钦定四库全书

苏门六君子文粹卷十二

宛丘文粹一      宋 张耒 撰议

远虑篇上

臣闻将享天下之大利者其初必涉天下之危害将受天下之至安者其初必受天下之至劳夫大利至安岂可以苟且安坐无事而得之哉是以圣人虽履危害而不畏当至劳而不厌坚忍强力痛自策励必为而不辍夫然後天下之大功立矣昔者汉武帝承文景积安之余天下富实仓廪有余人力盛强於是大举以伐匈奴盖深讨穷追者二十余年通西域辟朔方驱良马劲卒精兵坚甲北向而争穷荒之地费财伤民甘心而不悔大胜不满其意而小挫未尝不复犬武帝之心岂其止於好大乐夸而力犯天下之忧劳乐驱其士民而杀伤之哉盖其心以谓匈奴之强非四夷之敌异日之患或在於此而吾之所遭偶中国富强盛衍可以有为之时夫将摧万里之强国以遗後世安乐无事之福岂可以安坐拱手不伤一民不费一矢而得之也夫使异日之所积仅足以偿今日之费异日之安全仅足以补今日之损失犹将为之而况费寸而得尺损尺而得寻哉盖自武帝北征以来至宣帝之际匈奴之势浸以消弱单于相率稽首来朝以平日抗礼之强敌而北面跪拜乐为臣仆而不敢动盖尝读西汉见呼韩邪单于始朝宣帝於渭上未尝不临卷窃叹武帝之英才远略过絶天下而使其国家享安荣之福而汉之强敌独在匈奴单于入朝而称臣则汉之威德旁畅远达於是尽天下而无不为之臣矣呜呼亦可谓盛也观今之所获而追计前时之事费损失者才几何欤故无劳於心不动乎身则百姓无富家无勤于民无事於敌则天下无强国呜呼浅夫末议犹以武帝为好大乐夸之主伤财害民而不遵文景之恭俭其亦不思甚矣臣虽州县之小臣不当妄议朝廷之大事而於意凛凛不能自休者窃以谓今日之强敌与汉之匈奴其何以异耶非独其强盛之势仅同而己臣则以谓过之矣何者汉之匈奴其盛未久方秦之亡楚汉角驰於中原内患起而外御废贪救目前而无暇於远略是以匈奴休养生息得成其强至武帝之时其盛近矣且方是时匈奴之所安匈奴之俗也而无慕於中国今日之朔方岂特积岁之盛哉而匈奴之衰盖尝陵铄上国而澶渊之役长驱中原至劳万乘之重与之亲为之结好通使然而今北朝之所以衣冠居处官名郡邑大抵皆有爱乐中原之心其为治盛极矣而其患又岂特如武帝时也夫端然安居熟视不动而边鄙之上不肯轻犯者非不欲也提兵而战胜败未可知终年而战所获能几何孰与安坐不失而终年之获皆良金精币何啻百战之积以谓重赂而果得其欢心者臣不知其说也夫武帝之时匈奴之患止於侵边境杀吏民而己今也空内府之藏损中国之力而不免於伤威重赂结欢而未能保其无患则其为患比之武帝之时加切矣夫匈奴之盛则加於武帝之时而武帝之患则未如今日之切武帝犹忧劳勤苦积累岁月费财力而为之则今日之计尚安得深畏目前之勤而欲以苟且无事处之而望至安大利之获也夫先王於危害非乐履之也其於劳费非甘受之也其乐无事而愿安佚岂与人异情哉特其审利计害深得事势虽欲不为而不获己故也臣闻之太祖皇帝常积缣于内库曰俟所蓄足用即图攻取而天锡陛下以勇智神武英特果断神明独照于几微之表则是天之所付祖宗之所畀实在陛下而臣观北朝今日之势故为远虑之说伏惟陛下念之其详者臣未敢言焉

远虑篇下

臣窃以谓今将制匈奴未可以遽战当如吴起之取阖闾晋之取孙皓择将帅之可属以范蠡羊祜之事者而专委之隂谋密计潜溃其心腹为一战可灭之计而其深微有未可遽论者而臣窃谓溃其心腹矣而手足肘臂之助犹当为之经制也臣闻之匈奴之俗弱不耻受役於强小不耻见用於大而强大之国常资小族傍国之助而复相与犄角为手足之势是以中国之力卒不可破冒顿之强也以其能服从北夷而控弦之士至三十万而始毕之兵至百三万者以其能臣属室韦高昌之属非徒获其兵民而为之用也其弱者臣之以为用而羁縻者悦之以为助故有嫁女输货而悦傍族邻国而傍族邻国幸其不至於侵伐也为之效力而不辞夫如是故中国之伐之也力常分而不得专自汉武帝伐胡数年而无成功然後因张骞之言始通西域踰葱岭开玉关以伐万里之国西置酒泉以隔胡羌之往来通月支使大夏捐宗室之子以嫁乌孙於是匈奴始孑孑然西顾而惴栗盖汉之兵威自龙堆之西旁畅远达不啻万里之地断匈奴之右臂而压其胁而後浸浸消缩远遁大漠穷北之野胡马北首垂涕而望隂山自昭至宣而甘泉之庭强胡君长北面俯拜而听命於汉者矣故武帝之征匈奴不在於卫霍而在於得西域故臣以谓今不考武帝故事以破坏其属国则其势未能遽衰且今匈奴之国何异冒顿始毕之时其所以臣属覊人而赖其用者亦宜不止一二而己西有西域东有东夷其姻娅之所亲金帛之所悦如汉之匈奴所谓奴仆校尉者计亦有之矣故臣敢有四说一曰金币以夺其所臣属之族昔者乌孙之初未甚乐汉也其後贪得汉物而见汉之强大乃始自贰於匈奴乌孙大国也而犹如是而况於小族弱姓哉臣以谓宜得如张骞之徒果敢强立奋命远使者稍稍致命於西北之远邦少贵而勿厌而啗之以厚利而邀至於汉宜有服从之心此离小国之术也二曰兵威侵讨以坏其援助匈奴之傍国比之汉唐则其名号迁徙不一亦当有兵精地少为之声援者臣以谓宜得如李广利之徒勇敢不顾投身万里之外不畏万死一生之计者数出以困其国使其南向而备中国则兵力分而不专此破其援助之术也三曰审据要害而离其交盖武帝既通西域初筑酒泉以塞羌胡之道其後又建张掖武威炖煌以据要害坚城精甲压其裘领而使之不得动今诚能按图审实知其咽喉或以战取或以谋致而使一将积精兵万人强弩利战以守之使之欲交而不能得此破其交之道也四曰游说反间以弊其力夫匈奴之与国诚得而通之而後使谈夫辨士隂诱以利而游於其间或构其隙而鬬其兵或疑其心而败其约此四策者虽古人之所尝试然後之人欲为之者未见其能出此也恭惟陛下圣神英武受天命以为四方万里之主称陛下之威神圣德则尽天地四方之所及尧舜三代之所不能服者悉得而臣之臣尚以为未足也然河陇之地玉关之东汉唐盛时畿西之民也今也中国视之如敌国矣况汉都护之所治哉幽燕之地先王诸侯之所封而唐节度之所治也今也匈奴视之如其民矣况能铭燕然临瀚海哉夫以盖天地四方之威而两隅之地乃不能如其故是岂理之所当然哉此臣之所以深愤痛惜而又谓天将以资陛下立英伟不世之大功也惟留神熟计之

慎微篇上

先王之治天下虽小害微患不足以为中国大爱其发易消者先王不敢忽日夜补完其藩篱芟耨芜秽务为牢固精密不使有纎芥之隙为奸人所窥者何也以谓天下之所谓大治者非苟无大患至变而己也必将使之确然无毫厘之忧卒然有惊而吾固己豫为经画於衆虑之前矣先王之心岂有小害微隙之足以动吾之大计哉以谓要不能悉除之则未足以为大治而不能不累於泰然无思之怀耳盖世之善养生者比於常人则其所以累丧其生天败其身固己能去之矣然岂以特异於世之常人者而遂足也於是又日夜练治其气调揉其身小至於饮食之忌详至於衣服之节其说甚繁其防甚微一一蹈行不敢少忽於顷刻之欲者岂以夫饮食衣服之微害为足以倾其本哉盖不若是要不为万全必安之身断然必趋於夀考安强之域而保其无所梗於前者耳而臣之所虑又非特如是而己也天下之患常养於安乐不虑之处驯致而积之而後日深月长极而後动而小患之不除者大患之所积微害之所在者深害之所养是又不可不察也今天下之势四方之形可谓安且固矣甲兵之衆不可胜用矣财用之府不可胜发矣而臣窃有慎微之论於今日者天下之重兵精卒骁将健马大抵皆在西北之陲训戎练卒讲武用衆之法大抵皆笃於两边之卒而臣之拳拳以谓东南两隅亦当有以豫备而陛下威武镇服之气当使之周通四海而後为足也臣少居淮南州郡其当会要之控扼者舟车使客日夜往复牵挽驾御之卒皆一切责之於州有司断长补短常不足於用此外则不过戍卒而屯戍之卒数既不多州府诸役往往而是则有司所谓教行伍训击刺者特名存耳此外则僻远之邦本城与戍卒固己单弱而又本城之兵例不习武而戍卒所寄情如旅人夫无乐土自卫之心而望其出力扞卫轻生而不顾何可得哉夫江淮闽浙之郡江湖千里间以山薮鱼盐茶铁之所出其间冒法桀黠之民往往窃发故江湖之间聚为寇贼杀掠商贾者虽丰年乐岁未尝絶也虽然何足道哉狙猿虽健不可以舍山林鼋鱼虽悍不可以失渊泉围而守之则何能为一失其穴安行杀之矣臣特以为方其未殄也郡国不能不惊单弱之民不能不罹其毒於陛下仁民爱物之志不能不少累耳是可惜也夫养生者既己能絶人之所大慾而人之大慾至难絶者虽絶其所至难而不为其所至易是果何哉朝廷之力固己殄强梁无纪之奸民服万里乐战之强敌则夫江湖盗贼之末患禁之易耳臣愿陛下诏江淮闽浙之监司使察诸郡之士卒各逐其所宜颇增置之其间控带要害有所防守当加於常郡无易其名无增其廪然其募之也有司程其才勇可为者而後补既补则使之习战阵行伍之法募数既广则士卒之充役者习战可以番休而迭用大约一军之中充役习战者各占其半更番而教劳佚相补而卒伍之长有所迁进则有司取其挽强刺坚优於其党者授之而监司岁时廵按郡国皆临莅激赏动以劝沮使一州有可用之卒数百人与今兵官之所率可以不至於甚弱而不振也彼其所扞卫乃其父母妻子之邦宜各尽力而不惮而奸民亦有以弭其心故臣尝以为今山林之盗特以勇力之民不能守农亩之勤安田里之养而顾其材力有足恃者故转而为盗耳岂无刑诛之畏哉今设科以募之则夫材力可恃而无所归者将欣然而集此亦消盗之一道也而有司不过为衣食之养仰给户部而经费不足臣以谓诸郡既增本土之兵则戍兵渐可减罢戍兵既不外戍则其逋逃死亡可以不补益於此而省於彼何遽患费哉又戍兵之廪多士卒之廪薄增其薄省其多非独不费且将有得焉耳若夫纲目之详悉精尽则愿诏有司讲明其大致则臣以谓不是过矣

慎微篇下

臣尝怪昔者先王之时学校徧於天下里闾田亩之民皆不鄙而教之至於庠序之间有一不率教之小人亦国家之细事耳而先王至於元日习射习乡自左而移之右自右而迁之左移之郊移之遂而天子之学有一人不率长者之教则以王命三公九卿大夫元士视学其又不迁善也天子亲临之教之备待之尽其不改犹是也则屏之远方穷荒之野其罚之至於终身不复齿於乡里臣读书至此未尝不窃怪以天下国家如此之广学校庠序如此其衆受教之士如此其多有一人焉不率教於其间其势至於劳天子动卿相则纷纷然日力且不给而教之不化不遽刑之反覆激发思必反之於善则近于柔懦而不决而不率教之罚又至于流徙远荒弃絶之地恶之至于终身又何其近於虐也待之则似太重教之则似过仁而罚之又似甚忍也於是深思其故而得先王之用心呜呼古之人岂费心於无益而为之乎特其寓意深虑患微後之人未之思耳夫天下小之为不治大之为放乱礼义不行上下相窥至於不可胜言者其初谁为之也使天下之民皆有君子之风敦厚和柔俯首听令爱君而孝亲谨身而惧祸则天下之分虽历万世无繇坏矣夫惟其间有所谓桀傲不逊教之而不从令之而不惧乱衆败羣毁慢其上者出焉一人而败百人於是天下为之不治而有司之法有所不禁矣小人之情不知所禁则祸患之起何亊无之故天下小之为不治大之为放乱者凡以不率教者为之夫当其悖傲不逊也示之以礼义暴之以耻辱临之以重势庶几改乎则是吾国中得一善人而除一贼夫为国而得千金不如益一善人之为利也威加邻国不如去一贼之为安也则先王待之似未过重教之似未过仁者至其确乎趋於恶不改判然与善人异域不可复用矣则他日害我者也明知其特为吾患而恕之何以异於明见陷穽而自赴也是故非投之屏之於视听之外则其患不絶则先王罚之似未过忍也呜呼先王之虑患忧祸至於此其深远也故三代之衰者诸侯肆行则有之矣不闻匹夫肆行敢有所窥觊也其效可见矣伏惟陛下聪明圣智深见先王之用心隆学校择贤师以养天下之才肃政刑谨禁令以破天下之奸其术固密矣然臣之意独以今天下郡县里闾田亩小民之奸豪者尚当为之制也夫饮酒聚博而不已必为穿窬穿窬又不己则习而为刼掠一为刼掠则屠牛发塚盗贩杀害何所不为矣故田闾之间游手无赖酗酒殴鬬者异日之盗贼也将除盗贼抄掠之患则必先去田闾之恶民故臣欲使今天下郡县凡以鬬酗放纵而入有司者既形则禁锢之表其门闾以耻辱之异其衣服以隂辨之邻里保伍讥其出入容而不察者必为之罚不幸不入於有司而长民者访知其素其待之也亦然岁终举籍於名上之於州州设籍以记之州之役卒有阙则择其尤不善者而补为兵莅之有司籍之军伍则虽有不善亦且不纵又其所役不远其乡则无志於逋逃非惟禁之足以杜其奸而威之亦且劝於善数岁之後田亩之间无赖恶猾者稍稍消去则盗贼孰从而起乎臣前任西京夀安尉时闻旁邑有盗发至一夕刼数家公入市井无敢谁何者问盗之数则才数人耳臣窃怪一市之人其问岂无能行拒驱逐之者何遽为是数盗之所困也访其故则盗既入市乃甘言以诱市人取民家之财而散之纵其夺取於是市人无赖少年相与间而为之势不须臾而纷纷满前举皆盗也则以数人之盗至於一市之人不敢与较者繇此之故夫与盗为声势而夺掠人财平日之心皆盗也是以旦夕之所愿望者特在此耳其情不亦甚可恶哉大抵捕逐者以其素非盗贼而刼掠之迹不明遇之不敢杀故臣欲乞盗发而市人为之助方刼掠时与吏相遇听得格杀而严立市人助贼之禁乞比过致资给之律明诏有司痛治而深刑之庶几以絶其後盖先王非不爱人也至於罪恶小人未尝辄恕故曰羣饮汝勿逸尽执拘以归於周予其杀而无恕大憝不孝不友皆刑法无赦夫岂特忍於此哉势有不得己故也故臣敢以消凶民为慎微之说

苏门六君子文粹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