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两谿文集卷十七

(明)刘球 撰

○说谕论

说圃

尝圃於秽谷之中以食诸从游者其地硗也粪之以倍而後饶其苖芜也薙之旦旦而後治其亢而易燥也沃之以荷水而後洳其致力也甚劬其为事也未易然倍得美茹以分之家以惠其邻之馑者未尝病其不足也已而得易圃於居之西偏不待粪之而饶不必日薙之而治不假荷水之沃而自洳於力无费於事无难然一岁至馑者数常仰给之隣家犹未见其有余何不得地而有其利得地而不有其利欤诚以人为有勤惰功施有疎密以致其然也人之为学其亦犹是乎居吾之下而其学也突然出吾上居吾之上而其学也坠然在吾下其何由而上下於吾哉功用之上下於吾也故学不以其年之长少不必其质之美恶不以其进之先後劳加於人则加於人力後於人则後於人能自进焉则日进欲自退焉则日退苟无忌其难无易其易加之以勤持之以久则愚不肖未有不可为智与贤若其难则置之易则慢之勤则各施久则生厌虽智且贤未必不为愚不肖之归故有志立於未遂之前亦有功隳於垂成之日书曰圣罔念作狂狂克念作圣其是之谓乎有庐陵名家子王达应显学於予三年而不去功专而志不外若可望其有成也未知他日异处果能如今日之忧勤不怠与否故借圃为说以警励之使知日俛焉以求取其所以为贤智而去其所以为愚不肖者焉达之家有曰绍肇武者其诸父也龄妙而质美亦从予学将以是说并告之使其相与恊懋焉

说水

有志於学者曰胡忱氏以庐陵望家子越百里来从余游将怀其所得东归请言以励进其方来之学余因指水喻之曰子试观夫水之为水也发自涓勺以流而为溪会而为川汪洋而为海细而蠏虾螺蚌无不育钜而蛟虬鲲鳌无不容水必至於海然後就其大焉人苟事於学则拔出齐民之列而为士充极其所有而为贤不假於思勉自中乎道而为圣事业文章以之而着天下国家以之而均学不至於圣贤则未能以造其极夫学必以圣贤自期犹水之以海为归欲昼夜而少息焉可乎然水焉而不至於海学焉而不至於圣贤是非学与水之罪也必有人为壅遏之使其中道而息也苟无所息之於中道而水不止於海学不至於圣贤吾未之信也惟水之与学大相似焉故孔子兴在川之叹孟子发观澜之喻彼圣贤谆谆以称於水者无非欲学者取水以为法也其拘拘以词章为习而不通於性道者譬犹沼沚之水不可以行远也其孳孳以记诵为事而不探其根本者譬犹途潦之水不可以持久也其或乱於支离穿凿之说而失其归者譬犹抟激之水不得其润下之性也是皆辞而外之可也其必笃之孝弟以浚其源博之诗书以广其流亲诸师友以大其澜然後得为学之道焉子之归也毋汨於货利毋没於游嬉毋溺於傲惰以自窒其源遏其流小其澜则圣贤之渊海不难到矣其功惟在於不自息焉忱既以其说为切於已且愿诵之不忘故书之卷使归而时得展览以自勤於学

王氏子名说

王氏子者刑部主事功载仲子也功载既更其名曰贯矣复属予教之值予有职务之繋不得与贯从容讲业而辩是非也因广功载命名之意以为贯告盖欲进贯於圣贤之道焉夫道之所本者一而已然其流行散着於太虚间则二气之运三光之明四时之行万物之生人之所以灵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所以序服食宫室器皿之所以为用诗书六艺之所以为文揖让进退之所以为礼无钜细无隐显无远近无非是道之所寓学焉而能博极其理於衆万事物之表以约而达其本之一犹百川之会於海万蹊之聚於国是之谓贯也学已至於贯则德成而道立矣大哉贯之为义乎在昔游孔子之门墙而欲升其堂以造其室者非无其人也而得闻一贯以无疑於应唯间者独一曾子耳虽頴悟如子贡其识也非不多矣然能闻之而不能悟之焉虽贤如七十子其肖也非不速矣然得学之而不得闻之焉向非曾子之问学功至亦岂得而与於此哉贯固未可以易言也今尔父之命子以是名也盖将责子以圣贤之学而期子为圣贤之徒子亦岂得不尽心於学以求称其名哉必朝求而暮习焉日益而月累焉以体是道於践履之余思惟之内使人皆谓其实之符於名不谓其名之无其实然後有以副尔父之望也子勉之无怠贯既拜予言且请书以为终身诵遂书之

曾生名字说

曾生吾吉之泰和人蜀府典仪鲁庵翁子质伟而嗜学尝为蜀献王所重其名曰着典仪命之也其字曰知微献王命之也生从余游余欲广其君父之意以进生於道因语之曰子亦知尔君父命子之意耶吾明语子夫人具天地之理以立於天地间其始也固善有不善者欲挠之也理欲交於中故形之於色闻之於声播之於事业其善不善皆着而不能掩然其着之端必自其方寸之间一念之发始则至微也君子知其着也自微始必思用力於其微是以内省之欲频慎独之欲力所以遏其不善而存其善於至微之中功有加而志不惑由是施之於言也为嘉言发之於行也为令行措之於事业也为良事业无着而不善者谨微之功至也然则欲善其着岂得不究极其微哉故欲尔之着善德於外者尔父名子之意也惧尔之忽其微於内者尔君字子之意也父以慈训君以严戒仁义之道也子能顾名思着以承父训因字察微以奉君戒忠孝莫大焉苟蒙其名而不务其实玩其字而不求其义则无以成尔德且孤尔君父之命尚慎於斯生既唯吾言且请书以为其名字说

内省说

省者察之详也省之自内则所察不在乎外不为乎人而有益於已矣且人之心不趋於义即趋於利不入於善即入於恶其可不加省乎其义利之趋也善恶之入也皆自其一念之发又可不省之自内乎是故见不忠信人也必内省之不使已亦有是不忠信焉见不孝弟人也必内省之不使已亦有是不孝弟焉见凡外其道昧其理不顾其言行之人也必内省之不使已亦有是外道昧理不顾言行之失焉孔子曰见不贤而内自省此之谓也省之熟而内无恶於志外无忧惧於人则可与入圣贤之域矣昔者游孔子之门而得传其道者惟一曾子耳以曾子能日省其身也夫曾子年最少质最鲁使其省之未至又何能卓出三千之羣以自列於七十二子之首哉今之人省身不能如曾子而道则欲希乎孔子譬犹欲游身於千里之外而不知发足於跬步之间庭户之下宜乎其终不能到也吾友庐陵王肇允生於尚德之家游於缙绅之林志高而行笃尝名其斋曰内省盖知求孔子之道当自曾子省身之功始矣或者乃曰圣莫大於孔子贤莫大於曾子孔子曾子之道岂易至哉余曰不然为人而不以古圣贤自期是自卑其志自小其身自枉度其生也或人不能难遂书是说归之肇允使益励焉

文会说

与人朋不能无会会而以文乂会之有益於道教也文者士君子所凭以探夫道之具不讲求其文而能通乎道者未之有焉故古之会者味诗书过於盘飱甘讲辩胜於杯啜无不致意於文後之会者重盘飱而轻诗书先杯啜而後讲辩於文若无与焉是以古之见道也易後之见道也难古之为君子也衆後之为君子也寡夫孔子大圣人也犹以学不讲为忧则孔子固尝会其朋以文矣子思大贤人也犹以辩弗明为弗措则子思亦尝会其朋以文矣後之人不圣於孔子不贤於子思而以为学不必讲也辩不必明也文何用会为以故卒不能深於孔子子思之道而曰孔子之圣天圣之子思之贤天贤之非後之人所能到又何自暴弃之甚哉彼老佛氏其说不根也其术不神也然为其徒者能游迹千里之外周履四海之中日会其朋相与参详而讲道之以自根其说以神其术故卒有以惑世而流於世为吾孔子子思徒者莫不欲外而排之矣然取交不能如彼之远慕道不能如彼之笃讲学不能如彼之勤乃徒托之言曰老者吾师辟之也佛者吾师辟之也彼之道行岂吾道之幸哉致为老佛者亦譁然起而反之曰孔子师吾之师也子思道吾之道也吾何外於彼哉朝夕转相诋訾卒靡有所胜呜呼若不时会其朋讲其学明其辩昭其道於文使世之人晓然知彼之说不若吾之正知彼之道不若吾之常皆欲去彼而归此则彼不庸外而自外矣不必排而自排矣又何用纷纷然与之竞是非笔舌间哉嗟夫文不恒於会而欲望吾道之扬邪说之遏难矣有戴氏之彦曰敏志一而学勤好交而不怠尝字其讲学之斋曰文会而属余言余於敏交久且厚故为是说以相勉焉

南岐瘿者说

南岐在秦蜀山谷中其水甘而不良凡饮之者辄病瘿故其地之民无分大姓小家子男妇女老人後生无一人无瘿者彼既安於常故而莫丑之亦莫思所以去之及见外方人至则羣小子妇人聚观而笑之曰异哉尔之颈也焦而不吾类焉外方人曰尔之累然凸出於颈者瘿病之也不求善药去尔病反以吾颈为焦耶笑者曰吾祖然也吾父然也吾家之人然也吾乡之人然也乌用去乎哉终莫知其为丑焉夫世之人纷然以货利病其心而不念其背於道外於义犹瘿者不自觉於失其形矣及见正人君子言不能相入辄羣起而攻之曰尔何迂也非吾类也噫是何异瘿者笑世人为焦颈哉

养树说

岂不见夫大林深谷所产之树乎其土辟而旷故其根之行乎中也舒而不枉其樵牧之剪食不至故其柯叶之发荣於外也畅茂而无不遂则生生之理完而暑寒雨露之及也皆得施其功而成其为连抱之材资於匠石之用为可必矣其在人烟纷杂之区虽有佳木萌蘖其间而斧斤加焉牛羊造焉马足车轮又从而往来焉凡所以戕其性而夭折其生者日且至欲望其材之美可得乎士之於学犹地之於树也必退迹乎寂寥之野置身於安闲之庐使耳目之所接者无非诗书心志之所向者无非理道则内养固而外诱之来也无由入由是以窥夫贤哲之阃奥追其文躅希其事业端不失其途矣舍是不居而游乎通都大市交接夫贵游公子以为讲学之徒僦居而旅食以为进学之所则心方濳而事物之欲已间之功欲加而佚乐之朋已挠之如是而欲收其效不亦难哉同郡西昌仕族欧阳氏有才子曰广渤质伟而志高从其妇翁太常博士杨希淳游京师学非无所得也犹弗康其所将归乡以毕业而大其所成与之交者皆赠以诗余独为养树之说以勉之广渤归见其兄考工主事广哲余同榜中深於学者也幸以是说与质其可否焉

听其自然说

凡出於天而不可移於人者皆所谓自然之分也惟其分系於天不繋於人故人有厌贫贱而不可以力去慕富贵而不可以幸取何莫非出於自然者为之哉必俛焉听之於天付之於自然而後可故居易以俟命者子思之言也子思固欲人之听其自然殀寿不贰者孟子之言也孟子亦欲人之听其自然况听之者祥不听之者殃听之为君子不听之为小人岂得而不听之哉昔伊尹起於耕傅说起於版筑而相殷太公起於渔钓而封齐皆听其自然也虞公贪以丧其国知伯贪以丧其家不知听其自然也听其自然之道当何如哉盖贫贱穷厄矣则思求吾志守吾道不可有出位之思富贵利达矣则思处之以义文之以礼不可有矜已骄人之色如是而已兵马指挥何君廷用故都督某之子指挥使祯之叔父其未遇知当时也则力耕稼而乐闲安富贵不足维其心及其联姻王国受爵命於朝廷而其自处也犹退然若未遇时所谓听其自然者盖庶几矣如其未也尤不可不致力焉故因其有听其自然之号特为说以劝之

说舟

余尝观舟於江湖之上矣其水盛而风烈波涛之势汹涌鼋鼍蛟鱼出没远近山川为之震荡昼日为之昏黑彼羣小艇方港收岸泊之不暇所谓钜舰穹舻者且欲高其牙樯张其帆席当中流冒白浪以上下乎其间万斛中藏不见其为重千里倏至不觉其为远盖其物大而具备故虽涉江涛之险而恬若无事又功百倍於羣小艇焉使其在恬风之潴止水之渊虽有载重致远之能且无所施其与衆小艇何辨焉士君子负才美不能得名於僻壤小邑而能得名於大方亦何异於舟哉友人罗君勉学工部侍郎寅庵先生从子也以归安丞得代来京中外人皆荐之限於常格不得拔调江夏丞江夏湖广首邑当水陆四达之冲朝使蕃物往来无虚日势逼而政琐以烦人无乐於官其邑者犹风涛险阻而群小艇皆畏缩不敢前也罗君有学问文章而才能优於已识量高於世犹钜舰穹舻之为物大而其具备也往丞剧邑虽喧嚣交集其耳疑难充塞其胸必能无动於怀犹舟之犯险浪而若履安流也事必敏於为效必果於收犹舟之行愈速而至愈远也政令之施事业之就必将异於人而优於人犹舟大而功倍也虽然罗君犹当端其心以为之舵树其节以为之樯察於世故以高下其帆席体乎人情以缓急其綯索然後能有济也不然将危於羣小艇焉尚敢望其功之成哉交游之士皆赠罗君以诗余独举舟以喻之

马谕送王善广赴春闱

有售马於幽冀之都者乐其多不自限其数但遇项而鬛足而蹄梁而可鞍者辄就其驵而商之输其值以致之故虽有骐骥之材超轶絶尘之足且混於庸马之羣与驽骀比数德焉不外称能焉不外见步焉无能骋孰知其为良马哉有改其道而售焉者限其数不侈其多壮者顾之疲者去之骏者收之驽者斥之於是所谓骐骏者皆出乎群而入其笼络之内脱乎伏以就於驾驭之场德可称而能可见步可骋人皆道其马之良焉士之於时也亦然方举科之未有定员也士纷然以记诵为尚以剽裂陈腐为工以乘时希合主司之意为奇而高才硕学杂进其中何见其素能之卓絶得之外以藏之中者弘博而深厚哉犹售马之多而不见其良也逮科额定而上之所取也为甚严下之所贡也不敢泛由是负过人之才有积中之学者皆頴出乎士囊之表而骈入乎雄彀之中犹良马之自见於市也从吾游者王元善广立志笃而务乎学也勤蓄材实而措之文也雅昔举於乡而解名杂未尽见其能舒其志今贡於礼部而科额始定宜得展其所厚藴如其所素愿矣故於其行举马为谕以赠之

论志送周蒙南归

士之於学也孰为先曰莫先於志志者心之致成事立效之端也苟志有定而不迁则事无为而不遂行无适而不达志於王则王志於伯则伯志於君子则君子志於小人也亦然无一事业而不随其志之大焉而大小焉而小志之所存事业之所由以立也昔人以为有志者事竟成其言岂予欺哉从事於学而志之所向也未定或学焉或辍焉而曰吾之於事业也不患其无成非自昧於已即外以诬於人皆不足与言志也古所谓有志之士者其平居也固自得及骤与物遇虽雷霆之震不足惊渊谷之临不足惧庙廊之升不足骄茅土之加不足侈威武之摧不足慑穷饿之厄不足悯是何也其志素定而利害不能迁之也是以三军之帅可夺而志不可夺也诵诗书六艺之文以学夫圣贤之道所事则善矣其为志则未也盖能不为邪说外诱所夺以由乎其途而造乎其域几人哉彼力於百亩之稼而为农逐於什一之利而为商专一艺之能而为工其为事也贱矣然皆有以致其效者能不迁其志也使慕圣贤之道者能如农商工之民固守其志而不迁何患乎无其效哉故古之善观人者不於其所为惟於其所志勇如子路夫子称其果矣必使之言志仁如顔渊夫子称其贤矣亦使之言志则当时弟子及门而夫子不观其志者尠矣观其志则其人之贤不肖从可知也君子之於志也可不慎持之哉周蒙敬熙服廼翁修譔君之训而得厥祖职方先生之传已名为儒矣又往来京师请益缙绅间且尝及余余见其志之所向不小矣於其归着是论以遗之盖将进之於贤人君子之地以成其父祖之德也蒙游郡庠见胡生忱罗生智皆尝问予业者幸亦告以慎厥志焉

两谿文集卷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