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以来俗字谱》一卷,是去年编成的,所取材料,是下列十二种书:

一、《古列女传》,宋刊,扬州阮福摹刻。

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宋刊,日本高山寺旧藏,上虞罗振玉影印。

三、《京本通俗小说》,江阴缪荃孙据影元抄本刻。

四、《古今杂剧三十种》,元刊,日本京都文科大学影印。

五、《全相三国志平话》,元至治刊,日本盐谷温影印。

六、《朝野新声太平乐府》,元刊,上海涵芬楼影印。

七、《娇红记》,明宣德刊,日本盐谷温影印。

八、《薛仁贵跨海征东白袍记》,明金陵富春堂刊。

九、《岳飞破虏东记》,明金陵富春堂刊。

十、《目莲记弹词》,残,清初刊。

十一、《金瓶梅奇书》前后部(与普通本不同),清嘉庆济水太素轩刊。

十二、《岭南逸史》,清同治刊。

这十二种书,当然未必能将宋元以来所有的俗字完全包括,但就大体说,要借此看一看八九百年以来俗字的演进和变化的程迹,也就十不离九了。

工作的程序,是先将各书中所有的俗字,一一摘出,然后依据各字的楷体的部首编排。遇有部首不甚明显的字,一般人翻查字典时必须先翻“检字”的,即按各字之总笔画数之多少编排,列于按部首编排的字的后面。部首虽然明显,而字数不多,不满三字的,也按总笔画数编排,不设一部。遇有某一字的俗字可分作两个或三个系统的,就分列为两行或三行;例如“笼”字的俗字,有三个系统,分列为三行:

第一行为

第二行为

第三行为

这种工作,做起来并不难,却很烦苦,因为有许多俗字,相差只有一笔或半笔,只须眼睛稍稍一花,就不免滑过;例如“”字的俗字,《目莲记》、《金瓶梅》均作“窃”,《岭南逸史》作“穴功”,若不仔细看,就不免把“穴功”也看做了“窃”了。而且我们人类,对于有理性的连续的东西,记忆起来是容易的。若是一盘散沙,彼此间没有关系的,记忆起来就很难。所以在摘取俗字的时候,往往摘到了一书的后半部,对于前半部中已摘的俗字,就记不大清楚了。若是把已摘的误认为未摘,不过多摘一次,到编排时自然会发现,并没有什么关系。若是把未摘的误认为已摘,就不免从此遗漏了。而且,非但在一书的前后间可以有这样的谬误,也有时候,或竟不免将脑海中所留存的甲书中的俗字的影子,移挪到乙书中来,那就是说:把甲书中已经摘过的俗字,误认为在乙书中也已摘过,因而不摘,而实在并没有摘。这种谬误,我不敢说一定有,却也不敢说一定没有。因为所用十二种书,虽然分量并不很多,而用来做这样一种干燥乏味的工作,也就够繁重的了。

近十余年来,颇有人提倡写简笔字,如陈大齐、钱玄同、陆费逵诸先生,都做过文章;胡怀琛、陈光尧两先生,都做过单行的小册子。我以为汉字在没有能找到极好的方法改为拼音制之前,写简笔字实在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过渡方法。若说简笔字不合于六书,则太阳并不是方的(“日”),狗并不是两条腿(“犬”),试问楷书之合于六书者安在?

亦许这一部书出版之后,对于简笔字运动上,可以稍稍有一点用处。但我做这一部书的目的,只是为研究俗字而已,并没有想到要在实用上有何种贡献。若研究学问要处处顾着实用,那就只有回复到前清甲午战以后的时务策论时代去!

我想,中国的俗字或别字,在十年之内,总可以研究完备了。因为六朝别字早已有人研究,虽然还有补充的余地,究竟已打了一点根基。唐人写经的别字,现有中国大辞典编纂处搜集。同治以后以至今日各种小唱中的俗字,我已着手搜集,将来拟编为《今俗字》一书,以继此书之后。还有从汉隶演进而为今隶的一个时代中的别字,我也颇有研究的野心,老友钱玄同先生也极力鼓励我,但不知在这一两年内,有工夫没有。

我在此处应当谢谢我的助理员李家瑞君,因为他帮我编成此书,很勤恳,很仔细,很忠实;我又该谢谢我的老朋友马廉先生,因为十二部书中,有四部是他借给我的。

十九年二月二日,刘复

(原载1930年2月北平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初版《宋元以来俗字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