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福州,一眨眼间,已经快两个月了。环境换了一换,耳之所闻,目之所见,果然都是新奇的事物,因而想写点什么的心思,也日日在头脑里转。可是上自十几年不见的旧友起,下至不曾见过面的此间的大学生中学生止,来和我谈谈,问我以印象感想的朋友,一天到晚,总有一二十起。应接尚且不暇,自然更没有坐下来执笔的工夫。可是在半夜里,在侵晨早起的一点两点钟中间,忙里偷闲,也曾为《宇宙风》《论语》等杂志写过好几次短稿。我常以为写印象记宜于速,要趁它的新鲜味还不曾失去光辉中间;但写介绍、批评、分析的文字,宜于迟,愈观察得透愈有把握。而现在的我的经验哩,却正介在两者之间,所以落笔觉得更加困难了一点。在这里只能在皮相的观察上,加以一味本身的行动,写些似记事又似介绍之类的文字,倒还不觉得费力,所以先从福建的文化谈起。

福建的文化,萌芽于唐,极盛于宋,以后五六百年,就一直地传下来,没有断过。宋史浩帅闽中,铺了仙霞岭的石级,以便行人;于是闽浙的交通便利了,文化也随之而输入。朱熹的父亲朱松,自安徽婺源来闽北作政和县尉,所以朱子就生在松溪。朱松殁,朱子就父执白水刘致中勉之。籍溪胡原仲宪,屏山刘彦冲翚,及延平李文靖愿中等学,后来又在崇安、建阳,以及闽中闽南处讲学多年,因而理学中的闽派,历元明清三代而不衰。前清一代,闽中科甲之盛,敌得过江苏,远超出浙江。所以到了民国廿五年的现代,一般咬文嚼字、之乎者也的风气,也比任何地方还更盛行。风雅文献的远者,上自唐朝《林邵州遗集》,欧阳詹四门集起,中更西昆、沧浪、后村,至谢皋羽而号极盛;元明作者继起,致诗中有闽派之帜,郑少谷、曹石仓辈,更是一代的作手;清朝像林茂之、黄莘田、朱梅崖、伊墨卿、张亨甫、林颖叔辈,都是驰骋中原、闻名全国的诗人;直到现在,除汉奸郑孝胥不算中国人外,还有一位巍然独存的遗老陈石遗先生。

所以到了福建之后,觉得最触目的,是这一派福州风雅的流风余韵。晚上无事,上长街去走走,会看见一批穿短衣衫裤的人,围住了一张四方的灯,仰起了头在那里打灯谜。在报上,在纸店的柜上,更老看见有某某社征诗的规约及命题的广告。而征诗的种类,最普遍的却是嵌字格的十四字诗钟。譬如“微夹”“凤顶”,就是一个题目,应征者若呈“夹辅可怜工伴食,微臣何敢怨投闲”(系古人成句)的一联,大约就可以入上选了。开卷之日,许大众来听,以福州音唱,榜上仍有状元、榜眼、探花等名目。摇头摆尾,风雅绝伦,实在是一种太平的盛事。

福州也有一家小报名《华报》;《华报》同人都是有正当职业的人,盖系行有余力,因以弄文的意思,和上海的有些黄色小报,专以敲竹杠为目的的,有点两样。曾有一次和《华报》同人痛饮了一场之后,命我题诗,我也假冒风雅,呈上了二十八字:“闽中风雅赖扶持,气节应为弱者师,万一国亡家破后,对花洒泪岂成诗!”这打油诗,虽只等于轻轻的一屁,但在我的心里,却诚诚恳恳地在希望他们能以风雅来维持气节,使郑所南、黄漳浦的一脉正气,得重放一次最后的光芒。

(一九三六年三月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