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辰春,余自日本归上海,卜居松江之湄,闭户读书,自病孤陋。所从论学者,除一二老辈外,同辈唯旧友钱唐张君孟劬,又从孟劬交元和孙君益庵。二君所居,距余居半里而近,故时相过从。二君为学皆得法于会稽章实斋先生,读书综大略,不为章句破碎之学。孟劬有《史微》,益庵有《诸子通考》,既借甚学者间。丁巳秋,益庵复出所撰《汉书艺文志举例》,索予一言。余谓益庵之书,精矣,密矣,其示后人以史法者备矣。其书本为后之修史志、编目录者言,故所举各例,不惮奷悉。然如称出入,称省诸例,乃洞见刘略与班《志》之异同,自来读《汉志》者,均未讼言及此,窃叹世之善读书者,殆未有过于益庵者也。

顾曩读《汉志》有未达者数事,今略举之:班《志》全用《七略》,即以中秘书目为国史书目,然中秘之书,亦有不入《汉志》者。如《六艺类》《尚书》有古文经四十六卷,《礼》有古经五十六卷,《春秋》有古经十二篇,《论语》有古二十一篇,《孝经》有古孔氏一篇,皆冠于诸家经之首,唯《易》无古文经。然《志》言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邱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是中书确有《易》古文经,而《志》仅录施、孟、梁邱三家经各十二篇,与《书》、《礼》、《春秋》异例,此未达者一也。又别录《七略》,颇有异同。《志》称刘向校书,每一书已,辄条其篇目,录而奏之。

今世所传《战国策》、《晏子》、《荀子》、《列子》、《管子》,皆有刘向所撰录各一篇,《山海经》有刘歆所撰录一篇(世所传《关尹子》、《子华子》、《于陵子》,皆有刘向所撰录,《邓析子》有刘歆所撰录,均伪)。所谓《别录》是也。其略出之目,乃谓之略,是录与略本不应有异同,录略与《汉志》亦不应有异同,乃《别录》称《礼记》四十九篇(《经典释文叙录》及《乐记》《正义》引),又称古文记二百四篇(亦《经典释文》《叙录》)而《志》但著录记百三十一篇。又《山海经》录称定为十八篇,而《志》仅有十三篇,是录略篇数互异。又王逸楚辞章句·序》云:“刘向典校经书,分《楚辞》为十六卷。”

旧本《楚辞》,亦题护左都水使者光录大夫臣刘向集,校书郎中臣王逸章句。此当是王逸旧题。逸去刘向未远,语当可信。乃汉《志》无《楚辞》,并无景差、东方朔赋。《东方朔传》述刘向所录朔书,亦无《七谏》,此未达者二也。据此书所举出入及省二例,知班《志》于刘《略》稍有增损。于其所入者、如《司马法》、《蹴鞠》二书,不过出此入彼。至书家之刘向《稽疑》一篇,小学家之扬雄《杜林》三篇,儒家之扬雄所序三十八篇,赋家之扬雄八篇,皆班氏所新入也。

然班氏所见《七略》未录之书,固不止此。如《律历志》之刘歆《钟律书》及《三统历》,(天文志》之《甘氏经》、《石氏经》、《夏氏日月传星传》,《五行志》之刘歆《洪范五行传》,皆班氏修书时所据者也。叔孙通《汉仪》十一篇,又班氏所上者也。既有新入之例,而此诸书独不入,此未达者三也。此三疑者,盖久蓄于余心,求之此书所举例中,亦未得其说。既读此书,爱举以相质,以益庵之善于读书,必有以发千载之覆也。

丁巳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