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是虎年。这虎年对于像绵羊似的长寿及其新媳妇确是不利的。
潘家从上年冬就托媒人传言:女儿大了(十八岁),不能再耽搁了,长寿的三年之丧也满起了,明年(壬寅)元月某日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潘家定于该日嫁女,陈家也该在前几天撤灵,并说潘家嫁妆早就准备起全。外祖母叫母亲去,问她怎么打算。母亲说:“长寿弟才满十六岁,身子清瘦,现在结婚,早了一点,但此事迟早总得办,潘家也是难缠的,只好照他们定的日子办罢。" 于是母亲就到娘家,只带了还吃奶的小儿子去。外祖父撤灵,长寿结婚,都是母亲一手包办。 新娘子相貌端正,身材苗条,言谈举止温柔文雅,看上去身体比长寿丰腴。过了三朝,母亲要回家了,她请外祖母,大姨,同到新房去。新房里收拾得干净整齐。母亲把事先同外祖母商量好的话,对弟妇说:“妈妈年纪大了,喜欢安静。家务事,以后要你们管了。妈妈要我代她对你们把家务交代一下。" 于是母亲拿出一本帐簿,逐项告诉长寿和新娘子:本镇市房多少间,该收房租多少,每年该拨款若干以备修理市房;桑地多少亩,出叶约计多少,管理桑地该花多少人工(临时工);现金多少,分存哪几家钱庄,长年利息多少。母亲又取出几个存摺并印鉴,说:“都在这里了,你们收起来罢。" 长寿怔了,还没开口;新娘子却笑着说:“姊姊教我们学管家,我们就学吧。可是这些存摺和印鉴还是放在婆婆那里妥当些。" 母亲想了想,望着新娘子笑道:“也好。暂且放在妈妈那里。" 新娘子又问市房收租、桑地壅土剪枝等等向来归谁管,母亲一一交待清楚,原来都是陆大叔(芮姑娘的丈夫)管理的。母亲料想新娘子还不知陆大叔一家的来历,就从头说了一遍。长寿也说自己是芮姑娘带大的。母亲又说,阿秀(芮姑娘的女儿)过几年也要出嫁的,该趁早留心找个接替她的小大姐,或买个丫头。 谈的很热闹,母亲觉得新娘子做事把细,也不糊涂,心里很高兴。 母亲本来打算当天就回家,但是长寿夫妇请求再留一天,他们要做几样菜谢谢母亲并大姨;大姨因长寿已成亲,新娘子为人很好,外祖母不再寂寞,所以也要回自己家里去。外祖母和长寿夫妻都留不住,母亲也留不住,只好放她回去。母亲见菜肴丰富精美,这才知道新娘子会烧几样菜。母亲很称赞了几句,又问能不能裁衣,却是不会。吃饭的时候,母亲看见新娘子吃法很娇,碰到菜里有什么老茎、焦叶、渣滓之类,她就吐在碟子里,不肯咽下。母亲心里想,这么个秀气、伶俐、有心眼儿的人却太娇气了,恐非有福有寿之兆。但是母亲这心思,没有对外祖母说,只在回家后对父亲说了。父亲以为这是习惯,会改好的。 端阳一过,母亲就忙着给父亲准备考乡试的事情。父亲离家后,阿秀就来,请去歇夏(因为外祖母家房屋高大凉爽,外祖母每年夏天都要请我们全家去歇夏)。母亲便带了我和弟弟去了。 只过了半年,长寿舅父好像又瘦了些,而且有干咳。母亲急问找医生看过没有。新娘子回答:他不肯,说小病,何必又花钱。母亲又问外祖母如何不管,言外之意抱怨她老人家不把儿子当一回事。外祖母却说长寿极固执,说不肯就是不肯。母亲生气了,立刻吩咐阿秀去请外祖父最得意的门生,现在镇上行医的姚圯塘。 一会儿,阿秀回来了,说姚医生开头还摆架子,说要到晚上才能来;后来阿秀说是陈府大小姐请去给长寿少爷看病,姚医生立刻满面陪笑说,“你怎么不早说,我马上就去。" 母亲吩咐芮姑娘准备茶点,刚摆好,陆大叔陪着姚医生进来了。新娘子回避到后堂去了。母亲却陪着外祖母,又叫长寿出厅房迎接。姚医生进来,先向外祖母请安,然后又称母亲为“师妹",问好,又问我父亲好,还说此番乡试一定高中。寒暄已毕,姚医生凝神静起,为长寿把脉,然后又问了饮食情况,问干咳起了多少日子,每天何时咳得较多,何时有痰,痰中有没有血丝,等等。然后,拿起茶杯,沉吟一会,向母亲望了一眼。母亲会意,对长寿说:“没有你的事了,上楼去罢。"长寿走后,姚医生慢吞吞地说:“看脉象,听他干咳的声音,八成是痨病。幸而痰中没有血丝,可以治。我开个方子先服三剂再来复诊。平时饮食要多进滋补品,这在府上是容易办的。" 医生走后,母亲叫取长寿每天记的零用帐本来,一看以后,母亲大为生气,叫阿秀请弟妇下来,指着帐本说:“怎么你们这样省俭,一个月只吃一两次荤?"长寿舅母低头回答:“婆婆喜欢吃素。长寿说,只我们两人,不好意思多花;还说,——"母亲苦笑道:“都是花自己的钱,什么不好意思。妈妈,老年人,吃素,清淡些,对身体有好处。你们年纪轻轻,不多吃点荤,不怕糟蹋了身体么?"长寿舅母叹口气道:“我也是这么说,可是长寿不听。还说,和尚吃素,婆婆身体很强壮。姊姊,长寿只听你的,你,姊姊,劝导劝导他罢。" 母亲知道弟妇说的是实话,也就不再责备她,却拉着她的手,附耳低声说:“姚医生说,弟弟的病,八成是痨病,要服长药,平时饭食,要吃滋补的。你先瞒着弟弟,怕他担忧。你只说我在这里歇夏,妈妈吩咐每天弄点好的吃。" 长寿舅母惊得心跳,脸色变白,半晌不出声。母亲安慰她道:“可以治好。不过,总得半年一年,才能说真真断根了。” 长寿舅母这才低声说:“他要看药方,怎么办?况且,走了,他又不肯吃好的,怎么办?" 母亲一想,这就不能不把真情告诉长寿,并且要他宽心,这可不容易,因为长寿固执,而且褊急。母亲说:“且服过三帖药,复诊时再告诉他罢。" 母亲是希望吃过三帖药后病情会好转,然后告诉长寿,他就有信心了。 然而外边却已传开长寿得了痨病,第二天,潘太太忽然到来,说是女婿得了这种病,怎么不通知她。母亲是第一次会见这亲家太太,心里想,怎么她亲生的女儿,一点不像她,要是像她,真倒楣了。 潘太太口如剪刀,不容人插一句话,数说完了,便要上楼。母亲急忙说:“姻伯母,我们还瞒着长寿呢,怕他焦急。"潘太太望了我母亲一眼,讥讽地说:“大小姐,你是出名的能干人,可你到底是出嫁的人了,免操这份心罢!" 母亲微微一笑,正想回敬一两句,外祖母却庄严地说:“亲家,话不能这样说。长寿从小是姊姊管大的,怎么教她不操心。长寿是你女婿,可也是我亲生儿子,是大小姐的同胞兄弟,我们都不该操心么?你叫我们少操心,那么,亲家,你能在这里天天守着他么?" 这几句话,把潘太太气势汹汹的气焰煞了一下。长寿舅母来了半年了,从没见姊姊有这样好的辩才,又惊又喜。潘太太急中生智,可是也欠考虑,脱口说:“这病是要传染的,我女儿要是染上了,我可不答应。"母亲正待回答,长寿舅母早已安详地说:“妈妈放心,姊姊早已定下章法。女婿有专用的碗筷,他吐的痰有专用的痰盂,不让随地吐。我是陈家人,死也要陪着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有点哽咽。 母亲于是说:“姻伯母,新娘子说得对,伯母要看看长寿,我陪你上去。可是你得先答应我,不跟他多拉扯。现在先瞒着他,等明天姚医生复诊过了,我们也打算详详细细告诉他,要他放心,病是可以治好的。"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潘太太吃过午饭就走了。 姚医生复诊后,仍用前方,但加重药量,吩咐服五帖,能不干咳,见痰,便有转机。又是五天,果然见痰,色带黄。潘家却竟没有来人探询。母亲,外祖母,还有长寿舅母,都猜不透潘家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但母亲还是派阿秀去,并且亲自写了一封信(用的是外祖母名义),详细告诉他们复诊后病人情况。 眨眼已是两个月,父亲乡试回来,也来诊视长寿的病,他和姚医生对病情看法一致。母亲便也回家。 长寿已服长方,他已知犯的是痨病,但他相信姊姊及姊夫,竟不担忧。秋凉后,他脸上有点血色了,痰渐少,黄色渐淡。可是仍然那样瘦。不过大家认为他的病有好转,不料立冬后突然变卦。 这是从感冒开始的。咳嗽,发烧。服药后烧稍退,可又突然增高,咳的更剧烈了。外祖母和长寿舅母这才着急了,派人告诉我母亲和父亲。母亲和父亲立刻到外祖母家。父亲给长寿切脉,问了发病经过,又看了姚医生开的方子,就派人去请姚医生,一面对外祖母说:“姚医生方子不错,为什么转了病?脉象不好。"母亲也悄悄问舅母:“如何不小心着了凉?"舅母答:“并没少穿衣服。"时令乍暖乍寒,身子虚弱的人,动辄感冒;母亲不再问了。姚医生来后,同父亲会诊,商量一个方子,抓药来,立刻煎服。父亲私下对母亲说:“这一帖要是不退烧,这病可就难说了。” 母亲留在娘家,父亲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母亲写了条子,送往潘家。母亲这字条,语起相当重。不料潘家只派来个女仆,问了几句,就去了。 会诊的方子吃了两帖,第二帖药量又加重,仍无转机。父亲只好去请教渭卿叔岳。老人家早不出诊了,但既是嫡堂侄儿的事,他还是来了。他看了这几天的方子,切过脉,又听了好久病人的痰喘声,摸了病人的炙手的额角,然后同父亲下楼。这时楼下聚集了外祖父从前所有门生,连同姚医生在内,都是父亲预先邀请来的。渭卿对大家说:“你们的方子不错。只是你们还胆小了些。要是我,开始就用猛药。如今晚了,尽人事而已。"他开了个方子。父亲和他的师兄师弟们看了都吐舌头。还是父亲下决心,立刻照方抓药煎服。头服下去,出了一身汗,似乎烧平了些,但二十小时后又烧上来了。渭卿老人家再来诊视,沉吟半晌,然后对父亲说:“只能仍用原方,加重也不济事。肺金火旺,舌苔厚而焦,世无灵药,树皮草根,只有这点力量。" 父亲此时才把长寿病情之危急程度告诉了外祖母。又叫母亲向长寿舅母透口风,不要全说,防吓坏了她。 外祖母初听时落下泪来,但随即拭干眼泪说:“老头子本来说过,能活过三十就算好了,如今应了他的话。可怜的是媳妇,竟没留个根。我是看穿了。媳妇,她太年轻。"外祖母叹气,却不哭,对母亲使了个眼色。母亲就上楼去了。 父亲也闻说过外祖父有那样的话,想是外祖父早就猜度到长寿有痨病;父亲后来对母亲说:“病象初见,姚医生就对症下药,何以来此意外的急变?可见我们白白学了医,本领还差得远呢!"这话,直到三十年后,母亲在上海,因孙子患了肺门炎,同一个西医谈论,才知道长寿的病多半是急性肺炎或者肺大叶炎,早注射可救。不过,二十世纪初年的乌镇既无西医,中医呢,虽知病原,正如渭卿老人说的胆小了些,不敢开头就用猛剂,耽误了。 母亲到楼上,见长寿沉沉入睡,额角烧的炙手;长寿舅母低头坐在床沿。母亲拉着她的手,轻步走到窗前,并肩坐下,看着弟妇,忽然觉得鼻酸,眼眶有点红了;母亲自从听得父亲同渭卿老人议论长寿病情,早已了然,但她克制,从不鼻酸眼红;此时见了良善而又懦弱的弟妇,却忍不住了。长寿舅母一眼就料到事情不妙,她抱住我母亲,低声抽咽。等过一会儿,长寿舅母止泣,抬起泪眼看着母亲。母亲忍不住落下泪来,低声说:“妹妹,苦了你了。”长寿舅母立时泪如泉涌,断断续续说:“姊姊,我对不起婆婆,对不起你,对不其他,我没有侍候好。" 长寿舅父昏迷了三四天,长寿舅母陪着,不吃也不眠。母亲忙于为长寿备办后事。几次派人告诉潘家,却不见潘太太来,只是潘秀才来了一次,到楼上看了看女婿,又同女儿嘀咕了一会儿,就走了。 第五天黄昏,长寿忽然清醒,叫着"妈妈,姊姊"。母亲扶着外祖母上楼,到得床边,长寿声音低弱,叫了声"妈,姊",就喘声大作,接着呼吸转微。长寿舅母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号就昏倒了。母亲一面扶她躺下,摸脉息,还在跳,一面急请父亲上楼。父亲切了脉,说,“没事,先灌她半杯酒,等她醒来,只用稀粥喂她,明天煮稀粥时加入人参一钱。" 第一个报丧人是到潘家的。潘太太终于来了。一见女儿昏迷状态,就骂山门。母亲派阿秀专门照管少奶奶,却被潘太太赶走了,她自己守着女儿。 按照当时的习惯,丧事的仪式,都得有"孝子"出面,长寿无子,应由近房继承为孝子。这近房就是陈渭卿的孙子,亦即粟香的儿子小名蕴玉。当时粟香早闻丧而来,也带了蕴玉来了,粟香也是学医的,年纪比我父亲大。蕴玉那时大概有七岁或八岁(虚岁),他上面还有两个姊姊,那是粟香前平生的。 按照当时习惯,凡遇有继承或分家等事,姑夫与舅父有最大的发言权。钱家(即长寿的外祖父家)有个三舅(忘其名,他是外祖母的堂侄),本来是个店员,现在闲居在家,五十多岁了,为人忠厚,人面前不大敢多说话,他自然不敢拿主意。姑夫就是我的父亲。粟香以为只要我父亲对蕴玉继承无异议,大事可定。我的父亲到后堂问外祖母的意见。外祖母说:“陈家虽有别的房头在新市(离乌镇二十多里水程的小镇),但久不往来,不知他们情形。眼前是六房(陈粟香家)最近,就是这个蕴玉继承罢。" 父亲到前厅把外祖母的话当众宣布,不料潘秀才突然发言,说是他的女儿怀孕已两月,虽然将来生下来是男是女尚不可知,但按大清律,此时应虚拟孝子之名以应仪式,将来生下如果是女,然后可以再议继承。 潘秀才是出名的恶讼师,我的父亲向来不喜欢他,现在听这么说,就知道他在玩弄"装假胎"这花招了(装假胎,是当时一种恶风俗,年青妇女死了丈夫,诈说已有孕在身,而在大约算来该临盆时买嘱收生气预先从别处弄来一个刚落地的婴儿,冒充儿子;弄这花招大都是为了争夺财产继承权)。我父亲当即正色回答道:“没听说长寿夫人有两个月身孕,你这话从何而来。" 陈粟香更直捷了当说:“我们会派人来日夜守着你女儿。如果证明是装假胎,就要同你衙门里见,不怕你是个恶讼。" 前面正吵着,后堂里,外祖母和我母亲都听到了。外祖母冷笑说:“我宁可抱个螟蛉,也不要你潘家装假胎。"外祖母叫母亲去问长寿舅母。长寿舅母只是伏枕痛哭,不说一句话。母亲把这情形告诉外祖母。外祖母说,现在不用争,让粟香派人来守着媳妇就是了。 丧事既毕,外祖母就处理财产。她召集粟香、我的父亲和母亲,侃侃然说:“蕴玉继承已定,我今天就把财产交给他。可是他太小,不懂事,粟香,我就交给你。"她指着身边的一叠大小本子说:“这里是市房、桑地的红契、现金的存折,爱珠,你点交他们。" 于是母亲逐一说明市房在若干处,每月可收租金百来元,但平均摊派每年修理费也得三百多元,所以实收租金每月六七十元。桑地若干亩,扯均算,每季可收二百数十元〔桑地即种植桑树之地,以别于稻田;桑树的叶只能饲蚕,别无用处(枯叶可饲羊及作药材,但价极低),每当蚕季,蚕旺则叶贵,否则贱,甚至不够本——即每年维修之费,及交官之地税〕。但每年桑地上壅肥、修剪老枝,人工连粪肥共计五六十元,所以桑地收益每季只能算它二百元。至于现金,除了长寿丧葬开支,现存九千三百余两,分存本镇两家殷实钱庄生息,长年息金一分。 粟香久闻我的母亲能干,但以为只是管理家务(指伙食、什用之类),不料她对于财产的经理也这样头头是道,不觉其敬之色见于颜面。 外祖母然后正色说:“桑地我不管了,全交给你们。市房仍归我管,租金作为我和媳妇的日常用度,可是市房修理费要由你们出。现金,全数交给你们,息金也归你们。" 粟香先听说市房的租金不归他而修理费却要他出,颇有难色,后来听说现金本息全归他,则转为喜色。 外祖母又说:“将来我死了。我的丧葬费此刻不另提存;到时由你们办。办得好看,是你们的光彩,办得潦草,难道我还从棺材里爬起来同你们争。" 这句话,又幽默又带锋芒,母亲听了不禁微微一笑。粟香连忙说:“伯母放心,我也是场面上人,懂个理;况且,妹子(指我母亲)能干,我们办这样大事,怎么会不同她商量呢!" 外祖母笑了笑,接着正色说:“现金中间,我要提出一千两,给我的爱珠!" 外祖母话刚说完,我的母亲立刻说:“妈妈,不要给我,我不受。" 外祖母叹口气道:“不是继承了六房,我才慷慨;如果长寿不死,有子,我也要这么办的。你们都听我说这道理。爱珠十四岁管家,出嫁后她还是管,直到长寿娶亲,她才奉我之命交代给长寿夫妇。她多年管家,每年银钱二、三千从她手中进出,她从没留一钱私房,这都是有帐可查的。现在只给她一千两,一点也不多。" 我的母亲仍然不受,我的父亲也说不能受。外祖母排揎我的父亲道:“不关你的事,我自给我的女儿。" 这时,粟香却对我父亲说:“伯蕃兄,你接受了罢。"又对我母亲说:“妹子,受了罢。伯母说得对,伯父死后,长寿弟年轻,如果不是妹子操心,这份家产,早被别人弄去了一半也说不定。皇天在上,我陈粟香今天这话,出自真心。" 母亲见粟香说得至诚,就不好再推让了。吃过午饭,粟香带蕴玉告辞,我和父亲也回家。 母亲在外祖母家又住了几天,和外祖母商量好几件事。第一件,请王家大姨仍来陪伴外祖母。大姨自外祖父故世即来陪伴外祖母,长寿成亲后她回家去了。第二件事,请外祖母的堂侄儿,五十多岁的三表伯(母亲的表兄)来做管帐,外祖母每月给他十元;名为管帐,实际只管收房租,是照顾他的意思。第三件事,派定陆大叔专做"管门",任何闲人,不许随便进来。因为母亲觉得外祖家,坐落在比较空旷的西栅风桥南,人烟稀少,左右邻居又良莠不齐,而长寿舅母年青寡居,应当谨慎门户。第四件事是阿秀快要出嫁了,应当趁早物色替手,小大姐难找,决定买个丫头。此事托芮姑娘办理。 母亲回家后,陈粟香就派了个女人来看守,防装假胎。此女人约有三十来岁,就睡在长寿舅母的卧室内,寸步不离,而且没有规矩,半真半假地常常讥讽长寿舅母。不到十天,长寿舅母实在忍不住了,便到外祖母的房内,那个女人也跟进来。外祖母本不喜欢这女人,便冷笑道:“你防什么?你竟管到我头上来了!"那个女人只好退出,但仍在门外偷听。长寿舅母对外祖母说:实在是装假胎,是潘秀才夫妇逼着她做的。外祖母大笑,开了门,对那女人看了一眼,不说什么,却唤芮姑娘赶快去请我的母亲。一会儿,母亲到了。外祖母把媳妇不愿装假胎的事,对母亲说了。母亲拍着长寿舅母的肩头说:“做得对。可是潘家一定不肯罢手,会逼你回去,说不定还会逼你再嫁人。"长寿舅母说,决不回家,婆婆作主。外祖母想了想说:“这不难。我认她作女儿。"母亲觉得潘秀才虽是讼棍,此事是他理亏,料他不敢再来纠缠。母亲用外祖母的名义写了封信给潘秀才,却叫那个看守的女人送去,笑着说:“麻烦你走这一趟罢。"那个女人到了潘家。潘秀才看了信,大肆咆哮,骂自己的女儿不孝。那个女人才猜想一定是装假胎的事,便到陈粟香那里"请赏"去了。 外祖母既认媳妇为女儿,就叫母亲取个名字。母亲说:“既然是我的妹子,也取珠字排行罢,就叫宝珠如何?" 从此母亲和宝珠更加亲爱了。宝珠常恐外祖母百年后,她将与嗣子过活,而这是她极不喜欢的,她私下对我母亲说:“婆婆百年之后,我来陪伴你。" 此时宝珠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死在外祖母之前。 长寿舅父去世后,外祖母买了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眉目如画,聪明伶俐。外祖母意谓有宝珠和这小姑娘贴身陪伴,老景岂不寂寞,可谓万事如意,就给这个小姑娘取名为"如意"。然而事有不尽如意者。一九一二年秋,镇上时疫流行,死者甚多,宝珠也感染上时疫,医治无效。终年二十八岁。母亲因此极为悲伤,常常对我讲起宝珠的一生悲剧,为人之好,所以我对宝珠印象极深,至今闭目瞑思,她的声音笑貌,历历如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