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雅歆君书(丁酉)

近日一位宦途老先生梁钝庵到鹿,辍驾见访。素昧平生,慷慨直言,谓仆骈俪佳、诗不佳;仆愕然、骇然。问何所见而云然?道自幼春处见近作一篇。仆疑之,不稔其人为工于诗者耶,抑或盲于诗者耶?姑听之。索看小草,姑呈之。钝翁一阅,击节「怀古」及「子夜歌」、「古意」、「无题」诸诗,不禁目笑之;以为眼大如箕,乃仅识及少年文字浮艳体格者耶!盖「咸阳」、「姑苏」怀古八篇,乃逾冠时驰逐王、杨、元白体者也。

及是夜留饭,钝翁出示所作「钓龙台歌」,则又爱之、疑之。录所作散行文,又有才气;乃纵论以试之。夜深,携去旧作陈太史、孙太守观风文卷三本;越日送来,则黏纸眉评、尾评几满。所评歌谣、古诗、古文、骈文、铭词,或以为可传、或以为可删;策对,或以为可行、或以为不尽可行:则犁然俱当。惟卷中赏「九十九峰歌」而不赏「国姓涛歌」,则未尽是。盖九十九峰仅清刻,而国姓涛且沈顿也。钝翁许「九十九峰」诗力厚思沈,人间杰作;亦偏嗜。至谓近二年诗不及前,亦不合。盖自洊经祸乱以来,感慨淋漓,诗格一变;从前所未有也。第笔路稍奥,不动目耳。

仆平生所见古诗手仙根外,实推钝庵。惜所作不多,杰构太少;不然,当与古人肩行矣。

·乞梁钝庵先生书「猛虎行」柬

昨夕请教归来,翻读屈翁山「猛虎行」,直欲同声一哭!不知为彼当日作耶,抑为我今日作耶?先生「钓龙台歌」,雅近岭南风趣;先生草法,又似宋、元间人。晚生知诗者,非知书者。虽然不知书,要知先生之书可张之座右,与古图章争耀者也。

读先生之诗,读岭南之诗,请以岭南之诗求先生之书;不禁破涕一笑!

·与蔡某书(戊戌)

前日与阁下坐,共谈醵赀牟利事,阁下意欲与仆居盐;此以鹾贾咸味糁吾辈酸风,大善、大善!

古者国计,盐为大纲,士大夫尤多以此起家。故汉桑宏羊、唐刘晏用,皆注意于此。然宏羊为国朘民,启汉武侈心;远不如刘士安官民俱利,启唐中兴:此桓宽之论所由作也。今日征榷纷如,而独盐政偶弛。是夙沙蚩尤百密中之一疏,使食淡人有所充口;亦昆明劫火以来,独盐池少获完善者。吾辈不能以阿胶止河浊,不妨以敝箅救池卤。且又一间栈屋适好司鹾,不须别筹郑卫隙地,亦引位之天然者。

仆未为两者计公利,不觉先为一己计私囊。仆允人合作五谷店,仆拟兑去年所贮之油凑成一股,不料油路滞销,其项缺如。昨日思得一便宜计,意欲移阁下买盐之金,充仆合伙之数;待仆项到手,然后完阁下之牢盆。量少、量多,惟阁下之力;给全、给半,惟阁下之思!弟不欲以竭忠尽驩者,致失夫揣已度人也;阁下得毋哑然于行炙者先尝其味、分羹者遽染其指乎!

暂假蔀丰,聊掩罍罄;知交之间,用敢坦布。

·与林幼春书

去年得阁下手书见问,本欲即复;因雅歆君来,语多寄达,故缓附鸿。阁下清才妙悟,匪夷所及。诗、古文词之事,仆屡欲有所告;只因交浅言深,故辄中止。

仆之骈俪、诗、古及制义,颇可自信;分量之有到、有不到,亦皆自知。惟古文虽有所知,则觉其不到,而不敢自信也。但虽不敢自信,而今人所作之弊,一见辄能了了;惟自己亦时不免耳。骈俪之透顶处,在由两汉、魏、晋及六朝、三唐文一鼻孔出气,惟魏、晋多近古,三唐多近今。宜古、宜今,端推齐、梁;泥今失古,则自宋、明。本朝之古文,不能比唐、宋;本朝之骈文,则有越唐、宋者。诗或宗唐、或宗宋,当其盛气时,视明代蔑如,其实与明代齐耳;但独到处,亦有明代所未有者。总之,一代各有数子,一子各有一面目;不能概抹。仆之陋作,不甚深藏。但毅力有到之篇,亦鲜示人;即示人,亦鲜印契。惟数年前「九十九峰歌」,邱山根见其刻入处,许为查初白、赵执信;然「秋咏」十二首甚浑,即有不省处。去年梁钝翁见旧作歌谣,许为唐乐府;「塔将军歌」,谓可入高岑。然「湘、楚军二行」甚壮,即难得其赏识;更无论他人矣。

仆之事业已无可望,半生心血只在诗文;如欧冶铸剑,以身殉此矣。特兵燹沧桑,易致焚如;此后即欲求如扬子云之覆瓿,恐亦未易得也。一叹!

·与林幼春书(戊戌)

幼春足下:

壬辰一晤,条忽六秋;阁下英华日茂,而仆老大徒伤!玄发、朱颜,青衫、退绦;相形之下,妍丑奚堪!又况时世伧荒,邱山陵谷;江河有日下之悲,沧海无回澜之望!风之殊也,不亦伤乎!

剧秦美新,昔人所耻;朝齐暮楚,吾党所非。阁下入时未深,染俗未重;慎毋以素涅缁——即白溷黑,幸甚!书不尽言,诗以寄意。

来春正月,尚其赴秦楼之会,輠舆见访乎?古书数榻、秫酒一甖,坐王粲于席头,话阿戎于门里;不尽宾主之欢,脱略形骸以外。

肃此只复,惠我好音!

·答林幼春谈近事书(戊戌十二月十八日作)

去月中日,忽接寓书;怆怀浮世,感慨当年!摅时事而沈炯辞伤,抚覉愁则徐陵路绝。神州下泪,陆沈海岱之乡;鬼伯呼人,吹堕黑风之国。

今者水火益深,茧丝日缚:海市蜃楼,尽悬征榷;洛灰残土,遍觅真珠。食武昌之鱼,居何似死;闻泰山之虎,猛莫如苛:盖民生穷惨,于兹甚矣。我辈田砚无科,商诗不税;王摩诘辋水岁月堪娱,黄道真桃源逍遥不少。无如法外之征、暗中之取,锱铢日削于书库,株连即逮乎儒坑;生涯已窘,物贿皆昂:不农不商,胥受其害焉。况乎伏莽丛箐,由来如蝟;揭竿斩木,自此为群:殊无治盗之能,徒有取民之暴。我孔熯矣,彼何人斯!所云石壕胥吏、铜马强徒者,料未似此也。

夫庾信间关,犹是洛河风雨;田畴栖托,依然汉徼人烟。古来尘世之沧桑,不改中原之文物:羯如石勒,尚存君子之营;氐似苻坚,大有霸王之度。从未有妖漦一喷于海外,膏血顿溅乎域中——穷奇牙爪,以忠信为粮;■〈豸契〉貐性情,见衣冠而噬:如今日者,良可慨矣!

天狗化人,白虹贯日;埋秦忧于下地,醉帝酒于上天。烽火南朝,鲍照歌芜城之赋;流离北岱,刘琨答卢子之书。繻拜。

·与家煇石孝廉书(戊戌)

今年闰三月间,捧兄元月书并「芳洲公集」一部,彼时即当修信奉覆;因兄已在京中,须俟回家。迨五月终,得兄四月二十八日信,已知兄返温陵。虽不获看花杏苑;而振铎杏坛,正乱世不显、不晦地步,佳哉、佳哉!

所示时事,一切聆悉。我生不辰,无可如何!所可悼恨者,我辈惟在气数中,与世浮沈;不能出气数外,挽回世运耳。海外时事,尤不堪言。疫气流行,搜检之例,繁酷难胜。至「土匪」猖獗,与彼族俨成敌国;列械相逢,彼此避路各去,不敢问也。此辈向谓「义民」,但近有为非者,不能讳「匪」之一字,姑从敌语;究不能不许为壮士!京中物价、米价,自是季世地不献宝、物产萧条之故。泉州米价一石六圆,台湾亦然。

春初,台南、台北一石五圆外,此际收获,我台中一石且五圆、四圆七八角。地非长安,居大不易;可为弟叹矣!台湾版图归中国之初,有物丰穰,庶民康阜,是天地生养之运。今归外国,百物踊贵,庶民憔悴,是天地劫杀之运;然则不当作易世观也!除夕之例,悉依旧时。日本人虽有中历、西历,居台湾者究亦有从华例。然则伊川为戎,不必长为台虑!

芳州古文,笔气纵横。外省唐荆州、本郡王遵岩,芳州公同时雁行;无愧色已。

专奉沈香二束、鱼翅二副,伏维笑纳!

·再与家煇石孝廉(戊戌)

此七夕前二日,拜捧吾兄六月朔信;比接前信较捷矣,亦匝月也。元月四月二信,经于前日拜覆。但该信并沈香、鱼翅,因等候蚶江船,船到又轮帮,故迟往未至。倘兄接得,即乞回音!

「八比」废为「策论」,朝议迅速如是;是只速于语言、文字耳。若军政、吏治亦速变积习如是,则有望矣。

台湾五月间淫雨经旬,米价之昂,职是之故。此六月十九、二十、二十一日三夜二昼大雨,弟在屋中,只觉屋漏无立锥处。迨二十二日雨晴出门,则处处崩颓,暴涨陷山;数十余庄付之奔流,人物乌有无数。台北亦然,且兼火灾:何台湾苦劫之多耶!兵燹、凶年,疫疠、盗贼;今且洪水随来,可见气运!

年来物价倍昂,农工均倍昂;惟读书不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