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剧本《曲江池》   作者:

曲江池》全名《李亚仙花酒曲江池》。此剧取材于唐代白行简的传奇《李娃传》。主要写妓女李亚仙和洛阳府尹郑公弼之子郑元和的爱情故事。

李亚仙是教坊乐籍。三月三日清明节这天,她受结义妹子刘桃花和妹夫赵牛筋之请,到曲江池饮酒赏春。早晨一场雨过后,郊外晴光一片,春风软,山色青,万卉争妍。王孙蹴踘,仕女秋千,“画屧踏残红杏雨,绛裙拂散绿杨烟”。刘亚仙“逐朝席上,每日尊前”,现在乍到郊外,春景迷人,恨不得让这好花休谢,明月常园。她对妹子刘桃花与没出息的无赖汉赵牛筋作伴很不满,但又同情刘桃花的处境:“则你那痨病损的身躯难过遣,可怎生添上喘。央及杀粉骷髅也吐不出野狐诞,抢倒的额颅破便似间道皮腰线,折倒的胸肺瘦便似减骨的芭蕉扇”。“如今那统镘的郎汉又村,谒浆的崔护又蹇,他来到谢家庄几曾见桃花面,酩子里揣与些柳青钱”。李亚仙虽是妓女,但她并不象刘桃花那样“瞎汉跳渠,则是看前面”,对伴侣的选择是很讲究的。

正当李亚仙和刘桃花随处看花、四下里赏玩的时侯,郑元和领着张千准备赴考,来到都下,因举场未开,两人到曲江池赏玩。郑元和一见李亚仙,赞不绝口,看得入迷发呆,以至于三坠马鞭。李亚仙也称赞他“好个俊人物也”。两人一时撞见,两相顾恋。郑元和将花阴串,李亚仙将柳径穿。“少年人乍识春风面,春风面乍掩桃花扇,桃花扇轻拂垂杨线,垂杨线怎系锦鸳鸯,锦鸳鸯不锁黄金殿”。

李亚仙通过刘桃花和赵牛筋,请来郑元和饮酒相识。她感谢刘桃花为她和郑元和搭桥牵线;但当郑元和提出要到她家“使一把钞”时,她却回元和话说:“俺母亲有些历害,不当稳便”。郑元和执意要同她做“一程伴”,她观其志坚,便羞羞答答地答应了。这个往常时“回雪态舞按柳腰肢,遏云声歌尽桃花扇”的妓女,这时候反倒在席上尊前腼腆起来了。郑元和用自己的马送她回去。

李亚仙是一个妓女,她的人格受到如此尊重,反倒有些不自然:“如今颠倒颠,落的女娘们倒接了丝鞭”。郑元和要摆筵席,多与虔婆钱钞,以成其好,李亚仙向他表示:“咱既然结姻缘,又何须置酒张筵。虽然那爱钞的虔婆他可也难恕免,争奈我心坚石穿,准备着从良弃贱。我则索你个正腔钱,省了你那买闲钱”。象李亚仙这种因不幸而“落入平康”的妓女,对那些无意郎君,卖笑赚钱为生;对自己中意的男子,则不以钱财为意,而以情义为重。这是十分难得的。

郑元和钱财使尽,“虔婆把他赶了出去”。李亚仙对此极为不满,“人家虔婆利害,也不似俺娘这般忒狠毒也”,脸生歹毛,手有刀纹,是个“吃人脑的风流太岁,剥人皮的娘子丧门。油头粉面敲人棍。笑里刀剐皮割肉,绵里针剔髓挑筋。”“卖钱娘扮出个凶神,卖笑女伴了些死人。有情郎便是那冤魂。俺娘钱亲、钞紧。女心里憎恶娘亲近,娘爱的女不顺。娘爱的郎君个个村(粗鄙恶劣),女爱的却无银”。李亚仙对虔婆的内心谴责揭穿了妓院老扳爱钱、心辣、手狠的本质。一个要与中意的郎君作伴,那怕他没有钱财;一个却要她与有钱的卖笑,那怕他鄙俗不堪;一个有机会便要弃贱从良,一个却视其为摇钱树,永远赚钱。这就是李亚仙对虔婆不满的焦点。

郑元和被虔婆赶出后,给人送葬唱挽歌,十分狼狈。虔婆故意要和亚仙同去看街楼上观看出殡,以使亚仙看到郑元和“穷身泼命”的样子,死心塌地给她接客觅钱。亚仙本不愿去,但虔婆絮聒杀人,无可奈何,只好随往。当她看见元和后立即明白了虔婆的用意。两个人一边看出殡一边相对说唱,很能表现此时各自的微妙心理:

这虔婆则道我见元和穷身泼命,必然不睬他。他不说呵便罢,他若说呵,着他吃我几嘴好的。(卜儿云)孩儿,你看那无钱的子弟,在那里迎丧送殡哩。(正旦唱)

你道是无钱的子弟那里迎丧殡。(云)你兀自戏说哩。(唱)这须是你爱钱的虔婆送了人。(卜儿云)这亡的不知是婆娘是汉子?(正旦唱)那亡化的婆娘不须你问。(卜儿云)不知他若大年纪了?(正旦唱)多管是未及到五旬。(卜儿云)为甚的无个亲眷那?(正旦唱)你道为甚的无个六亲。(卜儿云)不知害甚么病死了那?(正旦唱)想则为那苦克瞒心钞儿上紧?

(卜儿云)兀的不就是郑元和,是谁家死了人,要郑元和在那里啼哭?(正旦唱)

常言道街死巷不乐。(卜儿云)你只看他穿着那一套衣服。(正旦唱)可显他身贫志不贫,(卜儿云)他紧靠定那棺函儿哩。(正旦云)谁不道他是郑府尹的孩儿,(唱)他正是倚官挟势的郎君。(卜儿云)他与人摇铃子儿哩。(正旦唱)他也摇铃子当世当权。(卜儿云)他与人家唱挽歌哩。(正旦唱)唱挽歌也是他一遭一运。(卜儿云)他举着影神楼儿哩。(正旦唱)他面前称大汉,只待背后立高门,送殡呵须是仵作(旧时官署检验死的人员)风流种,唱挽呵也则歌吟诗赋人。

前面一段唱白对答,虔婆故意含含糊糊,说东道西,并不直接表露其真正用心,目的则在于激起亚仙对迎丧送殡的无钱子弟的厌恶之情。而亚仙明知其意,却不戳破。在虔婆谈及无钱子弟迎丧送殡和因病亡化的死者时,巧妙地把他们和“爱钱”连系起来,触着了虔婆的要害处。后面一段唱白对答,虔婆直接了当地点明郑元和在啼哭送葬唱挽歌,以引导亚仙与元和在感情上一刀两断。李亚仙则处处为元和辩护,甚至把元和的行为加以美化,这就使虔婆愿望落空,亚仙和元和的感情更加接近,而不是象虔婆所希望的那样更加疏远了。虔婆领亚仙看出殡不但为亚仙紧接着救护元和作了思想准备,而且这一行动本身又是亚仙救护元和的侠义行动的准备。这些后果都是爱钱而无情的虔婆所始料未及的。

赵牛筋前来报告郑元和在杏花园被父亲打死,李亚仙毫不犹豫,前去相救。她一看元和浑身鲜血,已经昏死过去,便在身边车辙里用手掬水,用口噙水,向元和面皮上慢慢噀(xùn音逊,喷水)。他为元和“死的来不着家”而难过,又为元和撇下自己而伤心。痛苦已极,不免又埋怨元和:“谁着你恋莺花,轻性命,丧风尘”。元和若不“恋莺花”,又何以与她相识?这完全是出于对元和的关心而胡乱埋怨了。元和被救醒之后,首先为她不怕旁人耻笑、妈儿嗔怒、自己的爹爹怪恨而感动。亚仙此时那里顾得这些,而只是怕元和“死在逡巡,抛在荆榛”,更怕别人夺了元和这个她心目中的“俊郎君”。对于爱钱的虔婆,亚仙是“一度愁来一度忍”;对于元和父亲打死儿子,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只好责怪元和自己:“谁教你唱一年春尽一年春”(谁叫你干这送殡唱挽的营生)。正在这时,虔婆柱着柱杖赶来逼她回家去,她说虔婆那瘦条条的柱杖是个“闷番子弟(置公子于死地)粗桑棍”,舞旋旋的裙儿是个“缠杀郎君湿布裈”。她责怪虔婆:“接郎君,分外勤;赶郎君何太狠”!她提醒虔婆:“常言道,娘慈悲,女孝顺。你不仁,我生忿。到家里,快撒喷。你看我寻个自尽,觅个自刎。官司知,决然问。问一番,拷一顿。官人行,怎亲近。令史每,无投奔。我着你哭哭啼啼带着锁,凭时分,我直着你梦撒了撩丁(丢了钱)倒折了本”。李亚仙是个思想感情深沉的妓女,她对元和很爱,对他的遭遇很同情,但又不便随元和而去;她对虔婆的爱钱心狠极为不满,但却不愿直接和她撕破面皮,一刀两断,终于被虔婆拖拽而去。

但李亚仙从此决心委身郑元和,与烟花流客断了来往,“风月所,得清白。雨云多,无粘带。烟花寨,耳根清净”。她想到自己家里“温水浸琼花,尚兀自冰澌生玉鼎。似这等扬风搅雪没休时”,郑元和一定寒冷难耐,吩咐梅香“去那出殡处跟寻,起丧处访问,下棺处打听”。梅香寻来元和,她让梅香给元和吃酒驱寒。此时正值冬寒暮景,糁玉筛琼,阴风凛冽,冷气严凝,面对凄凉人郑元和,她埋怨虔婆“捉的那锦鸳鸯苦死欲挦翎,打的那比目鱼切鲙尚嫌腥”,真是“天生爱钞精”。恰好这时虔婆撞进来了,要赶没钱的叫化郑元和出门,李亚仙回答她:“惺惺自古惜惺惺”。元和虽不曾把黄金堆到天上,“也做的过家私叠等”。由于虔婆的敲榨,才变得囊橐如冰。昔日有钱时视为“胸前肉”,今天无钱看做“眼内钉”。只为些蝇头微利,宁愿断送亚仙的锦片前程。现在她已同元和如胶似膝,“你就将他赶离后院,少不的我也哭倒长城”。虔婆赶走赵牛筋,又来打撵元和。李亚仙遮住元和,对虔婆表示:“埋时两人一处埋,生时一处生”。“任凭你恶叉白赖寻争竟,常拼个同归青塚抛金缕,更休想重上红楼理玉筝。非是我夸清正,只为他星前月下,亲曾设海誓山盟”。虔婆指她为谢天香,她便承认自己是谢天香。虔婆说元和做不的柳耆卿,她说元和不比耆卿斤两轻。一个要觅钱使,一个要寻前程,两人争执不下。李亚仙提出:用身边所有钱财还虔婆二十年衣食之用,自己要与元和另寻房子居住。虔婆不依,仍要她卖笑求食。她平静地然而又是毅然决然地留元和在家,虔婆对她无可奈何。

李亚仙和元和生活在一起,劝其苦志攻书,元和一举成名,除授洛阳县令。李亚仙对过去自己那种“尊前歌婉转,席上舞婆娑”的“妙舞轻歌”生活,“都参透,总识破”。现在和元和过起了美满的夫妻生活。“当日要一文钱没处求,今日享千锺粟还嫌薄”,回想起来真如“梦里南柯”。鉴于往昔的艰难生活,郑元和提出舍些钱钞,周济穷人,李亚仙立表赞同:“普度慈悲念佛罗,权做个收因种果”。首先来讨钱乞食的是赵牛筋。李亚仙自我介绍是“鸣珂巷里陪钱货”,介绍新县令是“旧家计郑元和”。看到自己如此富贵,而赵牛筋却乞讨过活,夫妇两人非常同情,给他五千钱以为生计。接着来叫化的是老虔婆,李亚仙见她“发似银窝,眼似胶锅,口似番河”,“将瓦罐都打破”,埋怨她过去“迎新送旧多胡做,到今日穷身泼命怎收科”。当亚仙得知虔婆被一场火烧了家缘家计,自己当日还她的二十年用度也付之一炬,心想这都是因为当日爱钱“毒计多”,才有今日“被天公生折磨”,也是一种报应。元和鉴于她当日允许亚仙赎身,尚有母子情分,决定给她另置一所小宅,供其衣食,养瞻终身。

在李亚仙和丈夫舍钱济贫时,第三个找上门来的是元和父亲郑公弼。郑府尹是因为儿子不认才来向媳妇求情的。亚仙马上答应为父子两人调解,使“一家完美笑呵呵”。谁知元和执意不认,亚仙以元和不认父会惹得天下人议论,自己亦无颜面立于人间为理由,要寻个自尽,把并头花剉,把同心缕带割。元和看在亚仙夫人面子上,认了父亲。郑府尹极赞亚仙是个贤惠的媳妇。

此剧写李亚仙和郑元和的爱情分作两条线索,一条是李亚仙与虔婆的矛盾,一条是郑元和与其父郑府尹的矛盾。李亚仙与虔婆的矛盾,在她与元和相识后发生。元和囊空,虔婆赶他出门,亚仙对虔婆充满怨忿之情。虔婆领她看元和送殡唱挽歌,并在郑元和遭父毒打后拖拽亚仙回家。亚仙却同情元和,救护元和,找来元和与自己同住。并在虔婆赶元和时,以钱赎身,长期留元和在家。夫荣妻贵之后虔婆前来乞讨,她虽认为这是往日爱钱心狠应得的报应,但对元和养瞻虔婆并无异议。另一条线索是郑元和与其父郑府尹的矛盾。郑元和没有赴考,却与妓女亚仙生活,钱尽之后给死人唱挽歌,被父亲毒打昏死。当他被授以洛阳县令时,父亲认儿,儿不认父。最后元和在亚仙以死威协之下,认了父亲。这两条线索以李亚仙作为扭带连系在一起,使整个戏形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无割裂之痕。

《曲江池》和唐传奇《李娃传》相比,有两个大的改动,一是《李娃传》中的李娃在荥阳生成名后提出让他另娶高贵人家的美女为妻,自己要回去奉养妈妈,荥阳生不答应。但李娃坚决不随他上任,荥阳生苦求,李娃才答应送他至剑门。后来荥阳生父亲得知李贤,隆重地给他二人举行了婚礼。在《李娃传》中,荥阳生父亲在其子成名后,主动提出恢复父子关系,荥阳生并无拒绝的表示。《曲江池》中的两处大的改动,表现了元代社会封建道德观念和等级观念比唐代要淡薄得多,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变化。李亚仙在元和得官成名后没有提出让他另娶高门而是心安理得地做了夫人县君。郑府尹认子遭到难堪的拒绝,还要向李亚仙这个烟花妓女出身的儿媳求情;而郑元和也确实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认了老子。这都是元代社会给人物身上所打下的时代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