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剧本《潇湘夜雨》   作者:

潇湘夜雨》全名《临江驿潇湘秋夜雨》。剧本写的是:谏议大夫张天觉反对高俅、杨戬、童贯、蔡京四大奸臣,被皇帝贬往江州歇马。张天觉和女儿翠鸾在淮河中流遭遇风浪而失散。翠鸾为排岸司所救,被打渔的崔文远收为义女。崔文远还力主翠鸾与要去应考的侄儿崔甸士成了亲。崔甸士虽然指天设誓,不负翠鸾,但考中状元后,却娶贪赃爱钱的主考官女儿为妻。三年之后,翠鸾打听到崔甸士做秦川县令,奉崔老之言去找崔甸士。崔甸士为讨好后妻,先诬称翠鸾是他家买的奴婢,偷了银壶台盏后逃走;接着命祗从把翠鸾拿翻、洗剥、毒打;最后叫左右给翠鸾脸上刺“逃奴”二字,在解往沙门岛途中将她害死。张天觉这时已被皇帝任命为提刑廉访使,敕赐势剑金牌,体察滥官污吏,审理不明词讼,因遇秋雨暂歇临江驿。崔甸士的伯父崔文远要去秦川寻女翠鸾,也因雨而暂歇临江驿厨房檐下。翠鸾在被解往沙门岛途中,和解子在驿门外避雨,,与父张天觉相认。翠鸾备述冤情,带着父亲祗从亲往秦川捉拿崔甸士和后妻到临江驿。由于崔文远出面调解,翠鸾与崔甸士仍为夫妇,崔甸士后妻被打做梅香,全剧以父女、夫妻团圆作结。

此剧以翠鸾与崔甸士夫妻的分散聚合及翠鸾的坎坷遭遇为主要情节,揭露了封建社会女子的命运不是由本人的品貌决定,而是由父辈的地位及男子一方来决定的不合理现象。

翠鸾是个品德良善的人。她自到崔文远家,虽然“举目生愁”,不知爹爹“在何处沉浮”,“一寸心怀千古恨,两条眉锁十分忧”,但对于渔夫崔文远不把她当外人看待,“直做个亲女收留”的“厚恩”,却念念不忘。她和义父亲密相处,“一家无二”,对义父“每日前后照顾,再不嫌贫弃贱”,连崔文远都幸运地认为自己前世“有缘”,“阴功所积”,从天降临了这个好义女。翠鸾不仅品德善良,而且容貌也十分动人。崔甸士初和她见面,便情不自禁地称赞她是“一个好女子也”。后来崔甸士停妻另娶,想害死翠鸾,但在后妻面前,也不得不承认翠鸾的“模样儿也看的过”。

就是这样一个品貌兼优的女子,厄运却不断地降临到她的头上。首先是官居谏议大夫之职的父亲张天觉,因秉性忠直,反对四大奸臣,被贬江州,这对翠鸾的前途已很不利。接着又是淮河翻船,父女离散,父亲不知死活,翠鸾完全变成了孤女。她也深感自己处境的不佳,当义父要她嫁给崔甸士时,心里非常矛盾。对崔甸士的“身儿俊俏庞儿秀”,“性儿温润情儿厚”,“上下无半点儿不风流”,不无爱慕之情。对于他夺得“词场第一筹”、“插宫花饮御酒”抱有希望和信心。因此虽然“脸儿羞”,可还是“心下有”。另方面因为父亲下落不明,“生死茫茫未可求”,没有慷慨允婚。对义父把她“才救出淮河口”是感激的,但对义父把她“又送上楚峰头”则是不乐意的,“一言难就”,“雨泣云愁”,她不以喜事临头而喜,反倒哭了起来。虽然勉强答应了,但又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则怕崔秀才此一去,久后负了人也。”崔甸士向她赌咒发誓,决不负心,她还是怕他“心不应口”,“背亲忘旧”,让自己“倚柴门凝望断不归舟”。这种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封建社会秀才“金榜无名誓不归”者和“金榜题名停妻再娶者”,比比皆是。如果她的生父尚在,仍任谏议大夫之职,她也不会产生这种担心。现在生父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自己孤身依附渔父崔文远,处境的改变,使她必然地要产生这种担心。

心中害怕出现某种事,现实生活偏偏就出现了这种事。果然,翠鸾当初担心被休弃的悲剧毫不容情地降临到了她的头上。崔甸士考中举人,考官欲招他为婿,问他有婚无婚时,崔甸士因为翠鸾不是伯父崔文远亲养的,“知他那里讨来的,我要他做甚么,能可瞒昧神祗,不可坐失机会”,谎言“实未娶妻”,招了考官女儿为妻,去秦川做知县,三年不取翠鸾。翠鸾知道“这秀才们好是负心”,便奉崔文远之命,收拾盘缠,到秦川寻崔甸士去。一路上秋雨丝丝洒红尘,金风瑟瑟透罗衣,败叶飘空舞旋旋,“恰便似红溜溜血染胭脂,冷飕飕西风了却黄花事。看了些林梢掩映,山势参差”。她抛弃家私,急急赶路,恨不得十里当做五六里走,以至“口干舌苔,眼晕头庇”,抹泪揉眵,腰肢软弱,兜定鞋、按下笠、拽起裙,赶往秦川。她只想“亏心的那厮,你为官消不得(用不得)人伏侍?你忙杀呵写不得那半张纸”?一到崔甸士私宅门首,从祗从口中得知“相公自有夫人哩”,她才意识到虽然自己和他离别三年,无半星儿失志,崔甸士却抛弃了她这个糟糠妇,“寻了个女娇姿”,成了名符其实的负心汉。崔甸士后妻得知翠鸾来到,骂崔甸士是“精驴禽兽”,欺骗了她。崔甸士为了讨好后妻,诬称翠鸾是他家买来的奴婢,偷了他家银壶台盏后逃走,“他今日自来投到,岂不是飞蛾扑火,自讨死吃的”,命令左右将翠鸾洗剥了毒打。翠鸾找上秦川,本希望妇随夫和调琴瑟,谁知甸士停妻再取“先有个泼贱儿”。她用甸士当初指天地设誓词相质问,崔甸士老羞成怒,强逼祗从毒打翠鸾。无情的棍子象雨点一样,打得翠鸾身上“青间紫”,“脊梁上如刀割”,“烘烘的疼半时”,“连皮彻骨,夹脑通心,肉飞筋断,血溅魂消”,“一疼来一个死”。但她并不屈服讨饶,质问甸士她有何罪。狠心的崔甸士让左右在翠鸾脸上刺上“逃奴”二字,解往沙门岛,翠鸾在权势者的残酷迫害面前,孤立无援,陷于绝境,但仍严历谴责崔甸士:

你这短命贼,怎将我来胡雕刺,迭配去别处官司。世不曾见这等蹊跷事,哭的我气噎声丝。诉不出一肚嗟咨,想天公难道不悲慈。只愿得你嫡亲伯父登时至,两下里质对个如何是,看你那能牙利齿,说我甚过犯公私?

她把希望寄托于老天爷和崔甸士的嫡亲伯父(也即自己的义父,他是甸士和翠鸾的撮合者)身上。对老天爷崔甸士是不怕的,对自己的伯父他却不能不有所顾忌。但他并没有因翠鸾说出伯父后承认前妻。考官女儿威慑着他,攀高附贵的思想主宰着他,他使出最毒辣的一着,命令左右差一个能行快走的解子,“将这逃奴解到沙门岛,一路上则要死的,不要活的”,企图把翠鸾害死了事。至此,他的凶狠面目暴露无遗。翠鸾一孤弱女子,既无力申辩,又无能伸冤,连生存的权利也要被无端的剥夺。她绝望了,心里交织着痛苦怨忿悲戚悔恨等复杂感情:

休休休,劝君莫把机谋使,现现现,东岳新添一个速报司。你你你,负心人信有之,咱咱咱,薄命妾自不是。快快快,就今日逐离此,行行行,可怜见只独自。细细细,心儿里暗忖思,苦苦苦,业身驱怎动止?管管管,少不的在路上停尸。(做悲科,唱)哎哟天哪!但不知那塌儿里(那里)把我来磨勒死!

崔甸士的残酷无情连其后妻也大为不满。她听翠鸾说要等甸士的嫡亲伯父来当面质对,怀疑翠鸾确为甸士前妻,便劝甸士留翠鸾在家“做个使用丫头,也省的人谈论”。崔甸士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过,仍然诬称翠鸾为其伯父丫头,卖给了他,“模样倒也看的过,只是手脚不好,要做贼”。他希望翠鸾于秋天阴雨天去沙门岛途中棒疮复发,有死无活;翠鸾走后和后妻到后堂饮酒,等待“佳音”。他的灭绝人性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难怪其后妻说:“他若果然是前时妻小,倒不如你也去一搭里当夫。”翠鸾遇到这样一个对手,她的悲苦遭遇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戏剧的第三折集中描写翠鸾负屈衔冤、披枷带锁,浑身棍疮,在秋雨秋风中行走的凄苦情状。作者一开始先写张天觉被起用为提刑廉访使,敕赐势剑金牌、体察滥官污吏,审理不明词讼,因避雨在临江驿权歇,这一方面为翠鸾遇救埋下伏线,同时通过张天觉一段独白,对翠鸾行走的凄苦环境在其未出场前先作一番侧面描绘:

…时遇秋天,怎当那凄风冷雨,过雁吟虫。……你看那,洒洒潇潇雨,更和这续续断断云,黄花金兽眼,红叶火龙麟。山势嵯峨起,江声浩荡闻。家僮倦前路,一样欲销魂。……

就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气氛中,柔弱女子翠鸾披枷带锁,背井离乡,棍棒加身,恶骂临头,在淋漓骤雨中艰难行进。

忽听的摧林怪风鼓,更那堪瓮瀽盆倾(大雨象翻盆倒瓮一样)骤雨!耽疼痛,捱程途(忍着疼痛在路上费力前挪),风雨相摧,雨点儿何时住?眼见的折挫杀女娇姝(shū叔),我在这空野荒郊,可着谁作主。

淋的我走投无路,知他这沙门岛是何处酆都(佛、道两教所谓阴间冥府)!长吁气结成云雾,行行里(走着走着)着车辙把腿陷住,可又早闪了胯骨(扭伤股骨)。怎当这头直上意簌簌雨打(头顶上被雨打得簌簌作响),脚底下滑擦擦泥淤。

好着我急难移步,淋的来无是处。我吃饭时晒干了旧衣服,上路时又淋湿我这布裹肚(束腰带),吃交(跌交)时掉下了一个枣木梳。

我心中忧虑,有三桩事我命卒。这云呵他可便遮天映日,闭了郊墟;这风呵恰便似走石吹沙,拔了树木;这雨呵他似箭杆悬麻(雨急如箭,雨大如麻),妆助(助长)我十分苦。

则愿你停嗔息怒,百凡照觑。怎便精唇泼口(凶狠恶毒的嘴巴),骂到有三十句!这路崎岖,水萦纡(曲折盘旋),急的我战战钦钦(战战兢兢)不敢望前去。况是棒疮发怎支吾(支持),刚挪得半步。(带云)哥哥,你便打杀我呵。(唱)你可也没甚福!

则见他努眼撑睛大叫呼,不邓邓气夯胸脯(肆意发泄满腹怒气),我湿淋淋只待要巴前路(急急向前赶路),哎!行不动我这打损的身驱。我一步又一步何曾停住,这壁厢那壁厢(这里那里)有似江湖。则见那恶风波,他将我紧当处(恶风波挡住去路),问行人踪迹消疏(稀少),似这等白茫茫野水连天暮,你着我女孩儿怎过去?

押解翠鸾的解子问翠鸾:“你怎生是他家梅香?你将他家金银偷的那里去了”?他还告诉翠鸾崔甸士“如今着我害你的性命哩”。当翠鸾对他以实情相告后,连解子也认为:“这等说起来,是俺那做官的不是”,但他却“公事公办”,仍旧摧逼无辜弱女子赶路。翠鸾悲恨交并,在下面这两段唱词中集中表现了她的这种感情:

他他他,忒狠毒,敢敢敢,昧已瞒心将我图。你你你,恶狠狠公隶监束。我我我,软揣揣罪人的苦楚。痛痛痛,嫩皮肤上棍棒数。冷冷冷,铁锁在项上拴住。可可可,干支刺送的人活地狱(好象硬是要把人送进活地狱),屈屈屈,这烦恼待向谁行诉!

天与人心紧相助。只我这啼痕向脸儿边厢聚。(带云),天哪,天哪!(唱)眼见的泪点儿更多如他那秋夜雨!

整个这一折都是表现崔甸士的负心给翠鸾精神上和肉体上造成的极大痛苦。作者把她的这种痛苦心境放在秋风苦雨的环境中去表现,达到了以凄凉之景表悲苦之情的目的,情景高度融和。但这种情景交融又与诗词的情景交融不尽相同,它主要通过主人公翠鸾在乌云、狂风、骤雨、泥泞中艰苦挣扎而发出的怨忿集中得到了体现。而对翠鸾悲苦处境的成功描绘,使观众更加痛恨崔甸士的负心、弄权以及容许他戕害前妻的黑暗社会。

翠鸾被押经临江驿时,“风刮的似箭穿,雨下的似瓮瀽”,“雨淋淋写出潇湘景”,“云淡淡妆成水墨天”,她“肚里饥难分辩”,“筋舒力尽浑身战”,“一身疼痛”,“立盹行眠”,“哭干了泪眼”,“叫破了喉咽”,怀疑自己“前生罚尽了凄凉愿”,“命儿里惹罪招愆”。她的极端悲苦的境遇连解子也生怜悯之心,答应和她在临江驿暂歇,并把一个烧饼让与她吃。解子是受命崔甸士要置她死地的,现在对她尚生怜悯之心,这就更加衬托出崔甸士的狠毒阴险。

因为她的父亲、廉访使大人在馆驿寄宿,翠鸾被拒之门外。在悲苦绝望中,她哭叫老爹,两次惊醒张天觉。天亮时被传唤相问,父女这才相认。张天觉为她开了枷锁,并要派人去秦川县捉拿崔甸士。翠鸾要求领祗从,亲自去秦川走一遭,“也出的孩儿这口气”,“正是常将冷眼看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

崔甸士正在住所等待翠鸾死讯,却不料翠鸾奉廉访使大人之命领祗从前来拿他。这个横行一时的螃蟹此刻一面求“小娘子可怜见”,一面用“夫乃妇之天”作盾牌打掩护,翠鸾愤怒地斥责道:

我揪将来似狗牵,兀的不夫乃妇之天。任恁你心能机变口能言,到俺老相公行说方便。

考官女儿、崔甸士后妻得知翠鸾乃廉访使之女,自己一边除去凤冠霞帔一边唱:“解下这金花八宝凤冠儿,解下这云霞五彩帔肩儿,都送与张家小姐妆台次,我甘心倒做了梅香听使”。

崔甸士后妻在旬士要把翠鸾解往沙门岛途中害死时,曾劝旬士把翠鸾留在家里“做个使用丫头”;此刻她却宁愿自己给翠鸾做“梅香听使”。父辈地位的高低就是这样天经地义地决定着女儿在夫家的地位。

张天觉要以“交结贡官,停妻再娶,纵容泼妇,枉法成招”的罪名杀死崔甸士,崔甸士伯父崔文远向翠鸾求情,旬士为求活命,情愿休掉后妻,和翠鸾重做夫妻,翠鸾内心非常矛盾:

他是我今世仇家宿世里冤,恨不的生把头来献。我和他有甚恩情相顾恋,待不沙(如果不答应)又怕背了这恩人面,只落的嗔嗔忿忿、伤心切齿、怒气冲天。

最后她与崔甸士的仇恨雪消冰散,把崔甸士对自己的迫害归之于自己“时乖运蹇”,把与甸士重作夫妻看作是“苍天可怜”,高唱“从今后鸣琴鼓瑟开欢宴,再休题冒雨荡风苦万千,抵多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把背飞鸟扭回成交颈鸳,隔墙花攀将做并蒂莲,你若肯不负文君头白篇,我情愿举案齐眉共百年,也非俺只记欢娱不记冤,到底是女孩儿的心肠十分样软”。

崔甸士被宽恕了;可对考官的女儿,她却要求脸上刺“泼妇”二字,打做梅香伏侍她。实际上她心目中的这个“泼妇”并不“泼”,对她的遭遇不应负有任何责任,崔甸士要害死翠鸾,她还为翠鸾说过一些好话,虽然其目的在于为自己声誉着想;而且对崔甸士的“说谎”多所指责。考官女儿只有在翠鸾骂她“泼贱儿”时才骂翠鸾“你这天杀的,他倒骂我哩”;而翠鸾在有父亲撑腰的情况下却对考官女儿责之过分。难怪考官女儿不服气地说:“一般的父亲,一般的做官,偏他这等威势,俺父亲一些儿救我不得”。这段话一方面是考官女儿发泄不满,另方面也道出了全剧的主题:父辈地位的高低变化决定女儿的命运,是多么的不合理!作者写了崔甸士的负心和狠毒,又写了他的回心和转意,这固然为他的势利所驱使,更重要的是翠鸾父亲的地位使之然也。所以作者最后让崔甸士仍去秦川做官,翠鸾与他重归于好,只是让考官女儿给翠鸾当梅香罢了。

这个杂剧并不象许多人说的那样,主要是谴责负心汉的。它是揭露父辈地位权势的变化对女儿命运的影响,其理由:1、翠鸾在身处绝境中对丈夫有不满,但最后却与其同归于好,并非肯定夫权制。2、考官女儿对翠鸾并未迫害,却成了牺牲品,翠鸾和考官女儿的升降变化正好成为对比。3、崔甸士对两个妻子态度的变化以翠鸾父亲地位变化为转移。4、翠鸾对考官女儿的仇恨更甚于崔甸士,对天气的不满更甚于对崔的痛恨,对命的埋怨更甚于对崔甸士的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