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小说《希夷梦》介绍   作者:

希夷梦》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不题撰人,据序所言,似为汪寄作。寄字(号)蜉蝣,今安徽祁门一带人。生活在清乾隆间,书似也作于乾隆五十一年以前。然据卷终“许子起身四顾,失去二公(指书中的主人公韩速、吕仲卿),只见白鹤一双嘹亮融云,霎时不见不闻矣。乃望空再拜,谨将遗卷四十诵毕,制锦而登诸架”的话,则作者又似姓许名衡。今存嘉庆十四年刊本,有自序、吴云北序,《南游两经蜉蝣墓并获〈希夷梦〉稿记》。此外,尚有清刊本,光绪四年翠筠山房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等。

书叙周世宗驾崩,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韩通、李筠分别殉国。通弟韩速,李筠幕宾吕仲卿欲图复国报仇,以天命有归,累遭困顿,为陈抟老祖之徒引入黄山希夷洞,于洞中巨石酣睡。睡梦中吕仲卿只觉得自己来到扶桑旁的一个岛国——浮石。因教岛国西庶长筑坝济河,挽运粮储,为庶长赏识,荐于国主,封为客卿,乃协助西庶长剪除贪污官吏,立砂法,定砂价,去弊兴利,使国库丰盈。又智服勇将龙逊、龙街父子,剪除欲叛边将。而韩速则至另一岛国浮金,相国烛隐知其正直忠勇,荐于国主,委以军事,加冠军侯。浮石、浮金奸臣相互勾结,致使两国结怨,浮金兴兵攻打浮石,韩速为主帅,屡败浮石兵。浮石国主乃令仲卿领兵抗御。仲卿用离间计,使浮金撤韩速之职,又计取速归浮石。速力促两国和议。浮石国主大悦,赏赐有加,又以与吕仲卿同至浮石的中华女子王之英、李之华与二人为妻。奸臣包赤心等深忌恨之,乃散布流言,谓其欲奉太子监国,以离间君臣父子。二人乃保太子出镇,又遍访贤才,亲入深山堪察,疏浚河道,变水患为水利;清除谋逆,国家大治,风化政令少有其匹。其时,元人灭宋,陆秀夫抱幼主沉海,也飘至岛上。二人因叹曰:“窥孤儿而夺之,复有夺于孤儿者”,乃益信天道好还。及至醒来,发现自己仍睡在希夷洞中的巨石上,一道士守于身侧,复国报仇之心冰消泡释,于是跟着陈抟老祖仙去。

此书在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中列入神魔小说类。其实,书中除了借用由来已久,文人多用的“黄粱梦”、“南柯梦”故事的模式外,只有一个术士小木易心的情节稍涉怪异,韩速、仲卿仙去的情节颇类仙话,且仅占两回篇幅。

乍看此书的故事模式及末回的类于仙话的故事,必以为它的作者纯是位奉信道教的人;细详此书的内容,品味品味作者在书中流露出来的情趣,却发现作者是一个儒士,而且是一个颇为正统的儒士。他不仅不信奉道教,且斥佛道二教“固末俗之胡涂,实王道之蟊贼,”甚至不承认中国有三教,说“教者圣贤授受之规模,治国安民之法则,乌得有三?”因此,这书并不是宣示道教教义,宏扬道家法力的宗教小说,而是一个正统的儒者,借用一个由来已久的文学母题,利用文学形象,宣示自己对社会的政治经济、世道人心的若干设想和看法。

作为一个儒者,“忠”是其至高道德标准之一。《希夷梦》的开首五回,写韩速、吕仲卿“食周粟终不为宋臣”,为了“复国”,冒死犯难,四处奔波,百折不回,正是对这种至高道德的热情讴歌,表现了作者对此的无限向往。

讴歌忠孝,旧小说中所在多有,《希夷梦》却有点与众不同,其关键在于,赵匡胤的皇位是夺诸孤儿寡母之手,而且是对赵匡胤有过无比恩宠的周世宗的遗孀孤子,世宗又是位有道有为的英明君主。这样韩速、仲卿的谋求复国报仇,便不单单是一般的尽忠,而在忠之中带着一种对恃强凌弱的强暴势力的抗争,对忘恩负义之人的声讨。因此,他们的行为,能迎得各阶层人的长久的赞誉,具有一种较为特殊的魅力。

儒与释道在对待社会的态度方面的一个重大区别,在于它的积极的入世思想。它要求儒士用世,求闻达。而“达”则要施展抱负,“兼济天下”。然而,儒家的理想却往往在现实面前碰壁,能够“达”的,毕竟很少,而达者又未必于世有补,这是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当这种矛盾无法解决之时,一些儒士则往往躲进自己构筑的“理想”的象牙塔中去寻求某种慰藉,许多才子佳人小说作者创造的才子状元及第,而后夫妻恩荣团圆,便多是此类。有些则干脆由入世而走入出世,一如李公佐创造的《南柯梦》的主人公。《希夷梦》的作者明显的是个未“达”的寒儒,他也感觉到在现实社会中不能够“出头”,无由实现自己的抱负理想,故书中有一种对现实明显的失望情绪。可实在的,他又无法忘怀现实,更无法忘却自己的理想。于是,他首先把自己在现实社会中不能实现的理想,不能施展的抱负,幻化在一个冥冥茫茫的岛国施行,实现,颇有点象陈忱创造一个李俊立国海岛的故事,以寄托自己美好的遥深的愿望和理想,强烈地希望着真有那么一天的到来。

这理想和抱负,在书中是靠着作者所塑造的两个主人公,尤其是吕仲卿这个人物形象来实现的。

吕仲卿飘至海岛,受知于岛国浮石的西庶长,因而为朝廷所重,封为客卿;韩速为吕仲卿取归浮石,也被封为广望君,可以说,他们都“达”了,于是便内除奸佞,抑制地方割据势力;摒去门第,奖拔贤才;同时制订新法,整顿砂政(似即盐政),兴利去弊,疏浚河道。对外则力挫强敌,安疆拓界,把一个浮石治理得国强民富。这的的确确是儒士心目中的一个理想王国。

作者的理想是美好的,抱负也是颇大的,而现实却更是残酷的。对于现实,作者似也有颇深的认识。在书中,描绘了一群城狐社鼠,这一群国蠹,从中央政府到地方衙门,姻亲裙带相联,构成了一个难于破毁的关系网络。在朝廷,有佞臣包赤心、余大忠、廉勇、庄无忌、毕竞发等辈,在地方则有贪奸廉洁、包静、朱伟人等等,他们专事逢迎、贪婪玩法,收受巨额贿赂,“有货恶罪可生,无货清白可死”,又私吞公征税款,与走私巨贾勾结,牟取暴利,积敛钱财,甚至陷害忠良、离间岛主父子,谋为易立,与敌国互通声气。在这批沆瀣一气的贪奸佞臣手下,“屡年来差徭赋役重叠苛扰”,又加“岁连凶,盖藏空”,至使百姓“生计穷,诉苍穹,无路通,老赢沟壑壮西东”。就连商民也“守分者苦而且贫,玩法者乐而且康”。这里所描绘的,分明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人生。理想和现实在尖锐的矛盾着!也许正是因为作者对这种现实有深刻的认识,对这种矛盾有深沉的感受,这才能,或者说这才要在书中写出上述那样一个理想王国。他在希望着自己能够一展抱负,或者有贤臣出世,象书中的吕仲卿、韩速那样革除弊政,尽除奸佞,使“天下人心一般平正,饥者有食,寒者有衣,无偏邪之心,无冻馁之民”。

但究竟如何才能使上述的希望变成现实呢?作者的心中似又朦朦胧胧。书中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国舅廉勇看上了庄夫的女儿露珠,要娶为妾。露珠的母亲知道国舅夫人奇妒,怕送了女儿一条命,不肯。于是廉勇借故将露珠的兄长邹德盛收监,严刑拷打,解往鸡爪,折磨得形容枯槁,体无完肤。如何消除这人间的不平?作者写了个术士小木,将邹德盛的真魂与廉勇的互换,让邹德盛一享人间的富贵艳福,使廉勇受一受铁镣枷锁、杖棒乱打、沿路颠簸、脓血淋漓的囚徒之苦。又因廉勇“富于积敛”,而“西南民灾极苦”,作者又写小木将一对于诗书礼义,好之忘疲的寒士万卷之心与廉勇之心互易,使其尽输廉家所有,赈济灾民。这个易魂易心的故事,大约可算是作者开出的救治世弊的若干药方之一。然而,恶人的心魂,到底能否易“正”易“善”,作者自己也十分迷茫。到临了,小木还得令鬼卒“将廉、邹二身抬到,将两魂气线解开,互相还原,又将二心易转”。邹德盛的结局如何,作者没说,但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廉勇输财破家之后,当然还可以重新“积敛”。不要说“将恶心来易去善心以行善事”,达到“天下人心一般平正,饥者有食、寒者有衣,无偏邪之心,无冻馁之民”,在那样的时代不可能实现,就是兴利去弊,惩治贪奸,使国家长治久安也不是件易事!乾嘉过后,衰世顿现,国不安、民困厄,终至于内外交困,便是很好的说明。

作者把他的书命名为《希夷梦》,确实是很有深意的。要言之,这部小说,其实只是写了中国知识分子做了千余年的一个“梦”。“梦”虽也可称美好,却毕竟要被现实碰得粉碎。“功名何处,梦回剩得须眉白”,吕仲卿、韩速终于从梦中醒来,离开希夷洞中的那块巨石,离开了希夷洞,带着深深的叹惋,超然地俯视着人世,俯视着人生。这结局也是很有点象征意味的。可惜,当作者发觉自己的梦想不大能够实现,朦胧地睁开自己的眼睛的时候,他又遁入了所谓“天命”之中,“迹冷心灰”,加入了避世者的行列。这大约与他的入世太深,希望太大,却又喝尽了现实的苦酒不无关系吧!所幸,韩、吕虽然仙去,而犹未忘拯救苍生,未忘“兼爱及人,爱始为博”。临近卷终,作者依然让他们“掠邻境之雨以救本境之旱”,达到水旱两均。作者其实还是未真正地消极出世,也见得此书并非在构筑一个世外桃源,而是在绘制一个儒士的理想王国的蓝图。

《希夷梦》一书叙事的线索相当清楚,两个主要人物贯串全书的始终。先是韩速、吕仲卿分叙;然后合叙二人为复国奔走;再又分叙:吕仲卿入浮石国,韩速入浮金国;最后再合叙二人在浮石共建基业。韩、吕二人那种为实现理想执着不懈的精神,也颇能感人。可惜语言太“文”,尤其是许多人物的对白,多为浅近文言,缺少口语的那种活泼、生动及充满生活情趣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