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跎全传》清邹必显撰,四卷三十二回。嘉庆丁丑(二十二年)一笑轩刊本,嘉庆戊寅 (二十三年) 一笑轩覆本。同治壬申 (十一年) 扬州醉经堂刊本等。
驼背跛足的石信,被人称为跳跎子,历经劫难,学得异术: 身长双翅,能高飞远举。适逢大西洋红毛国与中原腊君因故动起刀兵,腊君起用善于幻变的跳跎子,西洋国则得到脱空祖师的扶持。跎子急切不能取胜,便邀来师傅悬天上帝,与脱空祖师斗宝斗法。后得他仙调停,彼此化干戈为玉帛。跎子被腊君封为跎王,威震中原,名扬后代。
《飞跎全传》堪称游戏小说。历来一切关于小说的观念或标准对它都不完全适用。不管人们如何评价它,至少在小说中它有聊备一格的资格。清代初年的扬州,这部小说曾在茶楼书场风行一时。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一列举当时“郡中称绝技者”,有邹必显 《飞跎传》,即可见一斑。
焦循《易余籥录》卷十八云:“凡人以虚语欺人者,谓之跳驼子;其巧甚虚甚者,则为飞驼”。孙楷第先生以为,这部小说之所以名 “飞跎”,源出于此。确实,就此书一味谑浪诙谐、凿空玄虚而言,与焦循对 “飞跎”的解释正相吻合,但书中实际写的 “飞跎子”,正是一个能飞的跎子,这又与焦循的解释毫不相干。
《扬州画舫录》卷九 《小秦淮录》云: “邹必显以扬州土语编辑成书,名之曰 《扬州话》,又称 《飞跎子书》”。其人 “性温暾,寡言笑,偶一雅谑,举座绝倒。时为 《打油诗》、《黄莺儿》,人多传之”。《飞跎全传》的特异之处正在于雅谑幽默的作者借用荒唐玄虚的情节,连缀起无数扬州土语。不少段落巧凑妙合,趣味横生。他乡人阅此书无异于隔靴搔痒,不着要害,而扬州人听这部书则别有滋味。种种俚俗口语一旦集中显现,勾连成文,加之揣摩口吻,自然趣味盎然。所以,一笑翁序云: “趣斋主人,负性英奇,寄情诗酒,往往乘醉放舟,与诸同人袭曼倩之诙谐,学庄周之隐语。一时闻者,无不哑然失笑。此《飞跎全传》之所以作也”。
小说集扬州土语之大成。某些土语今日已不明其所指,但绝大多数今日仍活跃在扬州人的日常用语之中。书中不放过一切机会使用土语。每一回之前有所谓的诗词,诗即七言八句,词即字数不一的长短句,只不过大致押韵而已。第一回词曰: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黑铁生光。贫穷敛迹富轩昂,宇宙一般景况。殷实人人敬服,奸巧个个提防。金多亲戚也惊惶,不枉人生世上。
第九回正文前诗云:
为人莫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有意栽花花不活,无意插柳柳成阴。
穷居闹市无人睬,富在深山有远亲。
一两黄金四两福,春霄一刻值千金。
全书三十二回无不使用类似的诗词,连缀扬州土语 (不限于扬州土语),虽有时不免生拉硬扯之弊,但大多能选择同类型的土语组合成篇。而且所表现的内容与正文有相通之处,以达到画龙点睛的效果。
书中的人名得之于扬州土语,如: 赛小伙、刁里古怪、会讨好、巴高、猛一冲、混过去、快活似神仙、女中丈夫、滚瓜、烂熟、抗囊菩萨等等。至于人物的衣饰,使用的物品、各种场面景物,无不借用方言土语表达,人物对话更不必说; 试看富家郎与贾大方脉的一段对话:
众人早茶吃毕,跎子便把窗子推开说亮话。富家郎道:“钱可通神,有钱得生,无钱得死。财奔大处,水往低流。和尚得钱经也卖,横财不发命穷人。自古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贾大方脉道:“医得病,医不得命。到底哄杀人不偿命。有病终须医,身安不厌贫。虽然心病难医,就是遇见浓包,我也有药搽他的头。”
富家郎爱财,所以出言吐语离不开“钱财”二字。贾大方脉行医,所以三句话不离本行。
现成的扬州土语虽然丰富,但不加改造就能为作者所用的毕竟有限,于是作者运用谐音的技巧来达到目的。只要凑合得上,并不顾及文义。例如第三回描写跎子花园内的景物:
有一座搭桥。过了搭桥,一路上都栽的是晚兰草、老眼生花,有几座空中楼阁。又有四座亭子,一座名为硬拦亭 (停),一座名为软拦亭 (停),一座名为大发雷霆 (亭),一座名为走起龙亭。
对跎子家中的摆设,书中这样写道:
上首放了一张安分守几(己),几上摆了一只我金瓶,瓶内插了几枝眼前花。下首摆了一枝珐琅鼎,内烧的自改自炭(叹)。当中一张打急桌,两旁十二张不得而椅 (己)。
跎子夫人混氏的房中:
但见梳桌上摆了一面昏头镜子,
文具里摆了几副罗里罗梳 (嗦),几张诸事齐篦(备),旁边摆了一对急求富柜 (贵)。
如此对方言土语的机智运用,在熟悉这种言语系统的听众中所能激发的诙谐效果是不言而喻的。
《飞跎全传》虽然是游戏小说,但往往在幽默和诙谐之中,显示出对世态人情的挪揄和嘲弄。书中的人物有叫 “混丈 (帐) 人”、“鲍 (暴) 发户”、“巴人穷” 的,有叫 “贾斯文 (字谦恭)”、“贾在行”、“贾至诚”、“贾大老官”的。贾者,假也。由名字直接揭示其虚伪。有的人物甚至自称说:“在下姓白名赖,草字无耻,住通州谎县一溜街”。真是不打自招,厚颜无耻。在这个世界中,人们利欲薰心,“和尚得钱经也卖。衣冠禽兽,佛口蛇心。”超凡脱俗的和尚尚且如此,一般人更不必说,连跎子也是如此。有一次,他“仰在地下,双目紧闭。有人说道: ‘先前是个活的,此刻就不动了。’ 又有一个说道: ‘此人白水吃多了,须要拿钱来试试他,叫做钱短人意长。’ 哪晓得跎子见钱眼就开了。”跎子又有一次正在路上行走,“忽见一阵狂风,就跳出一窝的老虎来了,却是笑面虎、假老虎、纸老虎、吃食虎、瞎眼虎”。毫无疑问,这里都是有所指的。
对封建君臣, 作者也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 堂堂的腊君身为一国之主,却是如此一副尊容打扮:
头戴一顶怒发冲冠,身穿一件劫龙袍,腰系一条硬耽带,足下登一双圮桥三进履。一付密脸,两道乌眉,一双推巴眼,小小的一个细闷鼻,两个耳朵,一张油花嘴,满嘴稀面胡。
有其君必有其臣,腊君如此,手下群臣丑态可想而知。书中写他 “全靠着左右一班的穷文富武辅佐。说得好,穷不失态,富不颠狂。那穷文的班中有一位不上相,名唤古怪,按上界惯会多星 (心) 临凡。富武班中有一位不雅相,名唤杨梅广,按上界屎迷星临凡。有一位狗头军师名唤百晓都知儿,按上界鹦歌鼻子秤钩星临凡。率领着袖子里摔出来的御史、会说嘴的郎中、无名的总督、不受私不公道冲家的典史、灭门的知县一班官员。”还有“一位说谎都元帅,名唤哈里糊涂,有一位叠肚子大老官名唤包人穷,按上界没良星临凡。还有一位抓守备,名唤抓金豆子,按上界油透星临凡。”全是些形象丑陋、不学无术、中饱私囊的,与他们奉若神明的腊君相得益彰。 封建帝王自称是天子。 文武百官被认为是天上的文曲星、武曲星临凡,作者却撕开他们神圣的面具,以调侃的笔墨揭露出他们的庐山真面目。嬉笑怒骂,犀利深刻,令人耳目一新。
全书的结尾这样写道: “此是扬州佳话、新奇市语,以为诸公一笑云。”其新,就新在组合扬州土语成篇;其奇,就奇在借助于游戏笔墨寄寓讽刺意味,针砭世情。正是这种新奇的特色,使得《飞跎全传》能够被扬州市民视为 “绝技”,能够在中国小说史上留下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