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性描写评议   作者:

《思无邪汇宝》收录的《姑妄言》出版说明认为,《姑妄言》“可视为古本色情小说中集大成之作”,“实可称为真正性文学长篇”。笔者不同意将中国古代的艳情小说等同于色情小说,并将《姑妄言》划入色情小说的范畴,但赞赏《姑妄言》是中国古代小说性描写的集大成之作的看法。

《姑妄言》的性描写确令人瞠目结舌。首先,在篇幅上,二十四回大书不涉及性描写的寥寥可数,正文九十万言,性描写约占五分之一。在这一点上,它是步《肉蒲团》、《绣榻野史》等后尘,《金瓶梅》及其诸续书皆望尘莫及。

其次,诚如《出版说明》所指出的,“所写者有一女多男,一男多女及男女混交、乱伦、男女同性恋,人兽杂交如人狗交、人驴交、人猴交等。写采战法则有采阴补阳,采阳补阴,因采人反被采而死,仙狐采人阳精反失丹、写春宫图册、春药如揭被香、金枪不倒、紫金丹、如意丹等。缅铃、白绫带子及角先生等淫具亦时常出现。古代色情小说中之种种套数,种种工具,均出现在此小说中,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如意君传》、《绣榻野史》、《金瓶梅》、《痴婆子》、《肉蒲团》等小说的影响。”

再次,作者“借淫说法”,笔力贯注于种种骇人听闻的“淫报”,这在愚夫愚妇笃信因果报应的封建社会也确可起到醒世警人的作用。但是,《姑妄言》在性描写方面的以上特点,只是表明其沿着《金瓶梅》和《肉蒲团》的创作路子而后来居上而已,尚未能显示其创新的风貌。在笔者看来,连篇累牍的性描写,乃是《姑妄言》揭露和抨击晚明(清初)的丑恶世情和人性的阴景面的一种手段。小说中有不少性描写对于揭露和抨击丑恶世情和人性的阴景面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此其一。其二,在性描写的层次上,《姑妄言》已有了长足的进步。小说中虽仍有大量的各种性交动作、形式和过程的描写,但已有相当精彩的性压抑、性幻想和性心理的分析和刻画,借此揭示了淫妇们变态性生活的社会、生理、道德等原因。这才是《姑妄言》在性描写上的新成就和新特点。

作者认为“枕席上之事”,就正常的夫妇而言,乃“妇人常情,不足为责”。因此,《姑妄言》中凡作者所歌颂的正面人物,如钟情与妻妾钱贵、代目,即使是新婚之夜,对他们的“枕席之事”,亦采用略写,绝不作渲染。而对他所痛恨、鞭挞的人物,诸如魏跺贤、马士英,阮大铖、姚华胄和姚泽民等乱臣贼子,聂变豹、易于仁等恶霸劣绅,宦萼、贾文物、铁化等世家子弟,童自大等财主富商,竹思宽、人屠户等赌棍蔑片,游系、卜通等儒门败类,以及他们的妻妾子女以至丫环仆妇,则必大肆渲染其性生活的糜烂、淫乱和变态,甚至详尽地描绘淫妇之与狗、驴和猴嬉戏和交媾,奸男之舔阴等不堪入目的情节关目;同时作者也必定要写出其淫乱、恋态而遭恶报而不知好死的结局。事实上,上述这些人物形象,不止人性泥灭,道德沦丧,胡作非为,其“枕席之事”,也确实是腐配不堪,无耻之极。小说如此夸张地渲染,恣意暴露,也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只不过犯了自然主义的毛病而已。

晚明淫乱成风,道德沦丧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这就是《姑妄言》差不多回回写到性,人人难免淫,奇淫之事层出不穷、匪夷所思的社会原因。小说中有不少奸男淫妇,由于环境(大到社会,小到家庭)的影响,尤其是父母的失教,甚至做出坏榜样,他们从幼年、少年时代起已走上了淫乱的邪路。第四回写十三岁的昌氏,与邻家小厮的调戏;第十八回写贾文物十三岁时奸淫丫头含香;第十四回写多银主动勾引卖花小子、摇鼓儿卖线的和讨饭花子与她淫乱,都是比较典型的例子。而第六回细致描写的私塾中七个男学生引诱和朋奸女学生阴姑娘,更是惊心动魄。这类描写是《姑妄言》的创新,值得另眼相看。

林钝翁在回评中一再指出,“书中淫妇人不少”;“一部书偷汉之妇人不少”;“此一部书偷汉之妇人不少”、“此一部大书中,妇女贞烈贤淑者少,淫滥泼悍者多”。大写特写淫妇之偷汉和淫滥,无疑是《姑妄言》在性描写方面的一大特色。但难能可贵的是,小说通过众多淫妇之偷汉过程的描叙,对偷汉淫妇如此之多的原因作了认真的分析,不仅触及到了不合理的封建婚姻制度,也唯妙唯肖地刻画了淫妇们的性幻想、性恋态和性心理。综观全书的淫妇及其偷汉故事,不外有这样几个原因:

一、她们原以卖淫为生,如“半开门”、“零碎嫁”的昌氏、郝氏。

二、她们原是良家妇女,或受恶少匪人之诱惑,或受淫滥丈夫的影响,走上了贪淫之路,如阴姑娘、宦萼之妻铁氏、贾文物之妻富氏。

三、由于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或讲究门当户对,或看中对方的钱财地位等),出现了小丈夫娶大媳妇,如铁氏之嫁贾文物;丈夫是天阉,如嬴氏之夫邬合;丈夫阳痿,如嬴阳;丈夫是白痴,如牛氏之夫马台。诸如此类的夫妻,妇女因正常的性生活得不到满足,发展到偷汉以至淫滥,在《姑妄言》中占了极大的分量。

四、世家大族的丫环仆妇几乎都是淫娃荡妇,她们或与小厮通奸,或与主人勾搭,或助主母偷汉,甚至同性淫恋,这以阮大铖和姚华胄两家最为突出。这种现象当然与丑恶的世风和家风息息相关,但从这种被扭曲了的现象中,读者也不难窥见晚明(清初)女奴们的被压迫、被奴役的非人生活,以及奴婢制度对正常人性和人欲的压仰。

五、还有一些原本是恪守闺训的妇人,或因丈夫的狂嫖滥赌,由不满而反抗而报复,终于变成了偷汉的淫妇。请听第五回桂氏准备私通马夫盛旺时的自白:“男人没良心恋着后娘、庶母,弃了我,我怕的是甚么,也落得快乐!”

由于作者对妇人之淫及其偷汉,有着理性认识的指导,他不厌其烦地描写众多淫妇偷汉而终获恶报的种种怪奇故事,为的是揭露和抨击污浊世风和丑恶人性,“借淫说法”,以警醒淫妇奸男改邪归正,过一种正常安定的夫妻生活。正由于此,作者在描写淫妇偷汉的秽事时,特别重视对妇女性变态和性心理的刻画。前文所述七个男生诱奸一个女生的淫亵故事中,作者对阴姑娘的性心理就有合乎情理和生理的描写。又如第八回写阮最之妻郏氏这个宦家女,从“端庄”到“骚淫”的心理变化过程,也异常真实、生动。第十一回写嫁了小呆子马台的香姑的性幻想和性心理,不仅精彩,且令人捧腹。诸如此类对特定情境中的男女的性幻想、性心理和性变态所作的细腻描写,对写活一个具有正常人欲而性格复杂的人物,其作用是不言而喻的。这类性幻想和性心理的成功描写,在《金瓶梅》及其诸续书和《肉蒲团》中是难以见到的。另外,第十五回,作者为了揭露姚华胄和姚泽民父子之不堪,小说不止“写和尚道士宣淫于姚宅”,还“力写众妇人不堪处”,其中“写裘氏同众妾叫仆妇们说白话(指奇异之淫秽故事),长舌妇讲笑话(有关淫秽的故事),见得一伙淫妇相聚无聊之极”(回前评语),这也反映了淫妇们的性幻想和性心理,可谓别具一格。另外,小说中还有“借淫”揭露司法黑暗的关目,第七回极写阴氏在狱中受尽狱卒色痨和钱癖的轮奸,就是突出的事例。

古人描写性很容易滑向色情的渲染,作者难免有津津乐道性描写之嫌。这是明清小说的通病,《姑妄言》亦不例外。毋庸讳言,《姑妄言》中确有不少与情节、人物并无必然联系的色情描写。第十二回极写水氏与众轿夫的乱淫,第十四回渲染“杂种牛宅”的群媾,以及阴阳人奇姐的因淫而死,就是赤裸裸的色情描写。《姑妄言》中还有不少满足于性动作、性姿态等低层次的性描写。至于详细描写火氏之“同狗取乐”,卜氏之与大黑狗交媾,卜氏之与驴交而死,容氏之与猴交并生子;还有一而再,再而三地介绍采阴补阳和采阳补阴,以及童自大和狐狸精之采战;为数相当多的诗词曲对男阳和女阴所作的形象比喻和夸张描绘,更纯属低级趣味的表示。凡此种种,无疑都是《姑妄言》中的糟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