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晋六朝“胡马”意义的嬗变   作者:

“胡马”见于汉人典籍, 如邹阳《上书吴王》。邹阳, 文景时人。《史记》卷八三有传:“邹阳者, 齐人也。游于梁, 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上书而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事亦见《汉书》卷八一。可见, 至晚, 文景时, “胡马”一词已为文士所用。检阅观存汉代典籍, “胡马”有以下几方面含义:

第一, 北方胡地之马。如, 汉赵晔撰《吴越春秋》卷四《阖闾内传》载伍子胥语:“……胡马望北风而立, 越燕向日而熙。谁不爱其所近, 悲其所思者乎!”赵晔, 《后汉书》卷七九下有传:“字长君, 会稽山阴人也……著《吴越春秋》……”据文意, “胡马”即代郡等胡地所产的马。代郡产胡马, 除前引《史记•留侯世家》之《索隐》及《正义》, 事亦见《史记》卷六九《苏秦传》苏秦说惠王语:“……西有汉中, 南有巴蜀, 北有代马……”“代马”句, 《索隐》:“谓代郡马邑也。《地理志》:代郡又有马城县。一云代马, 谓代郡兼有胡马之利。”因此, “胡马”之本义, 当指上郡、北地之北, 胡地所产之良马。

第二, 指北方胡地军事力量。在这一含义, 又可以分为三个层面:首先, 指匈奴军队。汉代这类文章甚多。如李少卿《答苏武书》:“单于临阵, 亲自合围……然后振臂一呼, 创病皆起, 举刃指虏, 胡马奔走;兵尽矢穷, 人无尺铁……”六臣注《文选》李周翰注:“虏指匈奴……”又, “胡马奔走”, 事见《汉书》卷五四《李陵传》:“陵字少卿……陵至浚稽山, 与单于相直, 骑可三万围陵军……陵搏战攻之……连战, 士卒中矢伤……遂遮道急攻陵……汉军南行……一日五十万矢皆尽……徒斩车辐而持之, 军吏持尺刀……”可见, 此处“胡马”, 指与李陵交战的匈奴军队。又如, 董仲舒《论御匈奴》:“如匈奴者, 非可以仁义说也……而使边城守境之民, 父兄缓带, 稚子咽哺, 胡马不窥于长城, 而羽檄不行于中国, 不亦便于天下乎!”文亦见《汉书》卷九四《匈奴传》下传赞、荀悦前汉纪》卷一五《孝武皇帝纪》、《太平御览》卷三三一。据文意, 这两处“胡马”均指匈奴军队。

其次, 汉代文士文章中, “胡马”亦泛指北方胡地军事力量。如前文提到的邹阳《上书吴王》:“胡马遂进窥于邯郸, 越水长沙, 还舟青阳。”《文选》李善注曰:“苏林曰:‘青阳, 水名也。言胡、越水陆共伐汉也。’善曰:‘此同孟康之义也。’张晏曰:‘还舟, 聚舟也。言胡为赵难, 越为吴难, 不可恃也。’善曰:‘此微同如淳之说。’秦始皇本纪曰:荆王献青阳之田, 已而背约, 要击我南郡。”邹阳, 前文已述。又, 《汉书》卷五一《邹阳传》:“邹阳……故先引秦为谕, 因道胡、越、齐、赵、淮南之难, 然后乃致其意。其辞曰:‘……今胡数涉北河之外……大王不忧, 臣恐救兵之不专, 胡马遂进窥于邯郸, 越水长沙……’”注引张晏语曰:“言胡为赵难……”据文义与史传, 这两处“胡马”, 仅仅是泛指而已。

此外, 汉代“胡马”, 也有指北方胡羌军事力量者。如陈龟《拜度辽将军临行上疏》:“臣龟蒙恩累世, 驰骋边垂……恶者觉营私之祸, 胡马可不窥长城, 塞下无候望之患矣。”文亦见《后汉书》卷五一《陈龟传》:“会羌胡寇边……桓帝以龟世谙边俗, 拜为度辽将军。龟临行, 上疏曰:臣龟蒙恩累世……”。据文义及《后汉书•陈龟传》, “胡马”指羌胡军队。

第三, 以胡马思乡的特性, 寄托文士思念故土、感恩恋旧的情怀。如《文选》卷二九录苏武诗曰:“胡马失其群, 思心常依依。”六臣注《文选》引李善语曰:“《古诗》曰:‘胡马依北风’, 依依, 思恋之貌也。”同书引吕向语曰:“胡马失群, 恒思北风。依依, 言人之离别亦如之。”诗亦见《艺文类聚》卷二九。据前文《史记》之《索隐》引崔浩语以及《正义》考释, 联系该诗诗意及李善注可知, 在汉文士作品中, “胡马”义出现一些变化。虽然, 苏武之诗颇受学界怀疑, 但, 《文选》收录, 是可以参引之。又, 《文选》卷二九录《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胡马依北风, 越鸟巢南枝。”六臣本引李善注云:“《韩诗外传》曰:‘诗曰:“代马依北风, 飞鸟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同书同卷引李周翰注云:“胡马出于北……”诗亦见于《艺文类聚》卷二九。《韩诗外传》及其著者, 事见《汉书》卷八八《韩婴传》:“韩婴, 燕人也。孝文时为博士, 景帝时至常山太傅。婴推诗人之意, 而作内、外《传》数万言……”“代马”句见《韩诗外传》卷九第十三章。这几个例子, 均从“胡马”特性出发, 寄托文人思乡感旧情怀。所不同的是, 《古诗十九首》中的“胡马”, 已经具有用典的特征。

魏晋六朝, 文士诗文创作大量的使用“胡马”一词。与汉人作品相比, 相同之处是“胡马”指北方胡地之马。如后魏杨衒之撰《洛阳伽蓝记》卷一:“昭仪尼寺……是以萧忻云:‘高轩斗升者, 尽是阉官之嫠妇;胡马鸣珂者, 莫不黄门之养息也。”“鸣珂”, 描绘胡马嘶鸣之声。又如, 晋刘琨《表》:“逆胡刘聪, 敢率犬羊……自守则稽聪之谋, 进讨则勒袭其后……秋谷既登, 胡马已肥……”文亦见《晋书》卷六二《刘琨传》。文中“秋谷既登”乃胡马肥之季节与环境条件。因此, 杨衒之、刘琨所说的“胡马”, 均指北方胡地所产的良马, 乃“胡马”本义。与汉代典籍比较, 魏晋诗文“胡马”义有以下两点变化:

第一, 以汉人诗歌“胡马失其群, 思心常依依”、“胡马依北风”所及“胡马”之“思心”、“依北风”的品格为立意基础, 构成用典的修辞手法, 其意可释为不忘本、思乡。这种情况, 在文人作品中较多出现。如晋湛方生《风赋》:“胡马感而增思, 风母殒而复生。”又如其《怀归谣》:“怀桑梓兮增慕, 胡马兮恋北……”《风赋》与《怀归谣》中的“胡马”, 虽然含义上和汉人诗文相同, 但湛方生引用汉人典故, 构成了用典的修辞手法。

类似例子, 如庾信《竹杖赋》:“……胡马哀吟, 羌笳凄啭……”倪璠注曰:“胡马哀吟, 羌笳凄啭者, 言远适异国, 有别离之惨也。”又如晋成公绥《啸赋》曰:“奏胡马之长思, 向寒风乎北朔……”魏繁钦《与魏太子书》:“……咏北狄之遐征, 奏胡马之长思……”西晋孙楚《笳赋》曰:“奏胡马之悲思, 咏北狄之遐征。”晋夏侯湛《夜听笳赋》曰:“越鸟恋乎南枝, 胡马怀夫朔风。”南朝宋鲍照《代陈思王白马篇》:“丈夫设计误, 怀恨逐边戎。弃别中国爱, 邀冀胡马功。”梁萧统昭明太子集》卷一《饮马长城窟行》:“胡马爱北风, 越燕见日喜。”梁简文帝《陇西行三首》其三:“仲 (一作邊, 原注) 秋胡马肥, 云 (一作雪, 原注) 中惊寇入。”梁范云《赠沈左卫诗》曰:“越鸟憎北树, 胡马畏南风。”陈沈炯《魂归赋》:“抱北思之胡马, 望南飞之夕鸿。”等等。这些文士诗文中的“胡马”, 皆典出于《古诗十九首》或者传为苏武所作之诗章, 其义为思乡、不忘本。

第二, 以“胡马”指军事力量。和汉代文章比较, 魏晋时期“胡马”这一内涵同中有异。以相同点观之, 如南朝宋王僧达《求徐州启》:“臣衰索余生……且高秋在节, 胡马兴威, 宜图其易……”文亦见《宋书》卷七五《王僧达传》。据文义, “胡马”泛指北方边境以外的军队。类似者, 又如晋陆机《从军行》曰:“胡马如云屯, 越旗亦星罗。”李善注曰:“邹阳书曰:‘胡马遂进窥于邯郸。’”陆诗“胡马”与王文相同, 均为泛指。这层涵义和汉人诗文相近。

以其不同点观之, 魏晋六朝时期“胡马”义, 主要有四点:一指苻坚军队。如晋刘波《上孝武帝疏》:“臣闻天地以弘济为仁, 君道以惠下为德……惠皇不怀, 委政内任, 遂使神器幽沦, 三光翳曜;园陵怀九泉之感, 宫庙集胡马之迹……”事见《晋书》卷六九《刘隗传》附刘波传:“苻坚败, 朝廷欲镇靖北方, 出波督淮北诸军、冀州刺史, 以疾未行。上疏曰:‘臣闻天地以弘济为仁, 君道以惠下为德……’”二指石勒所率部队。如《晋书》卷九五《戴洋传》:“……洋曰‘……恐十月二十七日胡马当来饮淮水。’至时, 石勒骑大至, 攻城大战。”事亦见《晋书•石勒传》:“石勒字世龙……其先匈奴别部羌渠之胄……勒征虏石他败王师于酇西……征北将军祖约惧, 退如寿春……石聪攻寿春, 不克, 遂寇逡遒……石堪攻晋豫州刺史祖约于寿春……”三指索虏军事力量。如南朝宋徐爰《防御索虏议》:“诏旨‘胡骑倏忽, 抄暴无渐, 出耕见虏……’臣以为方镇所资, 实宜且田且守……胡马既退, 则民丰廪实, 比及三载, 可以长驱。”事亦见《宋书》卷九四《徐爰传》:“孝建三年, 索虏寇边, 诏问群臣防御之策, 爰议曰:‘……诏旨“胡骑倏忽……”臣以为方镇所资……胡马既退, 则民丰廪实……’”四指北魏军队。如梁任昉《封梁公诏》:“夫日月丽天, 高明所以表德……司、豫悬切, 樊、汉危殆, 覆强寇于沔滨, 僵胡马于邓汭, 永元肇号, 难结群丑……”北魏寇边, 事见《梁书》卷一《武帝纪》:“四年, 魏帝自率大众寇雍州, 明帝令高祖赴援……明年三月, 慧景与高祖进行邓城, 魏主帅十万余骑奄至……高祖独帅众距战, 杀数十百人, 魏骑稍却……”据文中“覆强寇”、“僵胡马”, 知任昉文所用, 乃“胡马”引申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