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侠的性别差异
自韩非子首度提出“侠”作为某种精神气质类人物的专称以来,历朝历代的文人学士,都曾加以多方的论列,尽管观点不一,褒贬有差,且对其本质上的理解与掌握未必完全一致,但将“侠”视为与外在社会有密切关联的一种特殊人物,则是普遍的归趋。
在古代的社会制度中,大范围的社会舞台,始终是由男性宰制的,儒家所强调的“五伦”关系中“朋友有信”虽屈居最末,但自中国社会逐渐摆脱宗族及家族的封闭形态以来,却成为其中影响力最大的一环。儒家思想本就是将个人的意义与价值,定位在其与外在社会的形形色色关系中的,《大学》“八德目”完成了“格致诚正”之后,就必须落实到“治国、平天下”外在社会之中,而其中最广泛而复杂的,无疑就是“朋友关系”。《诗经》说,“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1],正说明了此一程序。“朋友关系”,其实是模拟“兄弟关系”而来的,而最终的归趋,还是外在社会的“家邦”。
基本上,受限于古代的社会制度与观念,得以活跃于外在社会舞台的多半属于男性,女性则往往被囿限于家族,乃至于家庭的范畴,一旦有所逾越,鲜少不受贬抑与訾议。因此,以外在社会为舞台,且特重其间“朋友关系”的“侠客”这一精神气质类人物,就成了男性的专称,代表了外发、积极、阳刚、强韧的一种精神,而通常是与女性绝缘的。所以在龚鹏程、林保淳所合编的《二十四史侠客资料汇编》[2]中,尽管有多达475人次与“侠”联系的人物,却无一位是女性,正可印证此一趋势。
以载籍所见,女性而与“侠”相联结的记载,出现甚晚,尤其是“女侠”或“侠女”之词,在明代以前,仅于北宋类书《册府元龟》卷169中一见,于《纳贡献》中记载了“十月丁酉,湖南马希广贡《除夜游春图》、女侠画障、珍珠枕及端午金银雕装物色”[3],此处的“女侠画障”,据文意,当是图绘有“女侠”的屏风,但孤例无佐,虽已有“女侠”之词,而难以考索其内情,想来尚未成为通称;然而,至明代尤其是万历时期之后,无论“女侠”或“侠女”一词,都逐渐增多,乃至成为一种专称,这是非常值得关注的现象。我们大可将明代视为中国古代女性开始与“侠”作联结的一个转折点。
有关女性侠客的研究,学界大抵是从上世纪90年代之后,才开始有所关注的,陈葆文、王立、曹亦冰等,皆有论列,尤其是林保淳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的“女侠”形象》[4]一文中,博引详考,作了相当具有深度及启发意义的探讨与分析。在论述中,林氏首度提到了两本关键的书籍,一是徐广的《二侠传》,一是邹之麟的《女侠传》,并指出这两本具有杂抄纂集性质的书籍,在其间所展现的意义,别具只眼,格外引人瞩目。可惜的是,徐广的《二侠传》国内罕见传本,甚少有人提及,仅黄霖所主编的《中国历代小说辞典》[5],取其《凡例》,略陈梗概;其后宁稼雨的《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6],亦有简单陈述。林氏虽特别强调此书,但当时亦未见原书,故只能参照黄、宁二位的说明,简单概括,并无较深入而广泛的论述。事实上,尽管邹之麟的《女侠传》,相对来说较易取得,盖因明代丛书如《五朝小说》《说郛续》皆有收录,但因卷帙单薄,至今亦少有人深论;更何况徐广的《二侠传》,藏本远在海外,更是乏人问津。致使这两部在整个中国侠义观念的转变、成形过程中,具有不可忽视地位的书籍,还未能获得应有的重视,这当然是极大的憾事。
笔者于偶然之际,蒙获友人奉赠原藏于美国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的《二侠传》复印件,如得至宝,遂着手展开研究。以下将疏而论之。
二、《二侠传》的编次与论列
《二侠传》,今存万历四十一年(1613)刻本,藏于美国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分“男侠传”“女侠传”两部,共20卷,其中男侠70人,占12卷;女侠108人,占8卷。前有《凡例》12则,略述其编述体例及缘由。不过,哈佛馆藏的原书,间有脱页,《男侠传》卷11的《骆宾王》条,缺了第8及第15两页,馆藏扫描未以空白处理,致使此失。
编者徐广,福建柘浦(今浦城)人,字广居;校者黄国士,四川平昌人,字允符,两人生平皆无可考。
此书编次,并不严谨,基本上,是以朝代顺序为次,从周到元,胪列而下。如“男侠传”上起周代之菑丘欣,下迄元代的郑思肖;“女侠传”则上起周代之姜后,下迄元代之吴氏女,但另附有两则:一为《京师女》,乃出于汉代刘向之《列女传》;一为《侠妪》,出于元人龙辅之《女红余志》。一汉一元,不知何故,不分别归属,而竟以“附”出之。
在汉代之前,以“周”总领,列次周、鲁、楚、晋、卫、齐、赵、吴、魏、燕、秦等各国,但未细加择别,混春秋、战国,乃至秦朝为一,颇伤芜杂;汉代以下,则分后楚、西汉、东汉、西晋、东晋、后魏、南北朝、唐、五代、宋、元等朝,本亦未为不可,但既有“东汉”,卷11又无端多出一个“后汉”,殊所未解。
至于目录与正文,亦有参差。如卷10,目录以“灌夫、郑庄、汲黯、司马相如、李龟寿”为序,而内文却是“灌夫、司马相如、汲黯、郑庄、李龟寿”,前后不一;卷20,目录作《韩非孟》,内文则作《宋韩希孟》,后者方确。此外,内文中较目录多一时代或帝王名的,也经常出现。如卷13,目录作“姜后、敬姜、黔娄妻、母师、柳下惠妻”,而内文则作“周宣姜后、鲁姬敬姜、鲁黔娄妻、鲁母师、柳下惠妻”,自乱体例。此外,在转述文字之时,也偶有失之未考处。如卷1《成文子》条,出于《琴操》“思革子、尹文子、叔衍子三人”“并衣粮”的故事(1)“三士并衣粮”的事迹,见于《琴操·三士穷》,但古书征引时,除思革子外,尹文子、叔衍子之名相当错乱,有作“户文子”“成文子”,“叔愆子”“叔儋子”者。,而本文竟作“昔思革子、成文子三人”,夺一“叔衍子”,又误“尹”为“成”。凡此,皆可见其书在编次上的错乱。
编次上最大的问题,还在于男侠、女侠的朝代归属,常有舛失。如卷1的《苏秦》竟列于周之下;卷9的《李龟寿》,应属唐代,竟列于“东汉”;卷11的《辛稼轩》,应属宋代,乃归于“西晋”;卷14的《秦罗敷女》,应置于汉,非“周秦”;《赵娥》,乃汉代之事,不当列于“周赵”;卷15的《虞潭母》,为东晋时人,不当列于“东汉”;《李夫人》应列“西汉”而非“东汉”;《魏芒慈母》应列于“周魏”,而非“后魏”;卷16的《鲁秋胡妻》,应置于周代之鲁国,却列于“南北朝”;《绿珠》,应置于晋,却列于唐;卷19的《毛氏》,为南北朝前秦时人,不当列于“五代”;《张盼盼》,应为“关盼盼”之误,且应置于“唐”,不应列于“宋”。凡此种种,不胜枚举,皆显见其在编纂时的敷衍与草率,这与他在《凡例》中夸耀的“辑诸书参订,鞭心役目,殆经载余,毫无鲁鱼亥豕之病”,恐怕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除了此书体例或编次的错乱之外,徐广对侠客的认知,事实上也是相当含糊笼统的。除所选取的标准不明确外,更有随意题点的嫌疑,如卷11的《骆宾王》,所叙内容均为武后称制到薨亡之事,于骆宾王事迹,仅扼要叙及了武后听闻其为徐敬业所写的檄文内容后的反应,主宾易位,未见其可;而卷16《绿珠》,仅对绿珠坠楼而死事,简单带过,反而泛举绿珠江、绿珠井、昭君滩、西施谷、脂粉塘的“美人出处”,又杂引牛僧儒《周秦行纪》中的善笛女子绿珠、后人诗咏绿珠的篇章,以及石崇死后,孙秀及赵王伦皆获恶报的事迹,相当驳杂。徐广在《凡例》中自言“本传俱照名笔,稍勤删芟,观者不惟揖其人品,且赏其文章”,但恐怕也是徒托空言。
不过,总体上,从徐广所认定的侠客看来,无论男侠或女侠,显然都已脱离了从韩非子“侠以武犯禁”[7]、荀悦“德之贼也”[8]、班固“如台不匡,礼法是谓”[9](P4267),到范晔“令行私庭,权移匹庶”[10]的负面观点,而重归返于司马迁“盖亦有足多者焉”[11]的立场,以正面的角度称扬这些侠客。这点,我们从《二侠传》所列的“男侠”中,几乎将《史记》所提到的“卿相之侠”,如战国四公子、汲黯;“布衣之侠”,如朱家、季布、栾布、郭解;“刺客”,如曹沫、豫让、专诸、聂政、荆轲等,尽行收入,但对班固所提到的楼护,及“诸公之间,陈遵为雄,闾里之侠,原涉为魁”(《汉书·游侠传》)(2)班固对游侠持论与司马迁不同,对楼护、陈遵、原涉等出于司马迁之后的侠客,多持负面评价。相关讨论,见林保淳《从游侠、少侠、剑侠到义侠――中国古代侠义观念的演变》一文,收入《纵横今古说武侠》,五南图书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102-139页。的陈遵、原涉等“侠”,完全不提,即可看出其大略倾向。
基本上,徐广对侠客是非常推崇的,他在《凡例》中说:“侠之义为杰,杰出千人,而旦暮植千秋之行。”大抵至明代万历年间,“侠客”的形象,已经在唐人李德裕《豪侠论》的影响下,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已由负面转为正面,确定了其正面的意义,故此书所记载的“男侠”,作者多半都以推崇的口吻出之,这是中国古代侠客形象转变过程中非常值得关注的事。
三、侠客形象的底定
这个迹象是很具有观察意义的,大抵上,在中国的侠义观念发展过程中,“侠”的大发展趋势是从负面逐渐转为正面的,而司马迁的《史记》,在其间起了相当重要的转捩作用,尽管后起的荀悦、班固、范晔,持论与司马迁不同,且形成正史中根深蒂固的评价标准,但《史记》的影响,始终在其间默默酝酿,直到唐代,由李德裕的《豪侠论》正式发难,遂进入了侠客“由负转正”的过程。其中,儒家思想的浸润,无疑是最关键的。在《凡例》中,徐广强调:
韩子云:“儒以文犯法,侠以武犯禁。”是儒、侠判晨星,文、武相水石。岂其然欤?非所论矣。夫侠者挈纲常,激烈时用之;儒者守名义,和平处维之。维不用,胡以征意气?用不维,胡以试精神?是一迂腐,一强暴尔,岂侠耶?侠者,抱有尽之身,成儒者无穷之业,文需廊庙,武济边陲。大儒不可无侠心,真儒不可无侠骨。侠岂片言只语所能衡哉?景行者味孔子思刚、孟氏养气,斯得之矣。
很明显,徐广是从儒、侠足以互补的角度,肯定侠客精神的。这是继唐代李德裕标举“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12]后,将侠客纳诸儒家思想之下约制的宣言,这不但标示了侠客服从于传统儒家“仁义”思想的必然性,更对清代吴见思、牛运震等人“借儒形侠”[13]、“援儒入侠”[14],乃至清末民初章太炎之强调的“儒侠”[15],都有深远的影响。
儒家思想以“内圣外王”为核心,所谓“内圣”,指个人道德上的修持,以《大学》所揭橥的“八德目”而言,属于“格致诚正”的部分;从个人道德的自修自律开展出去,则是“外王”事业,属于“齐治平”的施用。徐广认为,“侠者,抱有尽之身,成儒者无穷之业”,正是企图藉侠客为引子,联结这一个完整的过程。因此,我们可以赫然发现,在70位男侠之中,符合儒家传统道德,即符合“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及“五伦”观念的人,占相当大的比重,如申鸣、成文子、弘演、鲍叔牙、晏平仲、程婴、青笄、郭亮、臧洪、骆宾王、义卒、吴仲广、张二、法崧、柳仲涂、郑思肖等皆是。其间徐广显然对“君臣”和“朋友”最是关注,如卷12《郑思肖》,内文叙及郑思肖“念念不忘君”,有“不知今日月,但梦宋山川”“宁可枝头抱香死,不会吹落北风中”等诗句,而画兰花,“不画土根,无所凭借”,以暗寓国土沦丧之痛,乃至因赵孟頫忝事元朝,而与之绝交,种种事迹,皆紧紧扣住其对“宋朝”的耿耿忠心。而《鲍叔牙》叙及鲍叔与管仲相交的诸多细节,《程婴》叙及程婴如何保护赵氏孤儿,《成文子》叙及尹文子与叔衍子如何“并衣粮”以成全思革子等,则皆在强调朋友相交之道。这些都与儒家所强调的人伦相处的道德修持相为表里。不仅如此,我们也可看到徐广所罗列的诸侠中,有不少是强调其建功树业的,如开国将相之张良、韩信,建一时事功的田单、陈胜、项羽、灌夫,甚至游辩之士,如苏秦、鲁仲连、范雎、郦食其,以言语讽谏君王的淳于髡、优孟、优旃,也都赫然在列。文士中的司马相如、辛稼轩、杜牧、骆宾王,作者也不吝称道。儒家所强调的“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徐广显然是深有体认的。
当然,如此论列侠客,无疑就太过于疏阔了,如果以他的标准,则世间只要有一德一行一功可称,皆不妨都以“侠”名之,这显然是完全忽略了“侠”的特殊气性;同时,所谓的“三不朽”中,极可能是会相互冲突的,如伍子胥、吕不韦,虽云事功显赫,而伍子胥之背弃宗国、吕不韦之秽乱朝纲,在道德上皆有重大瑕疵,徐广顾此失彼,显然是不足为训的。
在这里,徐广明显有一个相当重大的缺失,他忽略了从韩非子以降,各个时代对侠的不同定义,未能撷取在历史上曾经被以“侠”来形容的人物,来作甄择的标准,而是以直觉、直感的方式认定与论列,故难以避免疏阔、杂乱的缺憾。不过,这也可以看出,即便到了明代中叶,文人、学者对侠客的认知,依旧处在含糊笼统、各说各话的阶段,虽云儒侠互补互益,而不知儒与侠,正如徐广所谈到的“判晨星、相水石”,知其同,而不知其所不同,这是徐广最大的盲点。
徐广在“男侠”的论列上,尽管已对侠客作了相当程度的肯定,但说其在定义上破绽百出,未能周全,也应该是合理的评价。不过在书中“女侠”的部分,虽仍不免犯有同样的缺失,却是别具意义的。
四、女侠的彰显
从中国女性发展史的角度来说,明代是个极为特殊的年代,其中有关女性事物、规范、传记、诗文集的编辑与记录,可谓洋洋大观,尤其是明代中、晚期之后,我们竟赫然发现,开始有不少的女性,顶戴着“侠”的名衔,大量出现在相关的文献之中,甚至集结成专书,这当然是值得深入讨论的现象。
有关“女侠”的集结,大抵有两种模式,一是在标榜女性的丛书中,别出一门类,盛称女侠,如秦淮寓客的《绿窻女史》,此书包罗万象,将历代女性分成10部,广搜博载,将一应与女性相关的事物、诗文、传记等尽行收录,其中有“节侠”一部,分“义烈”“节烈”“义侠”“剑侠”4类,收载相关事迹;冯梦龙的《情史》,则是以男女的感情为主线,分成24类,专记相关的事迹,其中有“情侠”一类。至于徐广的《二侠传》,是在“侠”的大范畴中,以男女性别为区隔,分为“男侠传”“女侠传”二部,其中男侠70人,女侠108人,皆以记载事迹为主;邹之麟的《女侠传》最为特殊,索性就纯粹专收“女侠”,而分为“豪侠”“义侠”“游侠”“任侠”“节侠”“剑侠”6类,其中“剑侠”类只有条目而无内文。
这几部以“女侠”为核心而集结成书的作品之出现,迥异于前此对女性侠客吉光片羽、零散无统的记载,当然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二侠传》卷帙繁多、人数亦众;《女侠传》则专载女侠,更是引人瞩目。
明代中叶以后,由于阳明心学的发展,儒者从朱子向外推求的“道问学”,转向陆象山内聚式的“尊德性”,开始关注个人内在情志的存想与发用,连带着对人生而具有的“情感”,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这隐隐暗合于唐人小说中特喜摹写男女爱情经历的倾向,胡应麟谓“《广记》所录唐人闺阁事,咸绰有情致”[16],正指出了这点。因此,自明代中叶以来,有关女性的书籍,无论是女性的诗文著述、女性教育、女性道德、女性事迹之类的文本,显著增多,而对女性情感的关注,更是前所未见的深广。其中,刊于崇祯年间的《绿窻女史》以及《情史》,是最具代表性的。
徐广之所以将《二侠传》分立“男侠”“女侠”,显然就是在这一风气下的产物,但其所异于他书的,则是他以“侠”为主题而展开的论列。他在《凡例》中强调:
古有男侠,而未闻以侠名女,兹搜其捐生就义、杀身成仁者,续于简后,殊见妾妇可为丈夫,丈夫可愧于妾妇乎?
据《凡例》所云,徐广应是特别看重一些以“节烈”“贞烈”“义烈”为表征的女子,如《息夫人》《代夫人》《礼宗》《绿珠》《毛氏》《封景文》《银瓶烈女》《申屠氏》《韩希孟》《汤辉妻》《临海民妻》等,皆描写为国、为父、为夫而“捐生”“杀身”的女子。但事实上,书中所选列的女子,远远超过他在《凡例》中所说的范围。以汉代之前的女子为例,原列有31人,扣除《赵娥》《罗敷女》应属“东汉”之外,外加误植朝代的《魏芒慈母》《鲁秋胡妻》与《附》中的《京师节女》,实得33人事迹,其中除了《伯姬》《北郭妇》《李园女弟》《伯赢》《襄王后》《溧阳女子》外,全都见于刘向的《列女传》,对《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等篇中正面的女子形象,多所继承,而对《孽嬖》中的负面女子,则一概未收。即便是汉代的人物,也多取之于班昭所编的《续列女传》。由此可见,徐广所谓的“女侠”,几乎可以说等同于《列女传》中贤德贞顺、仁智节烈的女子。范围之疏阔,是颇令人讶异的。
自刘向编次《列女传》后,其影响之深远,我们从历朝历代的史书、方志、杂史都广设《列女》一门中可以看出。相关著述的编次原则,大体也依循刘向“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9](P1957)的宗旨。只不过,后世所编纂的相关女性传记,有明显将“列女”转为“烈女”的企图。明代以来,有关女教、女训之类的书籍,纷然而出,如吕坤(1536-1618)自序的《闺范》,分“嘉言”“善行”两部分,在“善行”之下,分别以“女子之道”“夫妇之道”“妇人之道”“母道”“姊妹之道”“姒娣之道”“姑嫂之道”“嫡妾之道”“婢子之道”9种叙列。此书据吕坤自云,当时“其传渐广。既而有嘉兴板、苏州板、南京板、徽州板,缙绅相赠寄,书商辄四鬻,而此书遂为闺门至宝矣,初不意书之见重于世至此也”[17]。而稍晚的沈德符(1578-1642),更说“吕新吾司寇初刻《闺范》一书,行京师未久,而皇贵妃重刻之,且为之序,光艳照一时,朝士争购置案头”[18],流传甚广,而其中所收女子,半数以上亦见于《列女传》,可见此时《列女传》的影响还是非常显著的。吕坤的用意非常明显,据《凡例》所说,亦是“仁人孝子,正士忠臣,炳耀古今者多矣。而余录女流者何?示阴教也。此皆女仁人孝子,正士忠臣也。欲为仁人孝子,正士忠臣,是人之外无他心,是书之外无道矣”,企图以品鉴男性的标准,施加于女性之上。徐广的《二侠传》,去此未远,无疑亦受到影响,故其甄选的标准,还是从刘向一直到吕坤始终延续未断的传统。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徐广对“女侠”的论列,除了明显可以看出其受刘向《列女传》及明代如吕坤的《闺范》影响外,在全部108位“女侠”中,出于黄尚文所辑的《女范编》(又名《古今女范》)者,为数极多,且内文的叙述,文句全同,据统计,居然高达47人,我们有理由推定,《女范编》应是徐广《女侠传》最重要的数据源。
《女范编》初刊于万历三十年(1602),共4卷,载录从周到明代共120位女性的传记,有圣后、母仪、孝女、贤女、辩女、文女(附武女)、贞女诸类。黄尚文,字无文,安徽歙县人。此书除传记外,更附有相当具有安徽刻版风格的版画,由程伯阳绘制,黄尚文的宗人黄应瑞、黄应泰等刻版,基本上延续着刘向《列女传》的系统而编。较特殊的是,“文女”的部分,收了柳下惠妻、鲁黔娄妻、汉班婕妤、曹大家、徐充容、郑氏、韦母宋氏等传习经传的女子,并附有洗夫人、木兰两位“武女”,脱逸了《列女传》的笼罩,此亦为徐广继承下来。
尽管明代自太祖以来,对妇女的贞节大加提倡,颇有助于“节烈”思想的推广,但追本溯源,还是从《列女传》的“贞顺”“节义”中导出的。相较于吕坤的《闺范》,徐广所列的女子,也已有若干微妙的变化,如《李园女弟》一则,全据《史记·春申君列传》,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此女之“失德”,是非常明显的,竟为徐广阑入于“女侠”之中,尽管我们很难逆揣徐广的收录原因,但显见他已有摆脱女教、女训规范的企图,这是极其值得重视的。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在“女侠”部分,徐广列有《卓文君》《章台柳》《无双》《非烟》《倩娘》《霍小玉》《罗惜惜》诸篇,在这些篇章中,诸女子所展现出的特色,皆与“情爱”相关,这是过去“列女”传统中所未曾见到的突破,对后来冯梦龙的《情史》,应具有相当重要的影响。
当然,情感丰富,生死以之的爱情,未必能与“侠客”相互联系,不过,我们从《情史》中别列出“情侠”一类看来,其中所收的14位女性,无论是“侠女子能自择配者”或“侠女子能成人之事者”“侠女子能全人名节”者,都或多或少与爱情相关,而其中《卓文君》《红拂妓》《董国度妾》,皆在《二侠传》中;且“侠丈夫代人成事”中,《许俊》《古押衙》《昆仑奴》,亦相对应于《章台柳》《红绡》《无双》,足见“侠”与“情”的联系,已逐渐开始密切相关,这无疑是《二侠传》开启的一扇新窗。
此外,《车中女子》《红线》《聂隐娘》《崔慎思妾》《王立妾》《侠妪》等篇,其中女子,皆具有“道术”的特色,除《侠妪》出于《女红余志》外,多数由王世贞《剑侠传》迻录。
五、关于《二侠传》的评价
从以上的分析、论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徐广的《二侠传》,乃是纯粹欲以儒家的思想对侠客重作范限,故只要有一德一行一功符合儒家道德规范的人物,大抵皆可名之曰“侠”,如此宽泛的标准,自然无法充分凸显侠客的真实面貌及精神;不过,从整个中国侠义观念的演变上说,却也显现了其“转正”的意义,这是值得关注的。
正因对“侠”的肯定,因此就衍生了将女性与侠联结的可能,也出现了以“女侠”自命的女性人物,如清初的沈季友所辑的《檇李诗系》中,就提到了万历年间的金陵名妓薛素,“善弹走马,以女侠自命”[19]。徐广的《二侠传》明标“女侠”,正为嚆矢,正式开启了中国侠义史上的“女侠”新页,尤其值得大书特书。
尽管徐广对“女侠”的理解,颇受到从刘向《列女传》而下,一直到吕坤《闺范》、黄尚文《女范编》所延续的“列女”传统影响,依旧备受传统儒家观念的束缚。不过,由于《二侠传》已开始对女性丰富的情感有所体认,故其中亦纳入少数以爱情为特征的女子,而名之为“侠”;同时,也杂取了衍自唐人传奇,而为王世贞所辑录的《剑侠传》中具有道术的女子。这两者,都明显摆脱了过去女子评鉴的范限,进而对“女侠”的诞生,有着不容忽视的意义。
不过,由于徐广过于宽泛疏阔的标准,虽云已立有“女侠”名目,却很难窥出其将原本属于男性专称的、带有强烈阳刚气息的“侠”,是透过何种手段,过渡到向来以“三从四德”为美德的女性身上,这就另有待于约在同一时期成书的邹之麟的《女侠传》来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