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孔子《论语》对话风采看文艺批评   作者:袁济喜

孔丘(前551~前479),字仲尼,是先秦儒家学派的开创者。其门人记录下来的《论语》直接开启了以语录体来教育学生,从事思想阐释与建树的先河。

孔子的思想学说,重视对话与探讨,形成了精神风采,深深地泽溉了中华文明。中国古代文艺批评善于对话与讨论,这种文化传统受到孔子人格与思想的影响,比如中国古代一直盛行的诗话与词话等形态便是这种传统的彰显,因此,从对话的精神风采去讨论孔子与中国古代文艺批评,是重要的门径之一。因此本文拟对于这一问题加以讨论。

一、《论语》中所见孔门之对话

孔子倡导“和而不同”,重视对话,是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氛围中营造出来的。先秦时代(指秦统一六国前的春秋战国年代,公元前770—前221年)是中国思想文化转折与发展的重要时期,她奠定了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基础,也是现代西方哲学家所说的“轴心时期”。这个重要时期的思想文化,有着特殊的表现形态,呈现出百家争鸣的热烈情状,一直为后人所瞩目。

先秦诸子的思想对话是中国古代思想对话的滥觞,也是文艺批评的母体。先秦时代百家争鸣的形成,直接促成了思想对话的繁盛。先秦诸子的百家争鸣从现代对话精神来说,是中国古代学术与思想得以生成的良好发端,争鸣与对话向着“和而不同”、融会百家的方向发展,为中国后来的思想与学术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礼记·中庸》上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这段话说出了中国古代自先秦开始的思想对话的价值观念与思想方法。争鸣是对话的表现形态,对话则深化了争鸣,光有争鸣而无对话,则可能走向对抗乃至于斗争与毁灭。因此,对话是争鸣的基础,对话与争鸣相比,更能彰显出其中的人文蕴涵与“和而不同”的中华文化的特点。《庄子·天下篇》曾从道家的角度论述了先秦时代思想文化裂变的悲喜剧情形: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庄子谈到道术由于当时的动乱与圣贤不明导致分崩离析,人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不见了道术的真谛,庄子显得过于悲观。其实,这种道术由统一走向分裂,再由分裂走向融汇乃是历史之必然,故而东汉的班固汉书·艺文志》中说

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

班固的说法虽然有张扬儒学的意思在内,但他也看到了先秦诸子思想对话与争鸣发展的路径,是由各执一端走向百川归海。证之以先秦两汉以来的思想发展轨迹,从经典形态的演绎,比如由诸子的《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发展到号称杂家的《吕氏春秋》、《淮南子》,可知此言不虚。而这种发展与演进的基本条件是对话。百家争鸣如果没有思想对话的展开,没有人文蕴涵的加入,就会导致秦朝焚书坑儒的悲剧出现。要想避免批判的武器变成武器的批判,则自由的思想对话是前提,从先秦到两汉时代,这里面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都曾出现,成为令后人感思的历史现象。

春秋战国时代的社会与时代的剧烈变动,反映在思想文化领域,便是商周以来的神学消褪,理性精神突显,出现“礼崩乐坏”的情况,同时也给文化的新陈代谢提供了机遇。先秦诸子原为周室王官,其学术与思想受职官所限,未能获得独立的品格。周室崩坏,时代动荡,学术下移,教育平民化,促使他们来到民间,思想空间得到释放,自由地发表对于社会人生的意见。先秦诸子的思想对话与文论批评,正是依托这一平台而形成的。

先秦诸子对话与文论集中在对于周代礼乐文化的看法上面。礼乐文明是整个中华民赖以安身立命的文化血脉,它建构在人性与人生问题的基石之上,具体说来,先秦时的各家各派都专注于人性何为,人生何为的问题,由此而生发出礼乐文明对于人性与人生的价值与作用的讨论,这一点在儒家的孟子与道家的庄子中可谓钍锋相对,即使在儒家内部,孟子与荀子也是分岐与争议颇大。当时的政治经济与社会人生问题都被汇集到这一范畴中来。面对礼崩乐坏的局面,先秦诸子发表了针锋相对的看法。儒家的孔孟力主在传承中对于礼乐文明重新解释;而道家的老庄则主张回到人类的原初状态,废弃礼乐器具;法家从新兴地主阶级的立扬,提出用法术势代替传统的礼乐;墨家从节用的角度提议废除礼乐。当时的文论属于所谓杂文学的范畴。由于中国古代的文学问题一直与社会人生与政治文化相关系,文学理论的核心观念乃是社会人生,人性学说乃是这一问题的底蕴,儒道两家的对话与争鸣,促进了两家思想的融合与互补,为秦汉时代的思想融合与发展作了铺垫,是中国文化和而不同风采的体现。对于文论批评影响至大,孔子的对话与文艺批评正是在这种文化背景下产生的。

孔门文艺批评主要见之于《论语》这本典籍。《论语》是孔子弟子记录孔子与学生思想观念的一部语录体的儒家经典。班固《汉书·艺文志》云:“《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至于为什么采用《论语》这种载体,唐代经学家孔颖达在《论语集解义疏序》中解析道:“此书之体,适会多途,皆夫子平生应机作教,事无常凖,或与时君抗厉,或共弟子抑扬,或自显示物,或混迹齐凡,问同荅异,言近意深,诗书互错,综典诰相纷纭,义既不定于一方,名故难求乎诸类,因题‘论语’两字以为此书之名也。”孔颖达在这里谈到,《论语》这部书是适应着孔子生平事迹与思想特点而编就的,孔子虽为圣人,但是生平为教具有很大的随机性,其思想的特点适于采用《论语》这种体裁。所谓“论难答述“,就是指的这种思想对话的特点。孔子与学生相处,本来就很随和,他的思想理路也体现出中华文化的实践理性特征,即在日常生活中注重开掘其内在理性与道德思想的火花,本身就具有感兴特点,现代学者和作家林语堂说过:

孔子品格的动人处,就在于他的和蔼温逊,由他对弟子的语气腔调就可清清楚楚看得出。《论语》里记载的孔子对弟子的谈话,只可以看做一个风趣的教师与弟子之间的漫谈,其中偶尔点缀着几处隽永的警语。以这样的态度去读《论语》,孔子在最为漫不经心时说出一言半语,那才是妙不可言呢。[1]

林语堂为此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提倡语录体,被称作《论语》派。林语堂认为孔子在漫不经心时说出来的话语所以“妙不可言”,显见得是即兴而言的,本身就是审美经验的一种。因此,从对话的角度去考察孔子的文学思想,是很有意义的。

《论语》记载的孔子与弟子的对话,与古希腊拍拉图的《文艺对话集》中的对话大为不同,前者重在理性的昭章,而后者则重在知性的感发。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批评孔子至多是一些道德箴言,没有甚么体系。[2]这说明他不了解中华民族的生命价值观与理论观念。孔子思想所以成为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的承载者,影响深远,是因为它承载着中华民族的实践理性,符合中国人的人生观与理性观念,中国人不喜欢将理论变成灰色的思辨的对象,而喜欢知行合一,履践为上的知性与悟性。而黑格尔自己大约也没有想到,在他死后的二百多年后,他的故乡德国也兴起了一股反对惟理论,倡导现象学与当下性的思潮,影响到文艺批评,在一定程度上回到了东方孔子似的语录体语境中。

先秦诸子文论集中在对于周代礼乐的看法上面。而礼乐涵括了道德与文艺的内容,先秦儒家思想是从礼乐角度去体认道德与文艺问题的,这一点在孔子思想中表现得很明显。孔子本人十分重视文艺的对话与沟通作用,这是因为农业文明与继之而起宗法社会的特点所决定的,以血缘宗法作为纽带的社会,重视人际关系的和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古时候主要通过对话与讨论来进行。学问离不开日常生活的切磋,所谓“百姓日用即为道”的观念很早就在中国古代社会萌发了。而诗歌与音乐在当时的重要功能之一就是承担了人际关系的交流。列夫·托尔斯泰《艺术论》中提出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艺术源自个体与社会的沟通,是祛除个体孤独的重要渠道。[3]这一思想与孔老夫子的诗学倒是颇为相合的。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所谓“群”,据后人解释,也就是“群居而切磋”,即互相交流思想感情的意思。可见在对话中能够拓展人的思想境界。古代中国人对于诗乐舞的功能与作用,是从农业文明中的人际关系中去体认的,强调诗乐之中通过思想交流,促进对话,和合人际关系。不同于西方的人际关系中的理性思维,人际对话,往往在不经意间产生诗兴和随意性,后世诗话与词话中的随笔大体同于此也。“诗可以兴”与“诗可以群”的关系如何处理呢,这一问题值得探讨。实际上,诗的“兴”、“观”、“怨”,都是在“群”的基础之上得到认同的,而不是游离于此而展开的。此一点要特别强调。明末王夫之在《姜斋诗话》卷一中提出: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尽矣。辨汉魏唐宋之雅俗得失以此。读《三百篇》者必此也。可以云者,随所以而皆可也。于所兴而可观,其兴也深;于所观而可兴,其观也审。以其群而怨,怨亦不亡;以其怨而群,群乃愈挚。

这里强调了群与怨之关系。“群”的对话与交流是建构解读诗作的平台与基础。

从现存的《论语》文本来看,孔子自觉地强调《诗经》中的这种对话与沟通功能。他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尧曰》)孔子认为君子应当知命知人,而知人在于知言,即能够与人沟通与交流,而这种知人也是智者的本领之一,与仁者爱人是互相配合的。“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论语·颜渊》)在孔子看来,知是仁的运用,仁是知的基础,二者是互动的关系,不能够知人又怎么能爱人呢?这是孔子仁学的重要观念。孔子在教育儿子时说过:“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意谓不学习《诗经》,就像人走路面对着墙壁不能前进一样,无法与别人进行对话与交流。《诗经·国风》中的《周南》、《召南》,反映了受周文王德化熏陶的周地的良好古风,也是孔子推举的仁义之风的来源。孔子认为一个人如果接受了《诗经》中《周南》、《召南》中弘扬的这种道德观念与思想感情,就会以仁者之心去待人接物,使自己的人格得到升华。中国古代的宗法社会很早就将艺术纳入社会宗族群体之中,这便是所谓“礼乐相须为用”的文明教化体系。礼之中既有内在的属于同一性的原始血缘伦理基础,又有显在的差异性,因此,这种特殊的政治伦理、宗教体制便有一套与之相适应的审美文化与操作体系来缘饰。《礼记·乐记》指出:“乐合同,礼别异,”“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在儒家看来,宗法社会中的礼是用来区别不同等级之人的,乐是调合不同等级与身份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同等级身份的人,由于处于同一个血缘体系之中,于是在情感上也就有了互相认同与交往的基础了,而包括《诗经》在内的文艺可以承担调谐人际关系的职能。孔子还教训儿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孔子还有意识地强调,《诗经》学得再好,如果不能应对出处,虽多也无益。“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孔子的学生曾子也说过:“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论语·颜渊》)从这些方面来看,对话意识的自觉与运用,是基于孔子的仁学思想品格的。

孔子的各种思想,其中包括文学思想,首先表现在与弟子的对话中。孔子十分注重因材施教和循循善诱,启发学生举一反三,并且认为这是学生可教与不可教的标志。《论语·述而》:“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也引用了这段话说明孔子教育学生的特点。何晏《论语集解》引郑玄注曰:“孔子与人言,必待其人心愤愤,口悱悱,乃後启发为说之,如此则识思之深也。说则举一端以语之,其人不思其类,则不重教也。”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孔子深契于教育之道,他教育学生时往往等到对方有所明白时再加以启发,这样对方容易接受,印象深刻,如果对方不能举一反三则不再重复,因为这样的学生没有天资,教了后也未见得有益。《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记载:

子贡利口巧辞,孔子常黜其辩。问曰:“汝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子贡虽然利口巧辩,但是在孔子看来,没有颜回能够举一反三,悟性差,所以不如颜回深得孔子喜欢,子贡也有自知之明。由此可见,孔子注重在对话的语境中启发学生,重视双向的互动。在孔子看来,思想智慧并不仅仅表现在巧言善辩方面,而是在于举一反三的悟性智慧方面,能力与知识更为重要与根本。这是一个非常重要与有价值的观点。

在教育学生的过程中,针对不同的对象来加以启发,既是孔子教育思想的体现,同时也证明对话的随机性,这正符合文艺批评的个体性与随机性原则,是中国古代文艺批评的基本特点。《论语·先进》中记载孔子在回答几位学生关于“闻斯行诸”,即一旦了解了道之后如何做的问题,孔子依据不同的对象之人作出了不同的回答: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孔子体现了对于弟子因人而异加以教化的原则。子路勇敢,所以让他不要轻进;冉有廉让,所以要鼓励他进取。孔子在对话中尊重每个学生的个性,因人而异,因材施教。

可贵的是,孔子有时也会打破师生之间的等级,坦诚地与学生进行对话与交锋。孔子曾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这些基本原则同样表现在孔子与弟子的对话中。《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困于陈蔡时,弟子们对孔子的不同态度,以及产生的思想对话甚至思想交锋,更是彰显出孔门对话的坦诚性: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於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於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脩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脩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於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见君子!夫道之不脩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脩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这段对话将孔子与几个弟子的性格与思想境界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孔子推行仁义,恢复周礼,在当时得不到世人的认同,受到围攻。于是弟子中难免产生怨气,子路有怨言,认为孔子不周世用;子贡则劝孔子稍降其志,孔子坚持用求仁得仁的思想来教育学生,表示自己的悲剧乃属必然,志向终不可屈;弟子中唯有颜回恭维老师,认为是世人莫能容老师,是老师的光荣。孔子在烦恼中听到后大为高兴,甚至说出如果颜回发财后自己要替他管帐的调侃笑话。可见孔子有时候也难以免俗,喜欢听恭维话,而颜回也有奉迎之嫌。比如《论语·先进》中还记载:“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汝)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在这段对话中,孔子的思想性格,甚至包括他的庸俗一面也得到了鲜活的呈现,同时也表现出师生之间对于仁者的理解并不一致,正是“君子和而不同”风度的展示,孔子以其思想人格,最终提升了子路等人的人格境界,这是有史可稽的。(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路认为仁者应当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而孔子则认为相反,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就是典型。仁者恰恰体现出“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的精神。孔子的精神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仁者精神。这种仁者精神,是后来中国文艺批评的核心精神。比如“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就是这种思想的表现。颜回所以得到孔子的赞赏,是因为他能够安贫乐道,初步不改,达到了仁者不忧的地步,上升为今人所说的孔颜人格,孔子曾赞扬:

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雍也》)

孔子阐发了颜回人格体现出来的儒家心目中的坚定的仁者之心与意志实践,已经上升到超越功利的自觉与自由的境地,而此种境地,与文艺审美的自由境地相通。它需要磨炼。孟子说:“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离娄下》)也是赞美颜回的这种人格精神。《论语·颜渊》中还记载:“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值得注意的是,孔子教育学生,克己复礼为仁的功夫要从自我努力做起,不要依赖外力。这样,就将人格的升华从外转向了内在的道德修养境界。这种人生境界,正与人格的高尚与精神的脱俗相呼应。孔子认为只有人类才有这种超越生物本能的人性内涵与光辉,后来的孟子则张大了其中人性自觉的意义,形成了关于审美人格的学说。

由于孔子《论语》对话中蕴涵的农业文明的特有语境,不离形象与感性色彩。这种对话体与含蓄性,使后人在阅读时有极大的感受与阐释性。朱熹在《孟子集解》中《孟子序说》中引北宋理学家程颐的话说:

程子曰:“学者须将《论语》中诸弟子问处便作自己问,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自然有得。虽孔孟复生,不过以此教人。若能于《语》、《孟》中深求玩味,将来涵养成甚生气质!”

程子曰:“读《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后其中得一两句喜者;有读了后知好之者;有读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

这两段话若从当代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认识的话,是极有价值的。从中可以看出,《论语》的开放性与语录体是直接关连的。程颐提出读者不妨设位为孔门弟子,与圣人对话与交流,从中汲取营养,他并且强调读者读了后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反响,有的读了后全然不知晓者,有读了后得一二语者,有读了后手舞足蹈者。他自称读《论语》后意味悠长,历久弥深:“程子曰:颐自十七八读《论语》,当时已晓文义,读之愈久,但觉意味深长。”(朱熹《孟子序说》引)之所以产生这样的阅读效果,显然这是与《论语》的内容及体式有关的。谭家健先生认为《论语》是后世语录体的鼻祖:“《论语》除了在语言艺术、个性描写,故事记叙等方面给予中国文学史以广泛影响之外,它所首创的语录体,也常为后人所效法。”[4]孔子及其思想通过这种语体与后人对话与沟通,其思想风采和音容笑貌栩栩如生,产生了极大的感染力,使后人睹其风采而不能忘怀。西汉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最后感叹: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馀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於夫子,可谓至圣矣!

司马迁说,读了孔子的书后想见其为人,可想而知,孔氏书的对话魅力是不可低估的。因此,对话与语录体是承载孔子思想流传后世的的重要文体,既是形式也是内容。从这一意义去认识孔子与文艺批评,我们就不至于光是注重其中的思想而忽略语录体本身的蕴涵了。

从更深层的文化背景去分析的话,孔子《论语》中出现的对话体思想学说,奠定了中国思想文化的世俗性,排除了宗教精神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统治。任何宗教,不管它是何种形态的,都有一个基本出发点,就是依据信仰来建构,而精神信仰则由一些绝对性的律令与教条构成,它是神圣不可逾越的,由此而造成它的原教旨,往往杜绝对话与沟通,崇拜绝对真理而忽略当下性。[5]而孔子的思想虽然也带有精神信仰的色彩,如他强调“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但是更注重其现实品格与实用性的一面,孔子所倡导的“己所勿欲,勿施于人”的恕道与中庸之道,更是奠定了中国古代思想文化重视对话的人性基础与现实品格。

二、《论语》对话中彰显的人生与审美

孔子对于学生的教育,最高的境界是审美人生的境界,而这种境界需要学生的领悟,对话的目的往往在于启发学生去感受与领悟。《论语·公冶长》中记载:“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已。’”何晏集解曰:“章,明。文,彩。形质著见,可以耳目循也。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深微,故不可得而闻之。”也就是说,孔子的所言之文章即那些有形的思想学问可以得闻,而那些属于性与天命的超验境界,则不可得而闻,往往要靠领悟与意会,而审美与人生的境界就是这种境界。

孔子将自己的人生境界,在与学生对话中含蓄地点出,具有特定的场景性。这种场景性颇为类似于话剧,很有现场感与亲切感,是一般的平面的文本叙述所不具备的。譬如孔子在一个地方与学生对话中谈到自己的胸怀时提出了关于仁者的道德追求: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

孔子认为仁者在于使不同年龄的人各得其所,是一种爱人的具体体现,也是一种人文情怀。注重从最普通的伦常出发,去超越自身,实现仁的精神境界,这是孔子与儒家文化的特点。而生活是变动不居的,因此,在对话中,通过不同场景的激发,会引起人的内心隐密情结的展示。从而达到审美激活的效应。即使是孔子,在特定情境下,会说出内心的感怀。比如在《论语·先进》中记录了孔子在另外一个地方与学生的对话与感发: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孔子在与其弟子探讨人生志向时,虽对子路、冉求等人出将为相的志向有所嘉许,但是他最欣赏的还是曾点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那种超越世态的审美化的人生方式。它与老庄提倡的逍遥游精神相互呼应,成为中国古代文论的审美人生态度与心理境界。孔子的这番心曲,恐怕没有学生的激发是不能够说出来的。因为在平常时刻,孔子总是为道德理想所掩盖。而在特定的场合下,经过学生的刺激与感应,孔子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而审美精神的可贵亦在于这种当下性与兴感。

孔子论诗,与学生讨论时亦讲究这种即兴似的举一反三,引譬连类。孔子的时代,《诗经》是诗歌的经典作品集,也是对学生进行各种教育的入门教科书。孔子对《诗经》发表的看法,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不是率兴而发的。《论语·阳货》记载孔子对弟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孔子在这段话中,强调学习《诗经》对人们的陶冶性灵与认识、教育之作用。孔子强调这四者最后的目的都是服从于“事父”、“事君”的需要,说明孔子的艺术观与传统的的礼乐教化观有着密切的联系。对孔子所说的“《诗》可以兴”的解释,历来基本上有两种,一种是南宋朱熹注曰:“感发志意”;另一种是西汉孔安国注曰:“引譬连类”,这两种解说实际上是相通的。“兴”是一种个体化的情感活动,孔子将人们对《诗经》的欣赏,首先视为情感之“兴”,这说明孔子是一位深通教育的哲人。

从孔子与弟子论诗的资料来看,孔子对弟子的启悟也是从“感发志意”着眼的,通过对话而得以彰显诗的意蕴。比如《论语·学而》载: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而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子贡所引的诗见于《诗经》的《卫风·淇奥》,内容是赞美一位有才华的贵族宽厚待人。孔子认为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虽然是一种好品德,但是还不如贫而乐,富而好礼,后者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在他的启悟下,子贡立即想到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两句话,意为君子要达到最高的道德境地,还必须不断切磋磨练自己,孔子因此高兴地对子贡说,我可以与子贡谈论《诗》了。从这一段饶有风趣的对话来看,孔子与弟子论《诗》,首先是从感兴的方式出发,来启发学生,让学生通过艺术欣赏的方式来举一反三,也就是所谓“引譬连类”,从个别的作品出发升华到对含有普遍性的宇宙人生哲理的把握。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这段孔子与子夏的对话中,讨论的是诗经中一段描写美女的诗句,子夏感悟经过孔子的再点拨,终于有了新的感受与联想,上升到礼义修养的层面上,孔子于是高兴地赞美子夏善于读诗,给了他以新的启发,实现了教学相长。孔子还善于引导学生解读《诗经》。《史记》记载:“夫子循循然善诱人”,《论语·子罕》记载孔子与弟子讨论《诗经》中的一段诗句: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这几句诗的意义是说,并不是不想远方的人,而是因为路途太远,孔子对之曰:“因为没有思念,所以才感到太遥远。”意谓如果思念就可以超越空间的距离了。可见孔子对于诗经中这句诗的理解是很深的。

传说孔子自己学艺,也是善于与老师对话与切磋,从而得以提高。他对于学生的循循循善诱,大约也得于自己的学习体会。《史记·孔子世家》依据传说,记录了这么一段故事:

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师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

这是说孔子学习鼓琴,开始不得其进,后来通过与老师的对话与交流,在老师的启示下,进入到体验的境界,终于使琴艺大进。从而对于音乐有了深刻的理解与体会。《孔子世家》还记录他与鲁国乐官太师论音乐的话:

孔子语鲁大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

这段话描绘了雅乐演奏的美妙过程。孔子依据自己深湛的音乐教养,对于周代的雅乐进行了整理。他说:“吾自卫反鲁,然後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史记·孔子世家》集解引郑玄曰:“反鲁,鲁哀公十一年冬。是时道衰乐废,孔子来还,乃正之,故雅颂各得其所。”孔子整理雅乐表现了他倾心恢复周代礼乐的意愿。孔子说:“《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八佾》)这是孔子对《韶》与《武》这两部大型乐舞所作的评价。旧注认为《韶》乐表现了尧舜以圣德禅让的德行,故尽善,在艺术上又尽美。而《武》乐则表现的是周武王以暴力推翻殷纣王的事迹。孔子从为政以德与君臣之义的角度出发,对《武》这部乐舞是有所保留的。从这一评价可以见出,孔子对美与善是作为不同的两个范畴来对待的,他最推崇的还是尽善与尽美相副的《韶》这部大型乐舞。相反,一个人如果没有起码的仁义之心,尽管这样的人很有权势与钱财,可以附庸文雅,但在孔子看来,也是徒然的,他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阳货》)孔子认为,所有的乐教与诗教,终极目的是为了造就一种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的理想人格,而这种德行,从哲学上来说,就是允执其中,两者兼顾;从行事方式与社会规范来说,就是追求所谓不偏不倚的“中庸”。

中国古代自殷周以来,就倡导一种居中不偏,恪守道德秩序的品行。这是因为在农业社会中追求天行有常的自然秩序,同时伦常有序的血缘宗法成为社会的纽带,因而恒久与执中就成为维系这种社会秩序的基本道德标准,也是礼度的必然要求。对统治者来说,遵守中庸,反对过分聚敛,也是维护自己统治的根本。在春秋战国时代,礼崩乐坏的一个表现就是人们行事没有道德约束,肆无忌惮,好走极端,所以孔子认为:“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雍也》)孔子评价《诗经》中的《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八佾》)也就是说,《关雎》这首诗,既表现了爱情的欢乐,同时又不失之过分;既抒发了爱情不能实现的哀感,同时又不流于伤悲,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一种中和之美,它是符合礼度与情理的。孔子进而认为,整个《诗经》都体现出了这种符合礼度的美:“《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子认为,只有这种中和之美才能培育出理想的人格,陶治人的高尚情操,而一切不符合这种审美标准的民间俗乐,孔子深恶痛绝,他申明:

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也。(《阳货》)

孔子认为那些民间的俗乐,冲乱了雅乐,违背了中和之美,对于人们的思想情操,会带来消极的影响。孔子用《诗经》中的《雅》、《颂》两部分属于贵族的音乐来作为厘正音乐,从事教化的标准,试图恢复传统的殷周以来的乐教,而鄙视郑声,提出“放(禁绝)郑声,远佞人”的主张。可见,孔子的文学批评对后世的巨大影响具有多方面的因素,但重视对话是孔子思想与文艺批评的良好传统之一。

参考文献:

[1]林语堂:《中国哲人的智慧》卷一《孔子的智慧》,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年版,第16页。

[2]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中说:“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的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19页。

[3]见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432页。

[4]谭家健《先秦散文艺术新探》,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6页。

[5]关于这一点,杜维明先生在2007年的中国人民大学《国学论坛》进行讲演时亦反复论及,笔者深受其启发。

原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