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很少人知道,除了勾践后裔组成的闽越王族外,福建历史上最早被正史收录的人物是一千九百年前的永泰高盖山人徐登。在范晔的《后汉书》中,徐登不仅是第一个有名有姓有事迹的福建人,并且他是一个医术高明的道士,善于以“禁术”治病。东汉后期兵荒马乱,疾疫大起,徐登游历江浙,遇同道浙江东阳人赵炳于永康县乌伤溪水之上。俩人比试道法,赵炳能使枯树生华,徐登却会禁水不流,相约以医术行世,救助百姓。因徐登道高年长,赵炳事之如师。[1]
虽然时过境迁,福州西北数十公里的高盖山一直保存了他的香火。高盖山的名山室原来有供奉徐登和赵炳的徐真君祠堂和赵真君坛,后来才逐渐被佛教寺院侵占。到了宋代,地方传说演变成徐登和弟兄姐妹七人在那里修养,后来一同升天。永泰有地名徐公里仙茅山,顶上有“罗喜洞”三字,相传是徐登的修炼处。南宋梁克家《三山志》中还有一种说法,来自宁德霍童山的高道赵炳与高盖山徐登,“酌东留水为醪,剥枯松皮为脯”,被山上的采樵者看见。[2]这很可能是五代以来出现的新传说。公元933年闽王王延钧即皇帝位,国号大闽,封闽东霍童山为东岳、永泰高盖山为西岳。不过,霍童山早在三国晋代就以草药闻名,著名道经《太上灵宝五符序》记载吴主孙权曾派人到那里引种益寿延年的药材黄精,东晋文学家、医药学家陶弘景为了研究草药和丹药也在霍童山生活多年。[3]所以说赵炳曾在霍童山活动过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如果说徐登的香火主要在福州永泰地区传播,与徐登联名的赵炳的事迹则在江浙流传,永康、临海一带不仅有赵侯祠、乌伤侯庙,还有“赵侯禁法”的治病法。北宋元丰年间宋神宗敕封赵炳为“灵顺显佑广惠威烈王”。《仙都志》记载,仙都山赵侯庙前有石如船,当地人称为“赵侯船”。[4]前引《三山志》徐、赵二人以东留水为酒、枯树皮为下酒菜的故事就是来自《三洞群仙录》有关赵炳事迹的介绍[5]。
第二位青史留名的福建人是一千八百年前东汉末三国初的侯官(今长乐)人董奉。董奉字君异,也是一位道士,以医术著称于世,历史上他与华佗、张机并称“建安三神医”。[6]他的事迹流传很广,在葛洪《神仙传》、《太平寰宇记》、《三洞珠囊》[7]、《仙苑编珠》[8]、《三洞群仙录》、《历世真仙体道通鉴》[9]等晋代到元朝的文献中均有记载。以下三个故事说明,除了他的故乡长乐,海南交州和江西庐山等地都有他的形迹。
其一是在三国孙吴统治福州时,有一个年轻人担任侯官令,当时董奉年约三、四十。后来此人历任他职,五十年后调官途经侯官,当年故旧来相见者都已是白发老翁,只有董奉颜容不改,一如往昔。此人惊问他是否得道了,怎么自己已经满头斑白,他反倒更年轻了呢。董奉淡淡地回答,这是偶然罢了。
其二是交州刺史杜燮因毒症发作已死三天,那时董奉正好在交州,听到这一消息赶到官署,把三粒药丸用水灌到杜燮口中,让人扶着他的头轻轻摇晃。过了一会儿,杜燮的手脚似乎开始在动,脸色也回转,大约半天功夫,就能坐起来,四天后才能言语:“死时恍惚如梦,看见十几个黑衣人押我上车,开到一个大红门内,把我直接交付狱官收管。狱中一人一牢房,仅可容身。我被塞进一牢,门口以土覆盖,里面黑暗无光。突然听外面有人说,太乙派使者来召杜燮。又听到有人挖土的声音,然后把我从牢房里拖出来。只见一辆张着大红盖子的马车等在门外,车上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手上持节的人叫我上车,快到家门我才悟到自己得救了。”为了感谢救命之恩,杜燮在庭院中为董奉建楼供奉,一日三餐董奉只吃一些干枣和少量的酒。他来去如飞,人不知觉。一年多后,董奉表示要走,杜燮再三挽留不住,只好按他的要求置办了一副棺木。第二天中午,董奉死了,杜燮埋葬了他。可是七天后却有人在外地见到董奉,并为他传话给杜。杜燮掘地开棺,但见棺内无尸,唯有一帛,一面画人形,一面丹书作符。
其三是董奉居住江西庐山期间,有一自幼得癞疾病情十分严重的人到董宅求治。董奉把他安置在一个房间里,外人不得靠近,然后用五层布包住他的双眼,使他不能动弹。不久,有一物来到病人身边,用舌头周身来回地舔,奇痛无比。那动物气息如牛,舌长逾尺,不知究竟为何物。过了许久,董奉进屋解下病人眼睛上的布巾,用水给他冲洗,告诉他回去十几天内不可吹风。这期间病人全身通红,体无片皮,不堪疼痛,只有沐浴才能消痛片刻。二十天后新皮长出,旧疮消尽,肤如凝脂。
董奉的医名远扬,前来求医求药的人越来越多。他立了一条规矩,治病不收费,只有重病治愈者在他屋边空地上植杏树五棵,轻者一棵。若干年后,蔚然有万株杏林。杏子丰收时,他在林边建一草仓,客人自取杏子而酬之以相当的谷子。如此货杏得谷,用以接济贫困。后人在杏林故地建了一座太一宫纪念他,宋真宗赐额“大中祥符观”,宋徽宗宣和年间敕封董奉为升元真人。[10]在长乐县东南有他的炼丹遗迹,当地有山峰古名“董岩”,有村名董干。据说福州的福山也有供奉他的祠宇。
行医济世在中国文明发展史上很常见,追溯早期福建历史人物的踪迹,不仅揭示了这一文化特征,同时也可以看出悠久的地方传统。前面引用的材料表明,两位道教济世高人,徐登在他的家乡永泰享有千年香火,董奉则在中国南方受广泛信奉。正如施舟人先生在《仙人唐公房》一文中指出的,这种早期道教传统不仅是地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也是地方的象征。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当地人民千百年来维护它,使之经久不衰。[11]
原载《福州大学报》2005年5月25日
[1] 《后汉书》卷82下《方术列传》第72下。
[2] 见南宋梁克家《三山志》37寺观类5,第597页,海风出版社,2000年。
[3] 陶弘景修订过葛洪的《肘后备急方》、编纂了《本草集注序录》、《养生延命录》、《经食草木养生法》、《灵宝神仙玉芝瑞草养生图》等书。参见施舟人《第一洞天:闽东宁德霍童山初考》,载《中国文化基因库》第133-14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
[4] 见民国《道藏》影印本,卷上第11-12。
[5] 宋代陈藵光编撰。
[6] 建安是东汉末年汉献帝的年号,相当于公元196-220年。
[7] 唐初王悬河编撰。
[8] 北宋初王松年编撰。
[9] 元代赵道一编撰。
[10] 《太平寰宇记》卷128载董奉行医造林而成的杏山是在安徽濠州。倘非误记,则可能那里也有董奉的香火。
[11] 参见施舟人《中国文化基因库》,第70-83页。
追求长生不老、向往神仙世界是上古越人文化之传统与特色。自从春秋后期(473 BC)越王勾践迁都山东琅琊以称霸业,中国广阔的滨海之地,北起孔夫子的故乡,南至闽广交州,都或多或少地浸润于这一文化氛围中。秦始皇遣徐福率童子三千到东海寻访海上三山,事非偶然。福州古称三山,当地形势有“三山隐,三山现,三山看不见”之说法,亦非附会。前文我们谈到东汉末年永泰人徐登和候官人董奉行医救世、奉道入仙的事迹,实际上,这一时期闽中还有一位很重要的而鲜为人知的人物――建安方山(即今福州五虎山)的隐居者白羊公,他传授的“玄白术”,曾在江南地区广为流传,其弟子门徒多是孙吴官吏或宗室成员。
有关白羊公其人其事,晋人已经不甚了了。干宝《搜神记》及其它一些资料只说他姓杜,魏时人,曾师从华山黄芦子[1],以玄白术行世。杜公尝以白羊当步,故号“白羊”。[2]在南朝陶弘景编注的《真诰.稽神枢》中有部分关于玄白术的信息。考其原委,大致可以得出这样一个梗概:
白羊公有弟子介琰和王晖[3]。王晖居华山,[4]当地传说他以术驱虎豹种黄精而著名[5]。介琰的圣地则在建安方山,而且也在那里跟白羊公学“玄白术”。此术是以研习《道德经》中“知白守黑,求死不得”等经义发展而成的一种修养法,通过习练人体中的黑、白、黄三气,以期达到辟却万邪、长生不老的效果,后人更以此延伸出隐形匿身、不拘世俗的幻化境界。葛洪《抱扑子》对俗篇所谓:“隐形以沦于无象,易貌以成于易物”也属此类追求。
介琰学成后曾到江南一带活动,变化隐形,往来东海。吴主孙权很仰慕他的名声,在宫中为他建了一个静室,每天几次派人探视。介琰平时或童或叟,变幻无常,而且不吃食物,不接受馈赠。孙权供养他是为了学道,介琰却认为孙权身为君主,广置嫔妃,不能禁房事,一连数月不肯教他。孙权一怒之下,下令射杀介琰。行刑时,甲士的箭已射出,捆绑介琰的绳索还留在柱子上,人却早已逃之夭夭,不见踪影了。[6]
虽说介琰拒绝了孙权的要求,却把道法传给了他的立信校尉、京兆杜陵(即长安)人杜契。杜契年轻时曾追随孙策之军攻打会稽郡(郡治绍兴)。不久,他与孙权堂兄豫章太守孙贲的孙女孙寒华发生私情。[7]怕事情泄露,杜契率军叛吴,与寒华私奔建安,依附在他的姻亲闽北邵武长[8]张毅门下。孙策南下闽浙时在建安元年(196),孙军先得到绍兴,再攻下福州(时称东冶或候官),完全征服闽北则要等到203年。可以猜测杜契曾任职浙南或福州,从这两地叛逃到闽江上游依然属于汉王朝的地区都是捷径。
中年以后杜契开始学道,在黄武年间(222-229)遇介琰先生受玄白术。陶宏景推测当时应是孙权欲杀介琰,介琰化形往方山寻找本师白羊公之际。估算起来,杜契从建安初年从军入闽、私奔叛吴到拜师学道,期间有二十多年。《真诰》称守玄白者需行之二、三十年,方可“匿身隐形”。所以,杜契真正修成玄白术,当在闽越活动了四、五十年之久。
杜契传有弟子两人,其中之一就是年轻时代的情人孙寒华。孙氏随杜契叛吴,在闽中隐居多年,后杜契师从介琰,因玄白术禁房事,“自契受道,不得行此”,两人很可能分道扬镳一段时间。只是在杜契得道之后,才又传法于寒华。此时的孙氏已是半老徐娘,故《真诰》本文有“寒华行玄白法而有少容”之说,[9]陶宏景注文也称之曰:“寻此二人,乃因奔淫,无应入道,而用志能自抑断如此,此宜其阶也。”但陶氏以为杜、孙二人私奔是在杜契八十来岁的孙休时代,因而认为“不容此尔”,实误。
杜契的另一个弟子陈世京,不仅是他的长安老乡,而且也是杜、孙二人私奔建安时的同谋与同伴。《真诰》说陈世京“少好道,数入佛寺中”,恐怕也有叛吴而不得不躲避的因素。也许由于他不是主谋,陈世京后来又得以回到孙吴政权中去谋职的机会,在孙休永安年间(258-264)担任侍郎。杜契道成,陈世京已是风烛残年,也从杜学玄白,后来一起在茅山活动。
虽然《真诰》提供的信息很零散,有不少地方还有待将来求证于更确切的史料,然而白羊公及其弟子们先后在闽中从事老子《道德经》的研习与修养,却与这时期的福建历史发展相吻合。自汉武帝元封元年(前110)会稽太守朱买臣等人率军灭闽越国,此后三百年的时间里,汉王朝对此地的管辖名存实亡已是不争的事实。只有到了东汉末建安年间(196-220),孙策遣军入闽,闽中才在中国正史记载中重新占有一席之地。孙权时代在闽江上游的建安(今建瓯)设立会稽郡的南部都尉(旋改建安郡)统领全闽,在闽江下游的候官(福州)和闽东的温麻(霞浦)设典船校尉和船屯,大力经营造船业与海上交通。不仅如此,当时的闽中地区远离吴国政治中心,内部倾轧激烈的孙吴政权一向把它当成异己分子的流放地,连被大将军孙綝废掉的吴主孙亮也被黜为“候官侯”,260年孙亮自杀抗议,其夫人与家属仍被遣送候官。[10]福州与霞浦的船政,更是孙吴失势宗室和得罪官僚的“劳改”场所,如孙皓时代的中书令张尚、临海太守奚熙都以“非论国政”等罪而被“送建安作船”。[11] 虽然我们在正史里找不到孙寒华的身世,但她并非不可能也在寓闽孙氏宗亲之列。也许正是在那儿她遇到了年轻的军官杜契,并与之发生恋情。至于白羊公的踪迹,其师黄芦子、同门王晖事迹均在西岳华山,抑或他也是汉末避世入闽的隐士之一?
原载《福州大学报》2005年10月15日
[1] 《说郛》(卷五十八下)与《陕西通志》等书说黄芦子本名葛起,称西岳公,传《三黄文》。
[2] 《绀珠集》卷二。
[3] 《广博物志》卷四十六。
[4] 《广博物志》卷四十六,引《历世真仙体道通鉴》。
[5] 黄精是魏晋南北朝时隐士很看重的一种本草,根部可蒸食,时称“仙人余粮”,位在灵芝之上。宁德霍童山盛产黄精,据《灵宝五符序》,孙权曾派人到霍童取黄精回南京种植。
[6] 《搜神记》卷一。
[7] 《云笈七签》等书则只说她是吴人孙奚之女。
[8] 汉时小县长官称“长”,大县长官称“令”。不过当时邵武尚未建县,此说待考。
[9] 《云笈七签》卷一百一十五称,孙寒华习道后在吴越诸山周旋十余年乃得仙道,茅山有峰因名华姆山。
[10] 《三国志.吴书.孙亮全夫人传》。
[11] 《三国志.吴书.张纮传》、《三嗣主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