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明学作为佛教“五明”之一,到陈那时已经臻于完备。玄奘法师将陈那因明引进中国, 开创了以唐疏为源头的汉日因明传承,其所传因明以《门论》和《入论》为主,后者是对《门论》的解释,然而《入论》同样艰涩难懂,窥基遂据玄奘师说作《因明大疏》。《大疏》作为慈 恩宗因明学研究的最高成果,包含了玄奘、窥基两代佛教大师的心血,郑伟宏先生认为其是 “打开陈那新因明大门的最重要的一把钥匙。”①窥基之后,慧沼、智周在其基础上继续进行因 明研究,如慧沼续成《大疏》完本、智周作《前记》《后记》以释《大疏》等。
日本方面,遣唐使道昭在唐高宗永徽四年(西历653年)到大唐向玄奘法师学习,与窥基为同学。九年后,道昭归国开创日本法相宗的传承。道昭之后,日本唯识宗不断引进唐土因明典 籍并深加研习,因明学由此蔚然流传,成为日本佛教的重要支柱,并形成以法兴寺为中心的南寺 传和以兴福寺为据点的北寺传两大传承。但“道昭在唐期间就因明做出深入研究的可能性不大, 开启因明真正研究之先河的应当属天平七年结束留学中国生活归国的玄昉。”②玄昉为日本法相 宗北寺系第四代传人,其对日本唯识学和因明学的贡献极大。唐开元五年(西历717年),玄昉与吉备真备、阿倍仲麻吕等人奉敕来华,他在大唐随法相宗三祖濮阳大师智周学习八年,故从法脉传承而言,玄昉是玄奘、窥基、慧沼、智周之嫡传。玄昉自大唐归国后,携回经卷五千余卷藏于兴福寺唐院③,自天平九年(737)丁丑至天平十七年(745)间,任僧正一职,向日本佛教界广传因明之说。善珠作为玄昉的亲传弟子,以此机缘开始了其因明研习的生涯,最终奠定了日本因明学研究的基础。
一、秋篠善珠的生平
日僧秋篠善珠(西历723-797年),据《本朝高僧传》和《兴福寺僧网补正》等书之记载, 俗姓阿刀氏,因创建秋篠寺,故被称为“秋篠善珠”。另据药师寺沙门景戒所著《日本灵异记》, 亦云其俗姓“迹连”,该书称:“尺(释)善珠禅师者,俗姓迹连也。负母之姓而为迹氏也。幼时随母,居住大和国山边郡矶城嶋村。得度精勤修学,智行双有。皇臣见敬,道俗所贵。弘法导人,以为行业。是以天皇贵其行德,拜任僧正之。而彼禅师之頭(颐)右方,有大鷹也。”④《扶桑略记拔萃》则记载为安都氏。据日下无伦之研究,无论“阿刀” “迹”抑或用汉字“都”来表示片假名而写成之“安都”,都是同音同姓的意思。然而,《元亨释书第二•一六二》 《多武峰缘起》(《群书类从第十五•四八一》)等书中称之为“安部氏”,应是“刀”写作 “部“之笔误。⑤
由于善珠的老师玄昉俗姓也是阿刀氏,并且曾为藤原皇后治病而有所交结,以致于传言认为善珠是玄昉与藤原夫人宫子的私生子。甚至像《本朝高僧传》这样的佛教史书也持此说,言称: “释善珠,姓阿刀氏,南京人。或曰藤太皇后之麋子也。”⑥或言:“法师俗姓安都宿祢⑦,京兆人也。流俗有言,僧正玄昉密通太皇后藤原宫子,善珠法师实是其息也。”⑧然而,此种说法实属无稽之谈。玄昉于灵龟二年(716)游于大唐,天平七年(735)返日,天平八年(736)七月二十日入朝,而善珠出生于养老七年(723)。在玄昉远赴大唐之前,善珠尚未出生,而玄昉回到日本之时,善珠已有十二岁,绝无可能是玄昉与藤原皇后的私生子。据日下无伦的考证,此种 说法源于藤原夫人宫子的记事,她曾写道:“自诞天皇,未曾相见法师(玄昉),一看惠然开悟。”⑨好事者以此随意发挥,将之附会为绘声绘色的宫廷秘闻,以致后世如《本朝高僧传》 《七大寺年表》等皆信以为真。
虽然善珠并非如谣传所言是玄昉与藤原皇后的私生子,但二者皆姓阿刀氏,毕竟也是一种尘缘。善珠幼年随母亲住在平城京(奈良),日本古代只有贵族才有姓氏,以当时贵族学习佛法的潮流,年幼时善珠家族即将其送入同处奈良的兴福寺,学习法相唯识学。唯识宗极为重视因明, 善珠正是在兴福寺随日本法相宗第四代传人玄昉接受系统的因明学习。但从日本遣唐使的历史来看,善珠接受因明学应在玄昉归国以后,也就是至少在西历735年,善珠才能听到玄昉讲解从大唐最新引入的唯识因明学研究成果,考虑到此时其仅仅十二岁,对因明的学习一定充满困难。《扶桑略记拔萃》有曰:“善珠寻师往学,迟钝难入。初读《唯识论》,反复无数。尔乃穷三藏之 秘旨,分六宗之通衢。大器晚成,盖此之谓也。”⑩但日僧师蛮并不认为善珠早年愚钝,其在《和州秋篠寺沙门善珠传》中言:
卯岁入兴福寺,从玄昉习法相。天性神悟,勉学不辍。属于潺暑,头如熟瓜。鬓发半落,确乎不挠。未至弱冠,博该三藏。贯通唯识,尤精因明。君臣钦尚,四众称奉。…… 《国史记》曰:“珠少鲁钝,学唯识宗,习因明论,昏窒不通,以此为耻。”余谓为百世之师者,从幼稚时英气自萌,譬如檀樟在葉,栽中含栋梁姿沃;骐儿落地千里,以相宗中兴之才,称慈恩之再身。珠公而何鲁钝哉?……《述记抄》十卷……其跋自书曰:“沙门善珠十九岁撰'”。⑪
在师蛮读到的文献《述记抄》(已佚)中,善珠跋文自书十九岁。据此,师蛮称善珠“未至弱冠,博该三藏。贯通唯识,尤精因明。”可见此书中应有大量唯识因明的内容。即便从十二岁开始向玄昉学习,至十九岁便能撰述,七年间能有此成就当然非同凡俗。实际上,无论《扶桑略记拔萃》还是《国史记》,在记述善珠对因明的学习上与师蛮并不冲突。因明本来就极为难学, 善珠此时一是年少而理解能力较差,二是新传入的文献需要时间学习,因而他“昏窒不通”也就不足为奇了。随着玄昉将大量唐土文献传回,日本迅速展开写经事业,在此过程中同时进行研读与讲解的活动,当有开山之难。然而,正是这种困难激发了善珠的向学之心,以不通因明为耻,勉学不辍,甚至未及弱冠就鬓发半落⑫。天平十八年五月己亥日(746年7月15日),玄昉圆寂⑬,此时善珠二十三岁。秉承玄昉的教诲,善珠继续依据唐疏文献研习因明。经日僧善珠一代之弘法,唯识学在日本才真正兴盛起来。宝龟七年(776),五十四岁的善珠创建秋篠寺,从此获得“秋篠善珠”的名号。
善珠的佛学成就广受时人敬重,天应元年(781),五十九岁的善珠达到了学术的巅峰,其巨著《因明论疏明灯抄》问世⑭。这部书为善珠获得了巨大声誉,第二年(延历元年)善珠即担任日本最高僧官即僧正一职,一直到延历十六年。比叡山延庆寺根本中堂落成之时,即便是对因明不太重视的传教大师仍请善珠担任导师,如其文曰:“睿山根本中堂落庆⑮,供养之日,传教大师请珠为导师。”⑯
善珠晚年地位尊隆,并牵扯进早良亲王事件。据《元亨释书》记录:
(延历)四年八月,帝如平城,发斋宫宫主赴势州,种继为守宫。太子党入,射种继于烛下毙。事觉。十月,太子废。将受弑,太子使使诸寺,预修白业。诸寺恐而拒之,独善珠纳焉,谓使者曰:“太子夙殃不尽,今受严谴。此度回债焉,又幸也,乞勿结怨矣。”委屈示谕,词旨激切。使者复命,太子喜曰:“我闻师言,披忍辱衣,以故不怕逆鳞之怒耳。” 太子幽死,其灵恼逼皇太子,巫医不効。敕珠持念,珠语太子曰:“昔闻贫道言,曰'已披忍辱衣',今何有之乎?”乃广说法要。言未毕,太子病愈。(十六年)正月十六,为僧正。⑰
这一事件在《扶桑略记拔萃》同样有记载:“延历四年十月,皇太子早良亲王将被废,时驰使诸寺……兴福寺沙门善珠含悲出迎。”⑱早良亲王之灵扰乱皇太子后仅仅三月,在“(延历十六年)四月丙子(廿一)日,僧正善珠卒。年七十五。皇太子图其形象,置秋篠寺。”⑲受其救治的皇太子为其画像。善珠死后,传言其转世为王子。《日本灵异记》云:
平城宫治天下山部天皇御世延历十七年之比顷,桓武朝。禅师善珠,临命终时,依世俗 法问饭占,时神灵托卜者言:“我必宿于日本国王之夫人丹治比娘女之胎,将生王子。吾面 縻着生,以知虚实之。”命终之后,延历十八年之比顷,丹治比夫人诞生一王子。其籟 (颐)右方蕉着,如先善珠法师之面縻,不失而着生,故名号“大德亲王”。然经三年许, 存世而薨。向问饭占,时大德亲王之灵托卜者言:“我是善珠法师也,暂间生国王之子耳。 为吾烧香供养者矣。”是故当知,善珠大德,重得人身,生人王之子矣。内教言:“人家口” 者,其斯谓矣。是亦奇异事矣。⑳
此外,《本朝高僧传》还记录了善珠一件轶事,其言:“珠常念弥勒,时人佥曰’上生兜率天'。 先是,以误唾僧房壁,黜下,鬻衣钵,买奇香煎洗,遂志。珠灭后历数十年,壁有香气云。”㉑传言固然不可多信,或为无稽之谈,但考虑到日本密教的传统,这些奇异的故事也就不难理解 了。纵观善珠一生,即便有野史逸闻为之言述,但在世俗之事上也只能说平淡无奇,他真正的生命事功存在于其佛学巨著尤其是因明著述之中。
二、善珠佛学著述
善珠一生著述颇丰,在唯识学和因明论上均有大量创作,其著述情况以兴福寺沙门永超 《东域传灯目录》㉒所记载最为完备,详目如下:《般若心经幽赞记》一卷,或为六卷。《法华经肝心》一卷。《新院无量寿经赞抄》一卷。《上下两经疏》三卷,又云《略赞》。《药师本愿经疏》一卷,又云《玄赞》。《八名经疏》一卷。《金刚寿命经疏》一卷。《不空緝索经疏》一卷。 《最胜游心决》三卷。《最胜经题记》一卷。《注梵网经略抄》三卷。《成唯识论肝心记》八卷。 《成唯识论分量决》一卷。《唯识增明记》四卷。《百论》口口卷。《因明义抄》二卷。《因明论明灯抄》六卷,分十二卷。《法苑义镜》口卷。《二谛记》一卷。统计数目,善珠著述共十九部, 虽然不能保证这是其全部著述,但应该囊括了绝大部分作品。
其后八十余年,兴福寺沙门藏俊于安元二年(1176)撰写的《注进法相宗章疏》中,如是记录善珠之著述:“《法华经肝心》一卷。《药师经疏》一卷。《八名经私记》一卷。《弥勒经略赞》三卷。《最胜游心决》三卷。《梵网经略抄》三卷。《成唯识论肝心》八卷。《唯识疏序释》 一卷。《唯识增明记》四卷。《因明义抄》二卷。《因明明灯抄》六卷,分本末为十二卷。《大乘法苑义镜》,口卷。”㉓与《东域录》相比较,善珠的不少著述在此时已经散佚了。
到了更晚的师蛮《本朝高僧传》里,对善珠著述的记录变得更少,其言:“(善珠)撰述甚多,《唯识明灯抄》十二卷,《唯识肝心》八卷,《因明论灯抄》六卷,《了义灯增明记》四卷, 《弥勒经畧赞》《最胜王经心诀》《梵网经略抄》各三卷,《法华肝心》《药师经疏》《八石经私记》《法苑林章记》各一卷,其余者不遑录记,学者于今秘珍焉。”㉔按照师蛮之说,“其余者不遑录记”,恐怕不符合实情。如果善珠著述流传普遍的话,当然不会出现学者秘珍的情况。并且在此目录中,已不见《因明义抄》的踪影,恐怕已经亡佚了。
目前在《大正藏》中,共收录善珠著述五部,即《成唯识论述记序释》一卷(第65册)、 《唯识义灯增明记》四卷(第65册)、《因明论疏明灯抄》十二卷(第68册)、《法苑义镜》六 卷(第71册)、《唯识分量决》一卷(第71册)。《成唯识论述记序释》是对慈恩大师窥基所著 《成唯识论述记》之序的注解,《唯识义灯增明记》是对慧沼《唯识了义灯》的注释,《法苑义镜》是对窥基《大乘法苑义林章》的注释,这些书中引用诸如《论语》《左氏传》等汉籍释读文义㉕,除具有佛学义理研读之价值外,同样具有文本校勘的意义。
善珠的主要贡献在因明学方面,多部目录书均有介绍。现存收有因明学著作的日本佛教目录中,距离善珠年代最近的是东大寺圆超于延喜十四年甲戌(914)奉诏编撰的《华严宗并因明章疏目录》,该目录收唐书四十四部,和书九部,其中包含善珠两部书,即《明灯抄》十二卷及 《唯识分量决》一卷。
在兴福寺沙门永超编撰的《东域传灯目录》中,有关《因明正理门论》著述共19部,其中,善珠因明著述有《因明义抄》《唯识分量决》《因明明灯抄》三部。有关《因明入正理论》 共69部,除日本僧人部分著述外,多数为玄奘一系的论著。由此可见,日本佛教界尤其是兴福寺掌握的因明学著作之多,为善珠编纂《因明论疏明灯抄》提供了文献基础。
由东大寺僧人创作的《圆超录》和《法相宗章疏》虽然是华严宗系统,但仍然收录了善珠两部因明著作,尤其是《因明大疏》的完整注本《明灯抄》。东大寺平祚法师《法相宗章疏》 中记录有:“《分量决》一卷。《明灯抄》十二卷。《了义灯记》一卷。”㉖东大寺版《明灯抄》 经历代传抄,目前仍有抄本传世。
《唯识分量决》是善珠除《明灯抄》以外的因明著作之一,主要内容即“分”和“量”。 “分”指唯识“四分”说,“量”则是对清辨“有为空性”和玄奘“唯识比量”的讨论。“关于四分说,奘门弟子净眼、慧沼等都有专述,而传入日本后,亦有新阐,如护命的《分量决》和 秋篠山善珠的《分量诀》,但现只存有后者。”㉗善珠在该书中详细阐释了 “四分”说的源流和含义,并调和二分、三分、四分诸说的不同。
总体而言,就《东域传灯目录》等目录书之对比可见,善珠遗存著作不断减少。幸而,其扛鼎之作《明灯抄》历经千年仍能保存下来,除了历史的眷顾外,同样受益于该书的重要价值。
三、《明灯抄》结构及版本
善珠对因明学的研究成果以《明灯抄》为最大代表,关于《明灯抄》的创作时间,结合各种资料,推测应在善珠五十多岁的时候所作。西历776年,秋篠寺建成,按例此时善珠从兴福寺移居秋篠寺,从此时到西历781年善珠最重要的作品《明灯抄》问世,期间相距五年时间,其 《皈敬颂》述撰作此书动机曰:
稽首难思真妙法,证入实相牟尼尊。
域龙天主诸圣众,翻译教主梵木叉。
于此因明大智海,我今随力抄文义。
为令法灯常无绝,愿共众生入正理。㉘
其《跋语偈》曰:“因明道理深难思,非一切智谁能解?故蒙笃请采百家,为始学徒授近慧。述而不作为抄意,披览后生勿疑滞。今依先迹举一隅,愿通佛道流三世。”㉙以《明灯抄》三十多万字的规模而言,该书应该是善珠于西历776—781这五年间在秋篠寺为众僧讲授《大疏》时所作讲义。
就内容和结构而言,《明灯抄》分六卷,各卷又分“本” “末”即上下两部分,亦可称为十二卷。全文约三十七万字,没有录入《入论》与《大疏》原文,而以“文……至……者”的形式分科段对《大疏》注解,研读时需要配合《入论》与《大疏》使用。据日本学者稻谷佑宜的研究统计㉚,《入论》分总论一段与本论一百五十四段,共一百五十五段。《因明大疏》在《入论》的基础上,加入了窥基的序文。到《明灯抄》则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是善珠的序文;第二部分是窥基的序文和善珠对此的注解,此部分共有四十九段;第三部分是《大疏》对《入论》 总论之注以及善珠对《大疏》的注,共有四十九段;第四部分是《大疏》对《入论》本论之注以及善珠对《大疏》的注,共有六百四十九段。若把善珠在文前所作偈颂视作其一,则全书分 为五个部分。依此,《明灯抄》的总体结构可图示如下:
《因明论疏明灯抄》
一、善珠《皈敬颂》
二、窥基序及善珠注解
三、《大疏》注《入论》总论善珠注解
四、《大疏》注《入论》本论善珠注解
五、善珠《跋语偈》
具体而言,《明灯抄》第一部分自“稽首难思真妙法”至“愿共众生入正理”,无对应的《入论》和《大疏》。第二部分自“文’详夫空桑……至“故曰因明”,即是除了偈颂外的卷一本全文,无对应的《入论》,而解读《大疏》自“详夫空桑”至“成因义故”的内容。第三部分自《明灯抄》卷一末开篇“文’第四释本'至’即为八义'者”到卷一末“入量数也”,对应《入论》的总序:“能立與能破,及似唯悟他;現量與比量,及似唯自悟。”解读《大疏》 “第四释本”至“故义成八”的内容。第四部分从《明灯抄》卷一末“文'释体相同……至 卷六末“且获半珠”,对应《入论》“如是总摄,诸论要义”至“妙辩于余处”的文句,解读《大疏》“释体相同”至“具广妙辨”的内容。第五部分从卷六末“重修序云”至卷六末“愿通佛道流三世”,无对应的《入论》和《大疏》。
关于《明灯抄》的版本问题,据日本早稻田大学河野贵美子之研究㉛,现存《因明论疏明灯抄》最早的抄本为兴福寺所藏宽元二年(1244)本,此外尚有东大寺图书馆藏元文四年 (1739)抄本。《日本佛教全书》铅印本所用底本即兴福寺宽元二年抄本,《明灯抄》收录于第83册。《大正藏》本《明灯抄》(收录于第68册)是在《日本佛教全书》以兴福寺抄本为底本的基础上,以药师寺元文二年义晓抄本为校本,再次做了整理。但该铅印本的校对与断句错误仍然很多,例如,卷四末中“文彼论释云至故名不定者” 一段,善珠引用《中庸》“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在兴福寺宽元二年本中写作“日王”,“王”为“亡”的误写,用朱笔订正为“见”,《日本佛教全书》和《大正藏》遂按此将之校为“见”,但都是错误的校对。对此,河野贵美子指出,兴福寺抄本有两种校对所用的朱点,一为镰仓中期(13世纪)所书,颜色较暗;一为法隆寺第124代住职佐伯良谦所书,约在二十世纪初叶至中叶录入, 颜色较明。朱字“见”为佐伯良谦所改,并不知据于何书。另一个东大寺抄本上面的校对同样在江户时期录入,说明当时存在字句出现错误的《中庸》版本。因此,在一些地方,《大正藏》 和《日本佛教全书》同样是将正确的字词改错了。
《明灯抄》第一个铅印本出自《日本佛教全书》,底本为兴福寺宽元二年本,称为“古本” 或“一本”,所用校本称“异本”或“会本”,校本所用版本不详。但从校勘可知,该校本并非《大正藏》所用的药师寺元文二年义晓抄本。如“徵在游于大泽” 一句中的“泽”字,兴福寺宽元二年本写作“家”,药师寺元文二年义晓抄本写作“象”,《日本佛教全书》铅印本则未用校本直接改为“泽”。卷一末中,《日本佛教全书》铅印本在“文二者能破至故名能破者” 一段 称:“会本有'败彼由言,故名能破’八字者非。”而《大正藏》对此完全没有提及。
若从《大正藏》的编撰来看,同样只选用了两个版本,原本即《日本佛教全书》铅印本, 校本(甲本)为药师寺藏元文二年(1737)义晓抄本。该本在卷第一本校勘记称:“甲本奥书曰:顷当寺地藏院基范法师兴福寺于福兰院经库乞得秘藏之本,幸法弟养德院贯心师达执笔,因兹命以令写之于予,请为助写。虽耻恶笔,庆遇此良缘,以摸写之。笔书形误、脱字、衍文,后览学者继以正之云尔。维时南京十念寺鑑空和尚遣资,义晓写之。元文二丁巳年六月二十九日, 此卷笔功讫。”㉜义晓的说明十分清晰,他所得到的秘藏本出自兴福寺福兰院。卷第一末同样由义晓于七月五日写讫,除日期外没有太多说明。卷二本的情况有所不同:“甲本奥书曰:惜哉! 此卷一卷无,药师寺依今以大乐院灵信本写得了。明和二年岁次乙酉七月望,高野山圆通寺轮下智基证贤喜拾。”㉝按照贤喜于西历1765年的补入,则另有一个大乐院灵信本,该本的卷二本被补入了义晓抄本中,以替换义晓本中所缺的内容。但义晓本的原貌显然是整全的,否则其一定会在校勘记中提到卷二本的脱落情况。因此,义晓本所缺卷二本是在其抄成以后散佚,而后才由贤喜补全。
卷二末依然是义晓所抄,于七月十三日写讫。义晓本还散失了卷三本,并且药师寺没有以它本补入。由于在甲本(校本)之阙,《大正藏》所录为原本,未作校勘。卷三末甲本无抄写日期。卷四本为义晓于八月七日写讫。卷四末中,原本(底本)载有抄写者的悟道经历:“宽元二年甲辰正月二十五日,于法隆寺松三院书写之毕。遍为自他,同证无上菩提也。执笔良弘、法隆寺沙门璋玄。”㉞由宽元二年(1244)再次确证此底本即兴福寺藏本。同时,卷四末也有甲本 (校本)义晓的抄写日期,为八月十六日。卷五本底本(兴福寺本)为尊玄于宽元二年三月二十六日书了,校本(甲本)为八月上旬写讫。卷五末底本为宽元二年卯月(二月)十二日书了, 书者不详,只知其为五十四岁,因此抄写者必定与前面的书者不同。甲本则于九月晦日写讫。卷六本甲本为文月(七月)三日写讫。卷六末是最后一卷,底本为宽元二年三月三日由兴舜写了, 甲本为六月二十八日写毕。
这其中的文献线索庞杂,首先是义晓在抄写记录中称其书于兴福寺福兰院所得,一种可能是校本(兴福寺福兰院本)同样从底本(兴福寺宽元二年本)而来,只不过是另一个手抄本。但另一种可能则是,药师寺元文二年义晓抄本虽然来源于兴福寺秘藏《明灯抄》,并不是宽元二年写本,而是兴福寺另一个抄本福兰院本。福兰院本至今是否仍藏于兴福寺,它和宽元二年本是否是同一版本,如果不是同一版本,何者年代更早,这些问题尚待进一步的文献考察。
此外,经査,东京大学文学部图书馆另有《因明论疏明灯抄》手抄本十二册,年代不详,药师寺元文二年义晓本、东大寺元文四年本及芳英本《明灯抄》均未公开影印 出版,且东大寺和芳英本没有作为《大正藏》校本使用,而《日本佛教全书》所用校本又情况 不详,因此《大正藏》收录之《明灯抄》实质上只有一部校本,并且其底本受法隆寺佐伯良谦所书朱字影响,其校对在不少文辞上不够准确。因此,无论从校本数量还是质量上而言,对 《明灯抄》仍有广搜众寺秘藏以进一步编修善本的必要。
综上所述,善珠《因明论疏明灯抄》现存抄本四部,分别为:兴福寺宽元二年本(1244), 是目前发现的最早抄本;药师寺元文二年义晓抄本(1737),今缺卷二本和卷三本,其中卷二本据大乐院灵信本补入,卷三本仍缺;东大寺藏元文四年本(1739);释芳英(1763-1828)抄本。铅印本两部,分别为:《日本佛教全书》本,底本为兴福寺宽元二年本,校本不详;《大正藏》本,底本为《日本佛教全书》本,校本(甲本)为药师寺元文二年义晓本。另有三部抄本情况不详,即兴福寺福兰院本、《日本佛教全书》所用校本和大乐院灵信本。
四、结语
从道昭、玄昉转向善珠的时代,日本佛教已经从引入原典、学习原典逐渐进入到著述和注释的阶段,特别是开创了日本的因明学研究体系。对此,日下无伦高度评价善珠是“日本因明学的太祖”。“善珠以后,因明研究从对慈恩《因明大疏》的整体性注释研究转向到对个别问题的研究。”㉟日本近现代的因明泰斗武邑尚邦亦评价道:“本书(《明灯抄》)成为善珠以后日本因明研究的重要指南,是因明研究者的必读书籍。”㊱借助《明灯抄》的撰写,秋篠善珠“将大唐文献系统化,力图阐释窥基大师的真意,较为完整地保存了唐疏系统,成为研究因明学尤其是唐 疏系统的必读之作。”㊲由是之故,对善珠及其《明灯抄》之研究不能不引起学界的进一步重视。
附录:秋篠善珠生平事略
723年,于元正天皇养老七年诞生,随母居住大和国山边郡矶城嶋村。幼年入兴福寺,习法相唯识学。
741年,十九岁。撰《述记抄》十卷。
746年,二十四岁。天平十八年五月己亥日,善珠之师玄昉圆寂。
772年,五十岁。宝龟三年,创建善通教释寺、莲法光寺、现善王寺、妙乐长兴寺。
773年,五十一岁。宝龟四年,善珠《唯识分量决》由山阶寺僧一应手书传世。
776年,五十四岁。宝龟七年,创建秋篠寺。
781年,五十九岁。天应元年,代表作《因明论疏明灯抄》问世。
782年,六十岁。延历元年,正月日任僧正,天皇勅授僧,依御持僧劳也。
783年,六十一岁。延历二年,任僧正。
784年,六十二岁。延历三年,任僧正。
785年,六十三岁。延历四年,任僧正。十月,出迎早良太子使臣。
786年,六十四岁。延历五年,任僧正。
787年,六十五岁。延历六年,任僧正。
788年,六十六岁。延庆七年,任僧正。比睿山延历寺根本中堂落庆,供养之日,传教大师请善珠为导师。
789年,六十七岁。延历八年,任僧正。
790年,六十八岁。延历九年,任僧正。
791年,六十九岁。延历十年,任僧正。
792年,七十岁。延历十一年,任僧正。二月乙卯,大藏省奉请顷年所施善珠法师維绵类, 以法师辞而不受,物实在省。伏望依教返纳官府,上闻而惊焉。
793年,七十一岁。延历十二年,任僧正。
794年,七十二岁。延历十三年,任僧正。
795年,七十三岁。延历十四年,任僧正。
796年,七十四岁。延历十五年,任僧正。
797年,七十五岁。延历十六年,早良之灵恼逼皇太子,善珠持念珠告灵,并讲《般若经》, 太子病愈。天皇大悦,正月十六,擢善珠为僧正。
797年,延历十六年,四月丙子(廿一)日,僧正善珠卒,年七十五。
①郑伟宏:《因明大疏校释、今译、研究•前言》,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4页。
②[日]武邑尚邦著,肖平译《日本的因明研究及其相关资料》,《因明》(第七辑),甘肃民族出版社,2014 年,第186页。
③《兴福寺流记》,《日本佛教全书》第123册,佛书刊行会,1911—1922年版,第25页。
④[日]景戒:《校本日本灵异记》,日本古典全集刊行会编,昭和4年(1929年)版,第245页。
⑤[日]日下无伦:《善珠僧正の研究》,《佛教研究》第一卷第二号,第280页。
⑥[日]师蛮:《本朝高僧传》,国文学研究资料馆,西山藏书,大正十年(1921年)版,第655页。
⑦“宿祢” 一词为对贵人的敬称。
⑧⑩《扶桑略记拔萃》,《日本国史大系•第六卷》,经济杂志社,1897-1901年版,第584页。
⑨[日]日下无伦:《善珠僧正刀研究》,《佛教研究》第一卷第二号,第281页。
⑪[日]师蛮:《本朝高僧传》,国文学研究资料馆,西山藏书,大正十年(1921年)版,第655 - 657页。
⑫日本僧人允许留发。
⑬《僧网补任》,《日本佛教全书》第123册,佛书刊行会,1911-1922年版,第66页。
⑭[日]河野貴美子:《平安末期における善珠撰述仏典注釈書の継承》,『早稲田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紀要』/早稲田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51), 2006年2月,第16页。
⑮即比叡山延历寺根本中堂,建于西历788年。西历1571年9月12日,织田信长率兵攻入比叡山,将其焚毁。宽永19年(西历1642年),三代将军德川家光重建根本中堂。
⑯[日]师蛮:《本朝高僧传》,国文学研究资料馆,西山藏书,大正十年(1921年)版,第656页。
⑰《元亨释书》,《日本国史大系•第十四卷》,经济杂志社,1897-1901年版,第1037 -1038页。
⑱《扶桑略记拔萃》,《日本国史大系•第六卷》,经济杂志社,1897-1901年版,第583 -584页。
⑲《扶桑略记拔萃》,《日本国史大系•第六卷》,第584页。
⑳[日]景戒:《校本日本灵异记》,日本古典全集刊行会编,昭和4年(1929年)版,第245 - 246页。
㉑《僧网补任》,《日本佛教全书》第123册,佛书刊行会,1911-1922年版,第656页。
㉒成书于日本宽治八年,即西历1094年,距善珠去世297年。该书收录于《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5册。
㉓《注进法相宗章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5册。
㉔[日]师蛮:《本朝高僧传》,国文学研究资料馆,西山藏书,大正十年(1921年)版,第656页。
㉕[日]河野贵美子:《善珠撰述仏典注釈書における漢籍の引用--『成唯識論述記序釈』をめぐる一考察》,『中古文学』/中古文学会(71), 2003年5月,第63页。
㉖《法相宗章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5册。
㉗姚南强:《善珠〈分量诀〉对“四分说”的分析》,《因明》第十辑,甘肃民族出版社,2017年版,第 31页。
㉘《因明论疏明灯抄》,《大正新修大藏经》第68册,第201页。
㉙同上,第435页。
㉚[日]稻谷祐宣:《因明論疏明灯抄刀説話 《密教文化》,高野山大学密教研究会,第57期。
㉛[日]河野贵美子,奈良、平安期における汉籍受容の一考察—善珠撰『因明论疏明灯抄』手がかりとして -『国文学研究』/早稲田大学国文学会(151), 2007年3月。
㉜《因明论疏明灯抄》,《大正新修大藏经》第68册,第219页。
㉝同上,第260页。
㉞同上,第368页。
㉟[日]根无一力著,张真真译《天台慈惠大师良源的因明学及其法脉传承》,《因明》第七辑,甘肃民族出 版社,2014年,第229页。
㊱[日]武邑尚邦:《因明学的起源与发展》,杨金萍、肖平译,中华书局,2008年,第61页。
㊲顺真、汤伟,《因明唐疏系统的历史建构》,《中国社会科学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论坛》,2020年8月4 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