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书如其名,自其问世至今二百多年,中国人都沉醉在这个迷梦之中,“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在这个美妙的梦境里,有鲜活个性的人物角色,也有瑰丽灿烂的中国文化。每一个角色的定位,每一个道具的使用,似乎都饱含了中国古典文化的无限魅力。但读《红楼梦》却绕不开贾府的权力争锋,无论是宝黛钗的凄美爱情,还是邢王二夫人的明争暗斗,抑或丫鬟婆子的口舌之争,都在向我们揭示着贾府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不过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真实内幕。
相信读者都能很清楚地发现贾府与中国传统礼法不合的地方——贾政当家。也许会有人疑问,不是凤姐当家么?这也不差,王熙凤在贾府中一直充当着齐家裙钗的角色,但书中说得明白,第十三回中,贾珍请王熙凤主持秦可卿的葬礼,邢夫人就说:“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娘家,只和你二婶娘说就可以了”。因此虽然凤姐呼风唤雨,但最高决策权还是紧紧地掌握在贾政夫妇手中。这显然不合中国传统礼法,贾政排行老二,怎么能攫取家庭的最高权呢?于是,贾府的各种矛盾也就由此萌生。宝黛钗爱情中的势力抉择,邢王二夫人的暗中较劲,邢夫人与凤姐糟糕的婆媳关系,贾母与贾赦僵硬的母子关系,迎探姊妹天壤的地位差池,秋桐、司棋、平儿、鸳鸯等各色的反应,都成为贾政当家这个不平衡现实的烟雾弹,是权力争锋日益激化的表现。
如果贾政当家只是贾府这一代人中的个例的话,那么或许贾府的权力争锋不会复杂到如此。类似贾政当家的这种“二爷当家”的管理模式非但没有终止于贾政这一代,相反还涉及了好几代人。笔者认为正是“二爷当家”这种糟糕的贾府管理模式,使得贾府权力争锋一步步走向了不可开交的地步。笔者试图从这一管理模式出发,来探讨《红楼梦》中的几个争议层出的问题,即贾赦、贾政的关系、贾赦抛出贾环袭爵言论用意何在、琏二爷名由何来、宝二奶奶因何成为焦点、芸二爷又当有何作为,从而逐步揭开红楼梦神秘的面纱。
一、贾赦、贾政的关系及贾赦抛出贾环袭爵言论的真实用意
读红楼梦,大家肯定会发现贾赦与贾政的糟糕位置,身为贾府老大的贾赦在这个家里“不管理家事(第二回)”,没有任何权力可言,基本属于另立门户独自过活。而当家作主的则是二老爷贾政。前面已经以凤姐当家论证了贾政当家的事实。如果还有人认为贾政“不以俗事为要(第四回)”,认为贾政也不管家就太错了。“不以俗事为要”的贾政只是将家务俗事的操办权下放了,而只保留了大事要事的最终审判权,不管家务并不代表他不是这个家的当家人,我们可以从元春省亲一事中发现贾政的权力所在。元春省亲在即,于是贾府就兴师动众的建造了“天上人家诸景备”的大观园。大观园建好了,负责最后审核的不是大老爷贾赦,而是二老爷贾政。也许会有人认为没有什么不妥,毕竟贾政是元春的父亲。可在古代社会中,长幼次序是丝毫不得错乱的,不能没有伦常。元春虽然是贾政之女,但元春省亲却不是贾政一人的荣耀,而是整个家族的骄傲,她有什么事情,自然也是整个家族的事情,理应由这个家族中最大(包括辈份和权力)的那个人出面主持。在大观园营建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一族之长贾珍忙前忙后,那么作为西府袭爵长子贾赦理应责无旁贷,而贾赦却“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第十六回)”,俨然是事不关己消极怠工的状态,虽最终也参与了审核,但却只能充当大观园审核中的一道工序,最终贾珍还得来请贾政,“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第十七回)。”正是这种长幼权力倒置的现实也使得贾政与贾赦兄弟俩的关系也极为巧妙。名为兄弟,却很少一起共事,说话的机会也很少。但这并不表明兄弟二人关系和睦,而是其间的沟壑愈来愈深了。
最初贾赦与贾政还算太平,一次贾赦生病,宝玉去探病,邢夫人盛情款待,并独留宝玉晚宴,可见此时贾赦还试图与贾政保持表面的祥和,但邢夫人的盛情却换来了宝玉的浑身不自在,并且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之后邢夫人或贾赦都再也没有与宝玉有亲密接触。我们可以试想贾赦邢夫人的心理:你老子爬到我们头上也就算了,你还不买我们的帐,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这并非笔者私下胡想,而是故事情节也的确是这样发展的,邢夫人“有心生嫌隙”的作为愈演愈烈,邢夫人指桑骂槐评迎探,贾琏挨打,贾赦索娶鸳鸯,秋桐的横插一杠,借尤氏之事问罪凤姐,绣春囊引出抄检大观园,贾赦与贾政之间的关系也日渐白热化。一步步贾赦、邢夫人开始从幕后向幕前移动,二者的活动节奏一步步加快,这是贾赦与贾政权力争夺在逐步升级的征兆。而一向保持缄默的贾赦终于按奈不住心中的不满,在中秋家宴上击鼓传花讲笑话时,贾赦当着贾母、贾政的面儿讲了一个偏心老太太的笑话,贾赦用意贾母最清楚,贾母听罢笑话,“半日,笑道:‘我也得这婆子针一针就好了’(第七十五回)”。但贾赦还不敢顶撞母亲,只得“以别言解释(第七十五回)”。在贾赦讲笑话前还有个小插曲,就是花传到宝玉手中,宝玉不敢当着父亲的面讲笑话便作诗代替,贾政很赏识,就奖赏了宝玉。贾兰也急忙要求作诗,也得到了贾政贾母的奖赏。这个插曲并没有到此结束,而是在贾赦尴尬之后重新开始,这次花传到了贾环手中,于是贾环作诗,而这次贾政却不悦,以“难以教训”论之,而遭遇尴尬的贾赦正好找到了转移话题但又能达到传达本意的介入口。于是,“贾赦道:‘拿诗来我瞧。’便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因吩咐人去取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脑袋笑道:‘以后就这样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了’(第七十五回)”。贾赦这贾环袭爵的言论一经抛出,可谓是石破天惊,而反应最快的莫过贾政。“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哪里就论到后事了?’说着,便斟了酒,又行了一回令(第七十五回)”。贾母便让贾赦等男人们散去了。可见,贾赦抛出此言论的真实用意并不是贾环真能袭爵,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贾环算什么啊?用凤姐的话,贾环“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撵出去了(第五十五回)”。贾赦怎会不知道,但他就是要这么说,用意很明显,其一,向贾政包括贾母将军。贾环排行第三,一个庶出的不招人疼的主儿都能袭爵,他强调的是贾环的排行,这就直指贾政二爷当家这有乱伦常的现实;其二,向赵姨娘等受到王夫人排斥的一派发出友好信号。中秋家宴,一家团圆,赵姨娘肯定也在场。而赵姨娘与王夫人的矛盾可谓众人皆知。对于贾赦而言,虽然赵姨娘一派没太大势力,但能和自己站在一起到底能够壮大声势。而第一个用意又是最重要的。他所在意的恰恰是贾政所拥有的,贾政急忙巧言回避了这个问题,兄弟二人争锋的现实也就更为明朗。贾环袭爵不过是贾赦楚王问鼎所使用的障眼法,是贾府权力争锋更加激烈的加速剂,也可以看作贾赦向贾政夺权开始进入实质性阶段。
二、琏二爷名从何来
贾琏,人称琏二爷,虽然各学者众说纷纭,但如果我们把它置身于贾府这种奇特的“二爷当家”管理模式之中,把贾琏看作“二爷当家”这一管理模式在贾政下一辈中的延续的话,那么琏二爷名字的由来就很好解释。贾琏这个二爷其实是西府里的大排行,因为贾琏前面有贾珠,所以就成了琏二爷。为什么要这么称呼,毕竟还有个小排行:珠大爷、宝二爷、环三爷。贸然出来个琏二爷就有些尴尬。笔者认为这是贾赦有意夺权的一个征兆。被剥夺在家庭当家作主权力的贾赦只好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排行第二的贾政能够当家也使得贾赦对于排行第二的贾琏寄予厚望。心理学认为如果一个人长时间陷于某一事情之中,就必会在其举止言谈中表露出来,琏二爷这一名字正是贾赦长期受到排挤造成的。
贾琏如何当家的呢?冷子兴说他“在乃叔政老爷家住,帮着料理家务(第二回)”。这里还只是“帮着”,似乎说当家有点言过其实。但我们却可以从贾琏媳妇王熙凤那里得到贾琏确实当家的证据,毕竟在当时一个女人的尊贵程度取决于他的丈夫。只不过由于上一层掌权的是贾政夫妇,即贾琏的叔父母,因此贾琏当家是依附贾政夫妇的。贾琏夫妇与贾政夫妇的这种关系贾母看得很明白,她曾在鸳鸯事件中对邢夫人这样说“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的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了钯儿弄扫帚’(第四十七回)”。贾琏夫妇当家是从贾府事务的具体操办层面上讲的,因此周瑞家的说“如今太太不理事,都是琏二奶奶当家。……今儿宁可不见太太,倒得见他一面,才不枉走这一遭儿(第六回)”。这样贾琏夫妇也跻身贾府权力高层集团,成为贾政夫妇麾下仅次于贾政夫妇的当家人。
但贾琏当家,却没有成为贾赦夺权的得力助手。原因很多,诸如王熙凤权力大于贾琏,贾政夫妇对贾琏夫妇的提防以及贾琏夫妇的私心太重。这些都促成了贾琏夫妇不招贾赦夫妇喜欢:邢夫人动辄就给王熙凤难看;平儿没少提及凤姐日后落入邢夫人之手的惨剧;贾琏与凤姐的争端分歧不断加剧;凤姐为尤二姐之事就已经醋意大发,而贾赦却平添了秋桐去助兴。而贾赦对贾琏的不满情绪的爆发则表现为贾琏挨打。宝玉挨打成为红楼梦中不折不扣的名篇,作者采用了明写;而同样是老子与儿子的关系,贾琏挨打则采用了暗写。但无论是明写还是暗写,都起到了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作为父亲的贾政贾赦对自己儿子恨铁不成钢的一种“怒其不争”。父亲都把儿子作为自己的筹码,但可惜的是两个儿子都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愿来发展。
三、宝二奶奶因何成为焦点
但贾琏能够当家,很大的原因是贾政自己儿子宝玉还年幼,这是一个前提,因而贾宝玉也就成了贾琏当家的一个潜在对手。对于贾政而言,长子贾珠早夭,次子宝玉年少,而王夫人“又生的多病多痛(第四十七回)”,而自己又不惯理家庭俗事,因此就必须寻找一个帮手来帮自己操持具体家务。这样贾琏夫妇才得以在贾府中当家管事。但贾宝玉一年年长大了,这就威胁到了琏二爷当家的地位,毕竟宝二爷才是贾政这脉上名正言顺的二爷,也是贾政理所应当的继承人。宝玉小的时候,贾琏当家不怎样,大了就不一样了,毕竟贾政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人,他不可能允许出现下一代中自己儿子被架空的局面,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贾琏再亲再近,那也不过是个侄子,怎么能跟自己儿子相提并论呢。因此贾政王夫人对贾琏王熙凤的提防处处都在,而贾琏凤姐为讨好贾政王夫人对自己父母亲贾赦邢夫人的不满却逐渐升温,平儿也多次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心,终久是回到那边屋里去的(第六十一回)”。可见贾琏王熙凤再威风八面,但面对贾政王夫人还是有些岌岌可危,毕竟贾政不是贾敬那样的甩手掌柜,他还保留着最高权力。
在提防贾琏夫妇的同时,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贾政夫妇在宝玉身上所花费的精力和工夫。金钏儿跳井,宝玉挨打,晴雯病夭,芳官出家,虽然贾政王夫人的手段有些过于激烈,但都不过是为父母者对儿子寄予厚望的一种表现而已。“愚顽怕读文章”、“古今不肖无双(第三回)”的宝玉终究不是贾政所期望走仕途经济之人。随着权力争锋的加剧,宝玉婚事也就提上了日程,既然儿子无望,那就只好寄希望于媳妇了。所以我们不难看出,贾府中对宝二奶奶的这一角色的遴选那是相当的重视,林黛玉怎样,薛宝钗怎样,史湘云怎样,薛宝琴又怎样,那是比了一个有一个,暗地里相了一回又一回,始终都没有敲定是哪家姑娘。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难看出一个人的表现,那就是王熙凤。她心里明白老太太看中的是林黛玉,王夫人看上的是薛宝钗,而她必须在这两个人中选一个,并且条件是在这位宝二奶奶嫁过来之后自己的权利不受到威胁,至少是威胁很小,所以一方面她不断哄老太太开心,一方面不断向众姊妹透露出老太太的意思。可以看出她看中林黛玉,这可以从她对林薛二人的评价中可以看出来,她说林薛“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第五十五回)”,贬薛之意很明显,黛玉虽然冰雪聪明,很有才能,但是身体不好,多病多灾,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哪,没有本钱自然没有办法跟她斗了,所以让林黛玉做宝二奶奶,自己的如意算盘就达成了。因此她也时常拿宝玉和黛玉开玩笑。
宝二奶奶之所以成为焦点,是贾政夫妇出于对儿子宝玉的失望,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同时也是出于维权的需要,为了保证儿子能够掌权,他们必须为儿子挑选一个好媳妇,王夫人看中宝钗,正是由于宝钗做事的得体稳妥。而这又与贾琏夫妇乃至贾赦夫妇等的希望背道而驰,这样两厢矛盾升温加剧,于是纯美的小儿郎爱情逐渐变成了家族权力逐鹿的惨剧。
四、芸二爷会有何作为
笔者认为二爷当家这种管理模式不会在宝玉这一代终止,还将继续延伸。我们知道宝玉最后抛却尘念出家了,留下了孤苦的宝钗。宝钗是否为贾府留后是一个红学争论的话题,虽然续作者制造了“兰桂齐芳”的完美结局,但很多人还是不愿意相信。笔者认为宝钗是否留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贾府败亡之后,当家的可能跟宝钗(或其后人)无关。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贾府败亡后,出现了“到头谁似一盆兰”的景象,贾兰发达了,被压抑许久的李纨终于抬头了。贾兰作为贾府长孙(西府),长期以来大家对他的评价却不怎么样——“牛心孤拐”。同时因为克死贾珠的缘故,李纨也无权过问家事。但此一时彼一时,很多学者认为发达后的李纨母子制造了巧姐被卖的惨剧,可见此时的李纨母子也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但可惜的是贾兰发达只是昙花一现,“昏惨惨黄泉路近(第五回)”,这样再次成为笑谈的李纨饱含了“老来贫”的惨状。而家业败亡的贾府将会由谁来支撑呢?笔者认为是贾芸。
贾芸,宝玉的干儿子,宝玉的丫头都称其芸二爷。在红楼梦中,贾芸虽然不是当家的,却是管事的。贾芸的出场非常精彩,也是红楼梦中费墨比较多的男角色,同时贾芸一出场就不凡,不仅深得贾琏这位当家二爷的喜欢,而且还以贾琏为跳板,搭上了宝玉这位名正言顺的二爷这趟快班车,可谓前景一片大好。且脂砚斋对这个人也是宠爱有加,好评不断,并且说他以后有大用。既然作者耗费如此精神来刻画这个正面男人,夸赞他的能力,总要给他个能力发挥的场所,那应该是在什么地方呢?这绝不会是后四十回中“狠舅奸兄”的勾当,那样使得这个人物角色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合常理。笔者认为应该是在贾府被抄之后,无疑贾赦、贾政、贾琏、贾珍都难辞其咎,王熙凤的威风倒地,贾宝玉原本就不中用,贾兰早夭,脂砚斋批小红将在狱神庙中大显身手,很可能这个时候这位芸二爷就逐渐出来主事了。当然这只是推测而已,一家之言,仅供参考。
“二爷当家”是贾府管理的一个怪圈,也是造成贾府陷入母子、父子、兄弟、妯娌等相互倾轧斗智的根结所在。贾府上下都是围绕这一个中心在运转,尽管贾赦邢夫人也想打个漂亮的翻身仗,结果却是锒铛入狱,一步步加剧这个家族的败亡。探春说“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第七十四回)”。而“二爷当家”的管理模式正好是这样的一把利刃,因此探春一当权就着手改革制度,这是她意识到贾府管理的弊端的缘故,只可惜探春改革不过是杯水车薪,对于贾府这个大厦将倾的家族而言收效太微小了。
(作者单位:辽宁大学历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