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相术考略   作者: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道家之术，其为根底。溯其相术源流，本肇自医家。《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对曰：“善诊者，察色按脉，先别阴阳。”故而古医家诊病，实为相术之初祖。清•陈修园《医学三字经》歌曰：“医之始，本岐黄，灵枢作，素问详。”诚不诬也。

昔原始之民，笃畏神权，攘择五卜，颂祝灵贶。故而先秦相术，备述三才，融合百家。《荀子•天论》曰：“星坠木鸣，国人皆恐。”是为天地之象。《荀子•非相》又曰：“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龙文鞭影》歌曰：“唐举善相，扁鹊名医。”即此意也。《左传•文公元年》载：“元年，春，王使内史叔服来会葬。公孙敖闻其能相人也，见其二子焉。叔服曰：‘谷也食子，难也收子。谷也丰下，必有后于鲁国。 ’”此二则俱为观人之相。太史公司马迁《史记•赵世家第十三》曰：“异日，姑布子卿见简子，简子遍召诸子相之。子卿曰：‘无为将军者。’简子曰：‘赵氏其灭乎？’子卿曰：‘吾尝见一子于路，殆君之子也。’简子召子毋卹。毋卹至，则子卿起曰：‘此真将军矣！‘简子曰：‘此其母贱，翟婢也，奚道贵哉？’子卿曰：‘天所授，虽贱必贵。’自是之后，简子尽召诸子与语，毋卹最贤。”《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又曰：“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盖为姑布子卿言。姑布子卿，战国时人，为相学之鼻祖也。时有季咸者，也精于相术，堪与子卿比肩。汉初许负，更业此以盛名。遂有史家，踵接摭存。陈寿《三国志•魏书•方技传》曰:“朱建平，沛国人也。善相术，于闾巷之间，效验非一。太祖为魏公，闻之，召为郎。文帝为五官将，坐上会客三十馀人，文帝问己年寿，又令遍相众宾。建平曰：‘将军当寿八十，至四十时当有小厄，愿谨护之。’谓夏侯威曰：‘君四十九位为州牧，而当有厄，厄若得过，可年至七十，致位公辅。’谓应璩曰：‘君六十二位为常伯，而当有厄，先此一年，当独见一白狗，而旁人不见也。’谓曹彪曰：‘君据藩国，至五十七当厄于兵，宜善防之’……文帝黄初七年，年四十，病困。谓左右曰：‘建平所言八十，谓昼夜也，吾其决矣。’顷之，果崩。夏侯威为兖州刺史，年四十九，十二月上旬得疾，念建平之言，自分必死，豫作遗令及送丧之备，咸使素办。至下旬转差，垂以平复。三十日日昃，请纪纲大吏设酒，曰：‘吾所苦渐平，明日鸡鸣，年便五十，建平之戒，真必过矣。’威罢客之后，合瞑疾动，夜关遂卒。’”《三国志》评曰:“华佗之医诊，杜夔之声乐，朱建平之相术，周宣之相梦，管辂之术筮，诚皆玄妙之殊巧，非常之绝技矣。昔史迁著扁鹊、仓公、日者之传，所以广异闻而表奇事也……”《后汉书•方技列传》赞曰：“幽贶罕征，明数难校。不探精远，曷感灵效？如或迁讹，实乖玄奥。”

汉末，三国鼎立，奇人异士辈出，时有管辂者，不仅精于卜筮，还兼通相术。《三国志•魏书•方技传》曰: “辂族兄孝国，居在斥丘，辂往从之，与二客会。客去后，辂谓孝国曰：‘此二人天庭及口耳之间同有凶气，异变俱起，双魂无宅，流魂于海，骨归于家，少许时当并死也。’复数十日，二人饮酒醉，夜共载车，牛惊下道入漳河中，皆即溺死也……正元二年，弟辰谓辂曰：‘大将军待君意厚，冀当富贵乎？’辂长叹曰：‘吾自知有分直耳，然天与我才明，不与我年寿，恐四十七八间，不见女嫁儿娶妇也。若得免此，欲作洛阳令，可使路不拾遣，枹鼓不鸣。但恐至太山治鬼，不得治生人，如何！’辰问其故，辂曰：“吾额上无生骨，眼中无守精，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背无三甲，腹无三壬，此皆不寿之验。又吾本命在寅，加月食夜生，天有常数，不可得讳，但人不知耳。吾前后相当死者过百人，略无错也。’是岁八月，为少府丞。明年二月卒，年四十八。”自此，史官皆能捃拾方术，裨遗典籍，终不废也。唐初，袁天纲、李淳风均以相术著名，新旧《唐书》有传。宋•麻衣道人作《麻衣相法》，明•袁珙作《柳庄相法》，清•范騋作《水镜神相》、陈钊作《相理恒真》、曾国藩作《冰鉴》一书，此即历代相术之大略也。

考校相术，盖以神气为要。乃采摭医家之说，各家论述犹存。《内经》谓之“得神者昌，失神者亡”。明•楼英《医学纲目》曰：“伤寒热病之极，手循衣、撮空、摸床者凶。”清•张璐《张氏医通•神志门》云：“循衣撮空摸床，多是大虚之候，不问杂病伤寒，以大补之剂投之，多有得生者。”故患此重症者，观其行为，言缓视下，多为元气耗尽，魂无所寄，一般预后不良。西汉•王充《论衡•骨相篇》曰：“人命禀于天，则有表候于体。察其表候以知命，犹察牛斛以知容也。表候，骨法之谓也。”佚名《神相铁关刀》曰：“人以神为主，有神则发，无神则衰；神足则富贵福寿，神衰则夭折贫寒。神从何处得，不徒眼中认，取合一身动作，周旋饮食起居、进退、言语、视听、声息中求之也。”《太清神鉴》曰：“六神气色：一、青龙色：两眼黑白分明，神光红黄有彩射人，主升迁、进财、喜庆之事。二、朱雀色：面上赤如檄丹，绕如紫焰，昏如病惨，主有官非、口舌、惊扰之事。三、螣蛇色：面上绵绵如灰土，精神昏浊，主忧惊、怪梦、家宅不安、不祥之事。四、勾陈色：眼色混浊黑白不分，神光昏暗，眼下青晦，主负累、牵连之事。五、白虎色：眼下白气闪闪，动而有白光，主丧亡、孝服之事。六、玄武色：唇黑口黯，口旁左右黑气拂拂，主异性和小人相扰、失败和损财之事。”《柳庄相法》又曰：“边地起赤云，唐太宗有金营百日缧绁。印堂生暗黔，关云长有失马之惊。准头孟堂君夜津阔津。奸门忽暗，刘玄德有长坡之厄。双颧如火，杨六郎失职困成川。赤边三关，杨文广困柳州三载。印堂暗、颧骨青，伍子胥贵剑走范阳。耳朦额暗，韩文公风雪走潮阳。赤起太阳，陈巡检梅林寻申阳（失妻之说）。年寿暗如泥，齐孝仁遭失牛。”

古代相术，根源起自医家，又兼相清浊之气。清者为贵，浊者为贱。《柳庄相法》曰：“选妃用锦衣厚穷，令女走出汗来，此是何说？对曰：非令女走出汗来，乃知其体香，若何知女人体香，方得大吉。”故女子体香者，可作贵妇人；身浊者，为盐茶奔波之妇。男子体香者，为一生清贵不俗之人；身浊者，为劳碌庸俗之辈。右髻道人《水镜神相•论气色》尝曰：“天地何以常在？天何以浮地？何以贞日月？何以运行大气？举之也。故浮动潋滟者，气之表也，非其本也。观其表，何以得一端，得一本，然后可以定其全。气乃万物之根，色乃万物之苗，故曰，人生一小天地也。唐太宗《广记》载，善相者，暗中能别五色线，可以辨气色，此论未可考也。凡观气色，看春、夏、秋、冬、草木、枝干，发生不发生之气象，观早晚日映山色、枯翠之色，观天气之将风晴、风雨之色，观百花将开放、将泛谢之色，皆可以深究其气色之伏外也。辨此四种色之精微，一望而知其吉凶矣！盖色有皮肉之色、膜内之色、血内之色、骨内之色、脏内之色，不看人五层之内色，不足凭也！看气色之难，故为备述，学者详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曰：“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三国志•魏书》言崔季珪“声姿高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甚有威重”。《魏氏春秋》谓武王“容貌短小，而神明英发”。相形之下，足见神气重于面貌。

次论相术五行之法。《柳庄相法》歌曰：“木瘦金方水形肥，土形敦厚背似龟。上尖下阔名曰火，五种人形仔细推。”民谚曰：“行不行，看五行。”五行之中，千变万化，衍生五音五色，概不能擅越。《柳庄相法•总论歌》曰：“木色青兮火色红，土黄水黑是真容。只有金形宜带白，五般颜色不相同。”《风鉴揭要》诗曰：“木声高唱火声焦，和润金声最富饶。土语却如深瓮里，水声圆急韵飘飘。”盖角声属木，圆长通彻；徵声属火，焦烈嘹亮；商声属金，坚劲和润；宫声属土，重大深厚；羽声属水，圆急嘹蔼。故而角音清亮悠畅，徵音干脆激越、浑厚深沉，商音响亮圆润，羽音高亢清细，宫音低沉厚重。人在宇宙之中，秉承天地之气，不越五行之外。面相五行、手相五行、身相五行、动相五行、声相五行、心相五行，饰相五行、变相五行，俱入此中。秉生旺死绝之气，循冲合生克之道。清•魏乾初《相学十论》曰：“相人之理，应就其同而观其异，就其异而观其同。”若执形而论相，管中窥豹也。若不离形，不拘法，视之无形，听之无声，相之善者也。故《玉管照神局》云：“似金得金则毅深，似木得木资财阜，似水得水文章贵，似火得火兵机大，似土得土多柜库……”又譬如《鬼谷子神相法》所言“五行凶：金形带木，断削方成，初主蹇滞，未主超群；木形多金，一生剥落，父母早刑，妻子不成；水形遇土，忽破家财，疾苦连年，终身迍邅；火形水性，两不相并，克破妻儿，钱财无剩；土逢重木，作事无成，若非夭折，家道伶仃。五行吉：金逢厚土，足宝足珍，诸事营谋，遂意称心；木水相资，富而且贵，文学英华，出尘之器；水得金生，利名双成，知圆行方，明达果毅；火局遇木，鸢肩腾上，三十为卿，功名盖世；十添离火，戊己丙丁，愈暖愈佳，其道生成。”《世说新语•容止》曰：“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瑞桂堂瑕录》云：“苏东坡自谪海南归，人有问其迁谪辛苦者，坡答曰：‘此乃骨相所招。少时入京师，有相者云：一双学士眼，半个配军头，异日文章虽当知名，然有迁徙不测之祸，今日悉符其语’。”《鬼谷子神相》则云：“秘诀云：一阴一阳不偏，此道由来天赋定，精气相资体之充，神摄万灵为主帅。三停八卦求相称：三停者，有身上三停，有面上三停；八卦者，有面列八卦，掌列八卦。《玉篪》云：身上三停头足腰，看他长短欲匀调。上停长者人多贵，长短无差福不饶。《冥度经》云：凡天中至印堂，曰上停；山根至准头，曰中停；人中至地阁，曰下停。陈图南云：五行不正，相君终始薄寒；八卦丰隆，须是多招财禄。秘诀云：身面三停俱匀调，掌面八卦悉丰盈，不落玉阶地，定处金谷园。五岳四渎定高深，左颧泰岳，右额华岳，额为衡岳，颊为恒岳，鼻众为嵩岳。一渎耳为江，二渎目为河，三渎口为准，四渎鼻为汉。《通仙录》云：五岳两颧额鼻颊，高隆开阔非凡胎。《混仪经》云：四水莫教浅，五六主凶亡。秘诀云：五山朝拱，四水流通，德行须全，福自天然。”《神相铁关刀》亦云：“观相之法，如观风水；风水要寻龙审穴，裁砂剪水之法；相亦如之。相分三停：上为天，下为地，中为人，是三大局法。”昔日，玄德炎汉，以木形（手长身瘦）而入成都；后主亡蜀，以水形（腰圆腹满）而居火地。然五行生旺，过者不吉，谓之物极必反。夫四美人者，固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终不免红颜薄命，香消玉殒。历来诗人，为之叹息不已。美男子亦然，楚人宋玉乃屈原弟子，才貌绝世，且独得寿数。李商隐诗曰：“花将人共笑，篱外露繁枝。 宋玉临江宅，墙低不碍窥。”宋玉一生命运不济，后殁于乡里，谓之庸死。至于兰陵王，英雄俊美。《北齐书》、《北史》皆言其：“貌柔心壮，音容兼美。”然仍不免饮恨早逝。潘安，字安仁，其貌美无双，堪称第一。刘孝标注引《语林》：“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文采斐然，与左思、陆机齐名。尤以《悼亡诗》著名，感事伤怀，以致早年白头，世称潘鬓。南唐后主李煜《破阵子》词曰：“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由此，即可窥其半世境遇，白首同归，最后竟成谶语。卫玠，字叔宝，中兴名士，玠为第一。《晋书•卫玠传》曰：“京师人士闻其姿容，观者如堵。玠劳疾遂甚，永嘉六年卒，时年二十七，时人谓玠被看杀。”唐•孙元晏诗曰：“叔宝羊车海内稀，山家女婿好风姿。江东士女无端甚，看杀玉人浑不知。”杜工部也有诗叹曰：“紫萼扶千蕊，黄须照万花。忽疑行暮雨，何事入朝霞。恐是潘安县，堪留卫玠车。深知好颜色，莫作委泥沙。”故潘安、卫玠，世人大加褒衮之词。后人笔下，不乏玉树临风，孤松独立，更有傅粉何郎，莲花六郎，皆为貌美绝伦，惊为天人者。何郎即何晏，字平叔。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唐•李端诗曰：“熏香荀令偏怜少，傅粉何郎不解愁。”然管辂却谓其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为鬼幽之相。六郎者，为则天女皇之面首张昌宗，时人谄言六郎似莲花，莲花似六郎。鲁迅《秋夜有感》诗曰：“何来酪果供千佛，难得莲花似六郎。”今人《辛卯立春》诗曰：“误人最是六郎貌，弘道还需八斗才。”何郎、六郎二人虽貌美如花，然皆未得善终。近年，有英国华威大学研讨结论，呈倒三角脸型、下巴尖者，是以奸佞之人居多，故非虚言也。人立天地间，应乎五行中。故随形观人，可见一斑。獐头鼠目，决非良善之辈；鹅摇鸭摆，也非富贵之人。虎头背阔，万里封侯；尖嘴猴腮，一生劳碌。富贵之人，南人北相，北人南相。民谚有云，头大无形，愚钝之人；耳大招风，出卖祖宗；眼生三角，作事恶毒；脚长手长，反复新郎；腭骨外凸，半文不出……前贤总结，犹不失为经验之谈。乡人李氏，祖上奉教，笃信天主。少年时，英俊高大，其父友人善相面。尝卜问李氏一生吉凶何如，相者曰：“脚杆长，好拜堂。馀皆平平如也。”后李氏妻死，续弦，再娶，三婚无出，哺有螟蛉子，今已年过八旬矣。

清末名臣曾国藩，著作《冰鉴》一书，堪称相学经典。“冰鉴”一词，乃语出江淹《谢开府辟召表》：“臣谬赞国机，职宜冰鉴。”冰鉴者，以冰为镜，明察秋毫，洞悉表里之意。书目七篇，论神骨、刚柔、容貌、情态、须眉、声音、气色。洋洋大观，是为相术力作。曾国藩文韬武略，兼通各家。其以“广揽、慎用、勤政、严绳”之法举贤选才，慧眼卓识，可谓功不可没。近世不乏有人，誉其为古今第一完人。然却因天津教案，遭时人棒喝，并以此嗤之。又据近代史家考悉，当日曾氏攻陷金陵，血腥屠城，杀戮无辜者，堪比倭寇，乃至不可理喻。时人遂冠以曾剃头、曾屠夫之名。因此，毁尽半生清誉。《清史稿•曾国藩传》云：“国藩为人威重，美须髯，目三角有棱。每对客，注视移时不语，见者悚然，退则记其优劣，无或爽者。”《麻衣相法》曰：“眼有三角，孤刑狠毒。”《柳庄相法》、《水镜相法》皆云：“三角眼深藏毒害。”民国韦千里《中国相法精华》亦云：“三角眼之人，多恶心，好恶利。”今管窥曾氏，三角眼，吊扫眉，一副阴毒嗜杀之相，而其秉性难易，更视人命如草芥，全无仁德之心，况为臣奴，故不足以妄称为世之完人、圣人也。但看梨园弟子，伪其面目，盖以脂粉而妆，媸妍各别，博哂于人，又何异于掩耳盗铃者乎？相术之妙，由此可见一斑。

相由心生，境由心随。故人面可相，天意难测。此为相术之秘旨。天道无常，世事难料，此为天地生化，古之常也。汉条侯周亚夫，佞臣邓通，南朝梁武帝萧衍，金元道士丘处机，皆为螣蛇锁口，却境遇不同，结果迥然。唐•杜牧《杜秋娘诗》曰：“苏武却生返，邓通终死饥。主张既难测，翻覆亦其宜。”司马迁《史记•绛侯周勃世家第二十七》曰：“條侯亚夫自未侯为河内守时，许负相之，曰：‘君后三岁而侯。侯八岁为将相，持国秉，贵重矣，于人臣无两。其后九岁而君饿死。’亚夫笑曰：‘臣之兄已代父侯矣，有如卒，子当代，亚夫何说侯乎？然既已贵如负言，又何说饿死？指示我。’许负指其口曰：‘有从理入口，此饿死法也。’……居无何，條侯子为父买工官尚方甲楯五百被可以葬者。取庸苦之，不予钱。庸知其盗买县官器，怒而上变告子，事连污條侯。书既闻上，上下吏。吏簿责條侯，條侯不对。景帝骂之曰：‘吾不用也。’召诣廷尉。廷尉责曰：‘君侯欲反邪？’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邪？’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吏侵之益急。初，吏捕條侯，條侯欲自杀，夫人止之，以故不得死，遂入廷尉。因不食五日，呕血而死。国除。”班固《汉书•佞幸传》曰：“邓通，蜀郡南安人也，以濯船为黄头郎。文帝尝梦欲上天，不能，有一黄头郎推上天，顾见其衣尻带后穿。觉而之渐台，以梦中阴目求推者郎，见邓通，其衣后穿，梦中所见也。召问其名姓，姓邓名通。邓犹登也，文帝甚说，尊幸之，月日异。通亦愿谨，不好外交，虽赐洗沐，不欲出。于是文帝赏赐通以千万数，官至上大夫。文帝时间至通家游戏。然通无他技能，不能有所荐达，独自谨身以媚上而已。上使善相人者相通，曰：‘当贫饿死。’上曰：‘能富通者，我也。’于是赐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及文帝崩，景帝立，邓通免，家居。居亡何，人有告通盗出徼外铸钱，下吏验问，颇有，遂竟案，尽没入之。通家尚负债数巨万。长公主赐邓通，吏辄没入之，一簪不得着身。于是长公主乃令假衣食，竟不得名一钱，寄死人家。”

南朝梁武帝萧衍，法令纹直入口中，虽然茹素半生，以身事佛，却饿死台城。唐韩愈《论佛骨表》曰：“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竞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韩愈不谙佛法，言辞固有失偏颇，然事实斯然。韩愈被贬作潮州刺史，唐宪宗迎佛骨至宫中供奉，次年，即遭宦官诛杀，果应事佛生祸之谶。唐•杜牧《江南春》诗曰：“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堪怜佞佛皇帝，勤礼僧侣，广修寺庙，却只得片瓦之功，终不落相术窠臼，令后来者扼腕。唐人裴度，少年家贫，相者云其为饿死之相，后裴度修善培德，官居宰相。元关汉卿遂作戏本《裴度还带》传世，以启示后人，应多积阴德，福荫子孙。金元道士丘处机，原为螣蛇锁口之相，以致修道途中，因饥渴而昏厥数次，后于磻溪背渡，六年不废，历尽坎坷，终于大德化相，竟修成神仙人物，后世遂以此赞誉不绝，礼奉不断。

相术之科学性，盖于医家，独具医学诊断价值。肾虚者，发枯黄而稀少；脸黄者，土受刑克，故脾胃不和；肝开窍于目，眼黄者，须防肝疾；女子眼圈黑者，素有带下病。此为医家经验之谈。然相人之法，也非空穴来风。三国时，因司马懿善于谋略，魏武帝屡而忌之。至操孙魏明帝曹睿时，孔明使反间计，离间魏国君臣。睿狐疑不决，华歆乃奏曰：“太祖武皇帝在世尝言，司马懿鹰眼狼顾，决不可赋予兵权。”明帝遂罢除其官职，放归故里。《晋书•宣帝纪》曰：“魏武察帝有雄豪志，闻有狼顾相。欲验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顾，面正向后而身不动。又尝梦三马同食一槽，甚恶焉。因谓太子丕曰：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后司马父子，果然取而代之。宋隐士陈抟《心相篇》曰：“心者貌之根，审心而善恶自见；行者心之发，观行而祸福可知。”人相固然可观，然心相难觌，此相术之根本也。人生在世，悲欢离合，一生穷通，休咎无常。《庄子•逍遥游》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所谓神人、圣人、至人，天人合一，是谓无相。佛家《无常经》曰：“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可感之事，实为非事。物事皆空，实为心瘴，俗人之心，处处皆狱，惟有化世，堪为无我。我即为世，世即为我。”相乎德乎，忠孝立身，此亦儒家之本。阴鸷与人，是为无相之源。故而出入人世间，能超脱物外者，即为无相之人、当世神仙。

古代相术，大抵为古人勤于总结之成果，历经千年，弥久不衰，非为臆想而来。从最初之医家至后世之相学家，不乏慧眼之士，各家记述备焉。其中，闽（福建）人不相骨，西域人不相鼻，川人不相眼，西人不相耳，宋人（今河南商丘地区）不相口，江西人不相色，北人不相背，鲁（山东）人不相轩昂，太原人不相重厚。诸如此类，不可不知。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三国之庞统、张松，因相貌丑陋，而与魏武帝失之交臂，令人叹息不已。唐代科举，可谓开以貌取人之先河，首重举子相貌。应试者身、言、书、判，必须四法具备。先观人之相貌，次言辞，继之书法，后为处事能力。士子通过礼部试，进士及第后，不直接授官，而须通过吏部擢选。玄宗时，有终南山进士钟馗，因貌丑而获贡士首状元不及，抗辩无果，触阶而死，流传至今。西晋左思，貌绝丑，且博学善咏，一篇赋文，俾使洛阳纸贵。昔时嫫母、无盐、孟光、阮氏，四大丑女，皆有懿行。此古人重德轻貌之典范。有鉴于此，相术亦非完璧，而是瑕疵互见，芳泽杂糅。因此，崇德轻术，德重于术，对于相术家，如何识人穷通、察人吉凶；对于决策者，如何甄别优劣、遴选人才，至今不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