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交趾书写   作者:

海上丝绸之路,是自古以来我国与海外诸国的交通线路,是一条中外交流之路。海上丝绸之路带动了不同文化的交流碰撞,推动了世界的进步和发展。自唐代以来,与海上丝绸之路有关的诗文创作非常丰富。本期刊出的管宗昌的文章,总结了唐诗中对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交趾的诗歌书写及其丰富多彩的内容;方遥的文章,从海洋文化意象的角度揭示了明代出使琉球使者的诗歌特色;杨亿力的文章,则从唐代涉及海上丝绸之路的赠别诗中,看到了“诫贪”的意识,展示了诗歌中深厚的廉政文化资源,今天仍有警示意义。(郭丹)

交趾,秦时设象郡。又据《文献通考·四裔考》:“汉武帝平南越……置交趾刺史以领之。后汉置交州,晋、宋、齐、梁因之,又为交趾郡。陈亦因之。隋平陈,废郡置州。炀帝初,废州置郡。唐武德中,改交州总管府;至德中,改安南都护府。”交趾其地大致相当于今越南中北部,以及我国广东、广西大部分地区,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各种典籍多有记载,文学作品也时有书写。唐诗中的交趾书写更是渐成大观,以独特的方式记载着中原文明与它的交流与互动。

书写交趾的唐诗涉及多个题材类型,最为主要的有贬谪、送别、咏物等。这些诗歌鲜明地展现出如下特点:

第一,相距遥远、风物殊异和感念怀思关联为三大核心内容。

相距遥远是贬谪和送别诗重要的表达内容。如杜审言流放时所作《旅寓安南》:“……故乡逾万里,客思倍从来。”明言遥远。贾岛《送黄知新归安南》:“地远路穿海,春归冬到家。”亦是此意。另外,沈佺期曾被贬此地,有多首诗歌存世。其《度安海入龙编》开篇说:“我来交趾郡,南与贯胸连。”虽是陈述事实,但“贯胸”源自《山海经》,有意渲染其地遥远。

风物殊异也是重要内容,包括气候、自然环境、物产等。气候炎热是这些诗歌经常表达的内容。如杜审言《旅寓安南》“交趾殊风候,寒迟暖复催。仲冬山果熟,正月野花开。积雨生昏雾,轻霜下震雷。”锺惺《唐诗归》说:“六句记异,只是一个‘热’字。”沈佺期《度安海入龙编》:“四气分寒少。”也是此意。自然环境中较为突出的内容是“海”,如李洞《送云卿上人游安南》:“春往海南边,秋闻半夜蝉。”贾岛《送安南惟鉴法师》:“南海几回渡,旧山临老归。潮摇蛮草落,月湿岛松微。”都写此地临海多水之印象。独特的物产如鲸、犀、象、龙涎、椰子树、江蕉、桄榔、合浦珠、薏苡等,多篇可见。沈佺期的《题椰子树》则专写椰树。

感念怀思有时表现为自己对故乡(中土)的思念,如沈佺期的多首诗歌表达早回中原的渴望,《初达(见图1)州》就有:“何年赦书来,重饮洛阳酒。”有时则是希望对方能够怀想中原,如杨衡《送王秀才往安南》:“无贪合浦珠,念守江陵橘。”

第二,鲜明的陌生感和奇幻色彩。

陌生感有时通过对风物的详尽描绘表现出来,如沈佺期的咏物诗《题椰子树》,对椰树进行细致描写,是中土人对异乡特产的好奇关注。有时则直言陌生惊异,如杨衡《送王秀才往安南》:“君为蹈海客,客路谁谙悉。鲸度乍疑山,鸡鸣先见日。”

这种陌生感更多时候表现出明显的奇幻色彩。具体说来,这种奇幻或表现为奇伟雄廓,如杜审言《南海乱石山作》:“涨海积稽天,群山高嶪地。”或是瑰丽多姿,如同一首诗:“朝暾赩丹紫,夜魄炯青翠。”有时则被描写为令人生畏的怪异或神幻景象,如沈佺期《初达(见图1)州》:“魂魄游鬼门,骸骨遗鲸口。”能够看出,唐代诗人对交趾的殊异表现为两种不同的认知倾向:或正面或反面。其反面认知与“瘴疠”“蛮荒”的传统南蛮认知一致,这在此类诗歌中也时有体现,如沈佺期《三日独坐(见图1)州思忆旧游》:“炎蒸连晓夕,瘴疠满冬秋。”贾岛《送黄知新归安南》:“火山难下雪,瘴土不生茶。”

纵观这些诗歌,其陌生感和奇幻色彩(包括反面认知)都和此地位置的遥远密切相关,二者经常交融描写,如李洞《送云卿上人游安南》:“春往海南边,秋闻半夜蝉。鲸吞洗钵水,犀触点灯船。”首两句所言正是路途遥远耗时长久,后两句则有涉当地风物。可想,在交通不畅的古代,交趾之于中土确是遥远的存在,这也成为诗人们的集体印象。相距之遥也自然成为感念怀思的重要导因。

第三,明显的中土中心观念。

此类诗歌的三大内容其根源都在于以中土为中心。所谓相距遥远,其背景都是相对于“故乡逾万里”而言,故乡(中土)才是中心。所谓殊异和奇幻,也都是中土诗人眼中的认知,沈佺期描写椰树后竟产生其不能随归中土的遗憾:“不及涂林果,移根随汉臣。”可见其中土中心观之深厚。对殊异的反面认知更是对此地明确的疏离感,感念怀思也直接表现出中土才是其心理中心。

这与诗人为中土人士有关,也与此地隶属中土王朝的文化心理密切相关。沈佺期《度安海入龙编》:“尉佗曾驭国,翁仲久游泉。邑屋遗甿在,鱼盐旧产传。”说的正是中土王朝对于交趾在政治上的统辖历史,文化上在这里也有传存。熊孺登《寄安南马中丞》:“龙韬能致虎符分,万里霜台压瘴云。蕃客不须愁海路,波神今伏马将军。”不仅歌颂了对方的威力,更是对强大中土王朝的宣扬。

交趾的早期记载可见于《礼记》和《山海经》。《礼记·王制》:“南方曰蛮,雕题交趾。”《山海经·海外南经》:“交胫国在其东,其为人交胫。”“蛮”,马融《禹贡》注:“蛮,慢也。”其义强调文明不化和落后。关于交趾(或交胫),或认为是足相交,如郭璞:“言脚胫曲戾相交。”或认为同川而浴,如孔颖达:“云浴则同川,卧则僢者,言首在外足相向内。”或认为交颈(郭璞另说)、足骨无节(刘欣期《交州记》)等。解释不一,但不外两点:生理性状或风俗习惯。

扬雄的《交州箴》是较早的交趾文学书写:“交州荒裔,水与天际。越裳是南,荒国之外。”“荒”,《说文解字》:“芜也……一曰草淹地也。”段玉裁:“荒之言尨也。故为芜秽。”凸显的仍是其文明不化和落后。“裔”,《说文解字》:“衣裾也。”段玉裁:“故《方言》《离骚》注皆曰:‘裔,末也。’《方言》又曰:‘裔,祖也。’亦谓其远也。”众解释均指向其地处偏远。“水与天际”凸显此地临海的自然条件,水天相接、遥远而苍茫,扬雄为后人提供了临海苍茫迷蒙的交趾印象。至陆机《赠顾交趾公真诗》仍沿袭此意:“伐鼓五岭表,扬旌万里外……高山安足凌,巨海犹萦带。”显其偏远与山海迷蒙。

《交州箴》核心内容还是阐述交趾与中土若即若离的领属关系。此地“爰自开辟,不羁不绊”。

相比这些早期书写,相距之遥、蛮荒落后、苍茫迷蒙的印象等都被唐诗继承下来,而唐诗之创造与不同则有如下两点尤需注意:

第一,殊异风物的全新书写。

“交趾”之称最初凸显的是以人为中心的视野,《交州箴》提及作为贡品的“白雉”“犀牛”等,但风物显然还没有成为重要的表达内容;蛮荒炎热是早期典型印象,到曹植《苦热行》中仍是如此:“苦热但曝露,越夷水中藏。”而唐诗中的殊异风物书写已十分明显,不仅范围数量大增,而且已形成鲜明特色,既有反面认知又有正面认知,已不局限于蛮荒炎热。

根本原因在于交流的日渐深入和广泛。有的缘于人员流动,有的则是商业贸易,如晋王叔之《拟古诗》:“客从北方来,言欲到交趾。远行无他货,惟有凤皇子。”记录的是唐前的贸易活动。这些交流促进了对交趾认知的深入,促生了唐诗的风物书写。

第二,中土中心观的确定。

“交趾”之名关注的是当地的人情,而唐代设安南都护府,“安南”即安定南方,透露的是中土王朝对此地的统辖领属。据《史记》载,扬雄所处的汉代刚经历过赵佗自立为王后又被收服的反复,因而《交州箴》中的领属关系若即若离。而唐代对此地的统辖是确定的。强大的唐朝(包括政治、文化、军事等)都赋予中土诗人在交趾书写时深重的中土中心观念。

唐诗的交趾书写直接影响了宋元等时代的相关诗歌,意义深远。

(作者系汕头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