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則雲門展兩手

舉:雲門禪師問僧:近離甚處?僧云:蘇州西禪老師處。門云:西禪近日有何言句?僧展兩手。門打一掌。僧云:某甲話在。門卻展兩手。僧無語。門便打。

雲門禪師問僧:西禪近日有何言句?僧展兩手,是叫他猜。雲門卻不猜這個謎。僧云:讓我來說你聽,雲門也展兩手,則是好玩。

這猜謎與好玩,在人類文明史上說來話長。小小孩喜捉迷藏,是原始時代人類尚與獸類為伍,為搜獲可獵食物,與躲避強敵不被搜獲的習慣遺傳。纔一歲多的嬰兒,都要把食物與玩具隱匿在沙發椅子底下,這也是原始人類尚近於獸類時的習慣遺傳。以後就發展為猜謎,猜謎是有好玩的意思在內了。

猜謎的古語是射覆,叫你去射中被蓋覆著的東西。射得中是幸運。而知道幸運,這就好玩了。嘗見狗聽見草樹叢裏有些聲音,跳進去搜索了無所得,它使罷了,並無思想。貓捕老鼠到手中又被逃走,它立著也只茫然一回,不去思想。人纔會思想,先是知道去反省技術上的原因,再是知道了萬事是有幸運。

知道有幸運,是知道有天地之大了。吳清源下圍碁,每說勝是幸運。而最大的好玩,是來與幸運相戲耍,可以惡運也化為好運,往往是惡運成全人,遠比好運成全人更大。自此,人纔可以超過成敗了。大自然就是有成與毀而超過成毀的。

人類知道有幸運,是要經過悟識。幸運是可被感知,而不能以思考的方法去知道。讀近人一位先生的書,講太古是人類渡洪水開了悟識,纔創始了新石器文明;新石器文明也就是史上世界文明的總開始,而前此舊石器時代的則是無明。

自新石器文明展開了兩門學問:一門是猜謎,又一門則是造形。而這都是因為人類豁然開了悟識,有戲耍的心情,纔是可能的。如物理學,是去發見自然界既已有著的東西,所以原也是一種猜謎的學問。還有占卜,與兩軍相對,共敵將鬥智,將計就計,與仕宦對在上者的揣摩術,以及打牌去研究對方的心理,都是屬於猜謎的學問。

這猜謎的學問發展為三個階段。第二階段,單是猜中對象就得了,如射覆、打牌九、猜詩謎等,不雜自己的意見。第二階段是猜中了對象,加以主觀的應付,如物理學、兵法、揣摹術等。而最好是到了如偶舞,與對象相戲耍。第三階段是猜到了究極的自然,到底也猜不透。天地似信似疑。戀人的心思似信似疑。而亦不用猜透。

另一門造形的學問,則是自然界並不存在著這樣東西,是主體的研究者與客體的自然界相融合了,而創造出來的新東西。如數學、如造輪、如人世禮樂。這門學問的頂點是不失單純之理。而還有是其造形不堆積,似無一物。

禪宗的還是以第一門猜謎的學問為主。禪宗的公案就有點猜謎式。公案裏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問如何是達摩西來意,那都是已有著在那裏的是客體東西,而加上主觀的應付,所以臨濟禪師說賓主歷然。應付的方法是捉住,與以一掌,托開。這裏有賓主相戲耍,禪師講的主題像一路翻筋斗,都是翻與反,在這裏有著無窮之機。

造形又有造形之機,與猜謎之機大致相通。雖然如此,禪宗卻因疏於第二門造形的學問,所以不會制作禮樂。但是禪宗最有本領應付形勢之機,所以出來得姚廣孝那樣的人才,能為開國者策劃取天下。

猜謎的學問從單純的猜謎,到與客體相戲耍,到最後惟是大自然的一茫然,把猜謎的學問自己來否定了,這三個階段禪宗皆能到達,且把全般都活潑化了。

其中單純的猜謎(射覆)是猜謎這門學問的祖宗,所以最有一種稚幼的喜樂。如年輕女子悄悄跳到愛人的背後,冷不防用雙手向前面掩住他的兩目叫他猜是誰。

又如我的妹妹她出街買東西同來,必定叫家裏人先猜她是買了什麼東西,然後興高采烈的打開紙包給人看,又要人猜是什麼價錢,猜得對與不對都不在乎,只是個現前風光。

雲門禪師問僧:西禪近日有何言語?僧展兩手,叫他猜。但這不是可以猜的。如何是佛法,如何是達摩西來意可以猜,惟有西禪近日有何言句不成為猜的題目。但離題猶可,僧的是錯機──錯了問答之機。雲門打一掌,正好是打在僧錯機的一瞬上。

那僧挨了打,即道:我有話說。於是雲門禪師展兩手,這是待機接取。那僧卻被雲門的展兩手所迷惑,不知說話,反在盤算應付。而就在這脫機的一瞬上雲門禪師又打了他一掌。

雪竇禪師的頌,便是讚歎雲門,讚歎佛法,而末後一句卻來一翻:

虎頭虎尾一時收,凜凜威風四百州。

卻問不知何太嶮!師云:且放過一著。

圜悟注云:前打一掌是據虎頭,後打一掌是收虎尾,這兩記打得好不乾淨爽闊。

沒有一點兒怠慢,沒有一點兒人情,像天道的無容赦,此所以威嚴。原來萬事之機都是這樣嶮絕的。這頗像一清的打人。

一清才兩歲,外婆帶他去百貨店玩。百貨店屋頂有兒童遊藝場,許多乘物與打靶擲滾球等,納銅元二枚玩一玩。外國小孩有三人一淘在擲滾球,大的已有五六歲,順序下去,最小的一個大約與一清同年,也是兩歲,一清挨近去看擲滾球,被那小孩用肘推開他,一清倒也罷了。後來在下樓梯時,那頂小的一個有這樣壞,他還攔著扶欄不許一清走,一清一舉手連打了那小孩頭上臉上三記,如電光之疾,再趕攏去,嚇得那三個小孩一齊都逃走了。一清的身體好,運動神經非常發達,他尚只一歲多時常愛向外公頭上一記。他見外公坐得低低的,就跑攏來,一掌打在外公頭上,笑起來,媽媽連連喝止,他還夾手再打一記,動作之快,且是小孩落手重。現在一清打了那小孩回來,外公問他,他的語力尚未能敘述,帶說帶用手勢動作比擬,「一清,彭彭彭!」激烈地,壯健迅疾。我為他的美而感歎,那是生命的真正的威嚴無比。雲門禪師的打那僧一掌,便如同一清的打那小孩。

而外婆是當場見一清打了那小孩,叫止一清:「可以好了!」這又如雪竇禪師的說「且放過一著。」一清的不過是小孩玩耍罷了;雖然也是非常的認真。我們只可以把大人的人事昇華而為小孩的認真,不可把小孩的事看做了大人的人事一般。那僧是猜謎式的學問上失敗了,但是也可以把這且放過,卻來到於最稚幼的猜謎,譬如一個女孩子展兩手或匿一手在背後叫你猜,雖然什麼事故都沒有,你只覺得非常好,那就是了。但是你連連叫止,雲門夾手又打那僧一掌。

且放過一著的話,可以拿一樁事來說:郭家一次有人送來一隻椰子,且是碧綠生青好看,底部有兩處黑色,也黑得發亮好看。這家惟郭先生喫過椰子,就由郭先生來破,兩個女兒二小姐三小姐、和太太和我都在一旁守候著,看爸爸用廚刀把蒂蓋處切削,好不容易切出一個洞,望見裏邊的水了,大家一聲歡呼,又忙把玻璃盞擺齊,又拿來一隻大玻璃杯。而及至倒出汁水來卻是不多,嘗了一嘗有餿氣。原來這椰子的那兩處黑色就是壞了的了。大家都驚異的笑起來。郭太太笑道:「餿氣的事且放過一邊,這椰子已夠興趣了,不見剛纔大家都好緊張呵!」

那僧雖然餿氣,但是已引發了雲門禪師的傑作之一。二小姐道:「下次再買一隻好的椰子來破。」

雲門禪師此則公案,是以行動打開猜謎式的問題,不是解答。而是走了出來。雖然沒有到得第二門造形的學問,但是已從第一門猜謎的學問走了出來了。原來從臨濟禪師起盛行喝與棒打,就已是露了此中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