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锻炼说而拟之孙武子,何也?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柱下之言确矣。
佛法中据位者,治丛林,如治国;有机法以锻炼禅众,如用兵。奇正相因,不易之道也。
拈华一著,兵法之祖,西天四七,东土二三,虽显理致,暗合孙吴。至马驹蹴踏,如光弼军,壁壨一变。嗣后黄檗、临济、睦州、云门、汾阳、慈明、东山、圆悟诸老,虚实杀活,纯用兵机。逮乎妙喜,专握竹箩,在肆奇兵,得人最盛。五家建法,各立纲宗,韬略精严,坚不可破,而兵法全矣。
自元及明中叶,锻炼法废,寒灰枯木,坑陷杀人。幸天童悟老人,提三尺法剑,开宗门疆土。三峯藏老人,继之,恢復纲宗,重拈竹篦,而锻炼復行,陷阵冲锋,出众龙象。灵隐本师,復加通变,啐啄多方,五花八门,奇计错出,兵书益大备矣。
余昔居板首,颇悟其法。卜静匡山,逼住欧阜,空拳赤手,卒伍全无。乃不辞杜撰,创为随众、经行、敲击、移换、擒啄、斩劈之法,一时大验。虽当场苦战,而奏凯多俘。用兵离奇毒辣,盖至极矣。
因思人根,无论利钝,苟得锻法,皆可省悟。以人多执死法,不垂手险崖,虽有人材,多悲钝置,遂不敢秘,著为锻禅之说,流布宗门。老师宿衲,虽得此说,未必能行矣,岂惟不行,或反嗤议。初踞曲者,其身英强,其气猛利,依此兵符,勤加操练,必然省悟多人。出大法将。所愿三玄戈甲,永见雄强,五位旌旗,不致偃息。知我罪我,所弗异焉。则虽谓之禅门孙武子可也。
岁次辛丑孟春上元日住云居晦山僧东吴愿云戒显自识
一 坚誓忍苦
夫为长老者,据佛祖之正位,则应绍佛祖之家业;作人天之师范,则应开人天之眼目。人天眼目者何?佛性是已;佛祖家业者何?得人是已。为长老而不能使众生开悟佛性,是谓盗名;据正位而不能为佛祖恢廓人才,是为窃位。然欲使众生开悟佛性,则其心必苦,非揣摩剥削,曲尽机权,则众生佛性不能悟也;欲为佛祖恢廓人材,则其身必劳,非勤勇奋厉,痛下针锥,则法门人材不能得也。
是故为长老者,必先起大愿,立大誓,然后显大机,发大用。誓愿者何?初为长老,即当矢之龙天,顩之佛祖,苟能使众生开悟佛性,则虽磨筋骨,弊精神,如凿山开道,竭其力而殉之,不应辞也。苟能为法门恢廓人材,则虽弹朝夕,忘寝食,如啮雪吞毡,捍其苦而为之,不应惮也。(以下略)
况为长老者,道在津梁三有,济拔四生,为从上佛祖,增益慧命,为大地众生开凿眼目,此何等重任。而顾爱惜劳苦。(略)既爱惜劳苦,必深居端拱,隔绝禅流,养尊处优,晏安自适,等丛林於傅舍,视禅众如胡越,冬期夏制,只了故文,岂不上幸佛祖,仰愧龙天,下负师承,为法门罪人也哉!
教中道,菩萨为一众生,历微尘劫,受大勤苦,终不疲厌。今禅众或数十,或百或千,机器当前,岂止一人而已乎?
又云,菩萨为众生故,捨头目随脑,血肉手足,遍满大地,积如须弥誓不以苦故,退失大心。
况锻炼禅众,即劳筋苦骨,饮水茹蘖,较之捨头目血肉者,纵什百千万,岂能及菩萨万分之毫末乎!既入此门,孰不以知识自居?既为长老,孰不以佛祖自任?处其位,当行其事;任其名,当尽其实。
禅众者,实长老成佛之大资具也;锻炼者,实诸祖得人之大关钥也。不勤锻炼,则必不能开众生眼而得人;不发誓愿,则必不肯为锻炼故而忍苦。
是故,未陈锻炼之方,先请坚发誓愿,誓愿立而大本正矣。故曰坚誓第一。
二 辨器授话
欲锻禅众,当示真参;欲下钳锤,先辨机器。临济曰:“我此间作三种根器断:或夺境,或夺人,或夺法,或俱夺,或俱不夺。”上辨验机器之大要也。
唐人禅风鼎盛,机器不凡,老古锥接人,皆全机大用,顿断命根,纯用活机,殊无死法。至宋以后,参禅用话头,而死法立矣。
然人至末法,根器愈深,狂乱愈纷,定慧愈浅。主法者欲令禅众开廓本有,透脱牢关,不得不用死法,时代使然也。然不善用,则虽活法,皆成死法,能善用之,则死法中,自有活未能。活法者何?辨机器是矣。禅众入门,先以目机铢两,定人材之高下;闪以探竿影草,验参学之浅深。立主立宾,一问一答,丝来线去,视其知有与否,而人根见矣。
或上上机器来,即以师子爪牙,象王威猛,抛金圈,掷栗棘,视其透关与否?而把柄在师家矣。
人根既定,方令进堂。既进禅堂,即应入室,随上中下机器而示以话头。其已历诸方旧有话头者,或搜刮、或移换、或拨正,虽事无一法,然话头正而定盘星在矣。
或曰:有不用话头,竟以德山、临济,便棒、便喝接人者,如何?曰:奇则奇矣,然视人根太高,而不可概用也。有不论机器利钝,禅众多少,只用一话头而不变者何如?曰:均则均矣,然视人根太混,虽参而多不得益也。请言其故。
不用话头者,诚直截痛快,不带廉纤矣。然在昔人则可,在今时则不可。何故?昔人根器高胜,定慧力强,一经名师大匠,棒喝提持,一信永信,列无誵讹,一彻永彻,更无反覆,所以可用。今人以最深之智巧,最纷之狂乱,不用话头,重对密锁,痛箚深锥,令情枯智竭,蓦地翻身。而但用击石火闪,电光一著,以为门庭,纵或承当,多属光影。而於言句关棙,宗师血脈,总未觑透,以此号省悟,将来反覆,不可言矣。故不可用。非全不可用,不可概用也。老黄龙语晦堂曰:“若不看话头,百计搜寻,令自见自肯,即吾埋没汝也。”岂不信哉!
止用一话头者,似平等简径,不落揀择矣。然禅众中,生材有利钝,受气有纯驳,信道有浅深,参学有久暂。买帽者,当相头;著楔者,须看孔。自然之势也。宜数息者,教令观白骨;宜观骨者,教令数息,虽佛世不能证果,况末法乎?明大法者,察气候以下钳锤;识通变而施锥凿,三根皆利矣。使不问利钝、纯驳、深浅、久暂,徒用一话头以箍学者,昼地而为牢,钉椿而摇橹,高者抑而不能下,卑者跂而不能至矣。此所谓活法而成死法也。妙喜曰:“善知识大法不明,止以自证悟处指示人,必瞎却人眼。”非此之谓乎?
然则指授话头,当用何法?亦仍曰,作三种根器断而已矣:
初机参学者,话太艰深,必然扞格,须令稍有咬嚼,以发其根本。
气宇英灵者,话头宽松,易滋卜度,须令壁立万仞,以断其攀缘。如“万法归一”、“父母未生前”,“死了烧了”等,乃至目前一机一境。虽智愚,皆可用,而初机为便。
“南泉三不是”、“大慧竹篦子”、“道得道不得皆三十棒”、“恁麽不恁麽总不是”等。虽高下皆可用,而英灵为便。
知见雄强者,师家爪牙,倍宜毒辣,或机权喜怒以铲其命根,或诘曲誵讹以去其秘蓄。临济所谓“全体半身”、“獅子象王”等,皆为若辈而设。此则视师作用何如,不可言傅也。
要之,话头虽多种不同,皆须上截妙有关锁。既有关锁,学人用心时,四门堵塞,六路剿绝,下载审问处,其发疑情也必真。疑情既真,则扩悟机也必彻。东山立盗父锁柜,令了溃围之喻,非不傅之秘乎?
然亦有机器,宜参答语者,如“麻三触”、“乾矢橛”、“青州布衫”、“庭前柏树子”,乃至“狗子无佛性”等。
亦有机器,宜参机用者,如入门便棒、进门便喝、睦州接云门、汾阳接慈明等。往往发大悟门,亦视师家用处何如耳,无死法也。
间有时师,不知关棙,止教人参“如何是西来意?”“如何是本来面目?”“如何是学人自己”者,此则上无关锁,望空启告。师家下刀不紧,学家发疑无力。死水浮沉,白首不悟。坐病在此,岂不惜哉!
最误人者,有初进禅门,根本未悟,遂令参“南泉斩猫”、“百丈野狐”、“丹霞烧佛”、“女子出定”等话。此真方木逗圆孔,唐丧人光阴,而天地悬隔者矣。谓之杜撰,不亦宜乎?(下略)
三 入室搜刮
既示话头,即当指令参究。然参法有二:一曰和平,二曰猛利。
和平参者,人难於省发,即或有理会,而出人必弱。猛利参者,人易於省发,一入其炉鞴,而出人必强。此其故何也?
盖参用和平,则优柔弦缓,止能抑其浮情,汰其粗识,久久成熟,止栖泊於纯清绝点而止,叩关击节,必无冀矣。故曰省发难也。冷灰豆爆者,纵十成无渗漏,犹是平地死人,一遇手脚步毒辣荆棘六庭,即冰消瓦解,况能历大事、任大担。领大众而不倾仄手?故曰出人弱也。
若欲求人啐地断、曝地折、猛焰里翻身、险崖中断命、能禁颠撲、受敲磕,而晏然不动者,则非猛利参不可。猛利虽胜,恐力难长,欲期克日成功,则非立限打七不可。立限起七,不独健武英灵,奋迅百倍,即懦夫弱人,一求入保社而心必死,亦肯捐身而捨命矣。故七不可以不限也。
若欲起七,入室为先,入室非虚文而已也。长老既以锻炼为事则操心宜苦,用意宜深,立法宜严,加功宜细。欲至堂中,先须识禅众之号与貌,与各各本参话头,然后可以垂手锻炼。盖不识其人,虽聚首九旬,事同陌路。(中略)识其人矣,而其人矣,而不谙其本参,即长老落堂,欲施逼拶,其道无繇。(中略)
若欲知之,其法在乎人而搜刮,盖人根不齐,参学有多种差别。虽领话头,或无志参究,或死心不得,或有志而疑情发不起,或纔举话而妄想偏缠,或参究累年而不解功夫为何事,或援经教理路以配话头,或止借话头而排遣妄想,或以无事甲里而自躲根,或硬承当以为主宰,或认泯默无缝以为彻证。总缘无人拨正,内无真疑,致成多病,皆当於入室时,一一搜剔,一一扫荡,与之解黏去缚,斥滞磨昏,斩其伴侣挟带之丝,砭其膏肓必死之疾,指令真参,而路头必正矣。(下略)
四 落堂开导
已经入室搜刮精当,无错路矣。然学家参究,如逆水行舟。(中略)是故堂中开导,事为最急。开导非三日五日一转而已也,要须一日三时,勤勤开导。开导之法,当相其机宜,观其勤惰,中其缓急,事虽难定,略言其端,大约有四:一曰悚立志,二曰示参法,三曰警疲怠,四曰防魔病。而所最忌者,扯葛藤、说道理。
何谓悚立志?(中略)欲下参究之初,先令树铁石心,发金刚誓,以为前导,宁骨断筋枯,非洞明大事不止也。宁丧身捨命,非彻透牢关不休也。具此透脱生死坚固誓愿,则发疑情也必真;辨此担荷佛祖刚强志气,则参究也必力。疑情真,参究力,焉有不究竟彻悟者乎?
何谓示参法?古云: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故疑有十分,斯悟有十分。
而世有教人死守话头,不起疑情者,此参禅大病也。盖参禅虽不可胡乱卜度,而亦不可死守话头。但守话头,则所系者枯椿,所沉者死水,所磨者刀背而已矣。若非发起真疑,机轮内转,即坐至驴年,亦不得悟了。学人喜行此路,则沉空滞寂,久之以窠臼为乐,竟不信有悟矣。师家喜以此教人,则以枯木堂禅为极头,闻他家机下省发人,必然生谤矣。而孰知事,大不然也。盖生死心切,则生疑,疑生悟。故长老当禅众静坐,须示令放下万缘,寸丝不挂,将话头上截关窃,锐意研穷,研穷无路,然后并心下句,尽力挨拶,挨拶力竭,从头又起。久久,情识尽,知见忘,悟道易矣。此不易之参法也。
何谓警疲怠?参太平禅者,从容和缓,半浮半沉,如水浸石,无进无退。即或苦参,而工夫难於成片。即或成片,而卒急不得省悟。以无人鞭策而激发也。参猛利禅者,人虽易省悟,然正参时,上根利智,有进无退;机器中下者,猛利一回,筋力倦怠,易进而亦易退,故须长老勤勤而鞭策也。鞭策之法,宁紧峭,毋宽松;宁毒辣,毋平顺;宁斩钉截铁,毋带上拖泥。时时以苦言厉语,痛处著锥,苟有血性者,必仇怒而向前矣。
何谓防魔病?初机识性,狂乱万端,所以开示话头,必须上截关锁。关锁缜密,搜刮精严。意地邪思,不能带影。学家所以止有悟道而无著魔也。万一师家观机器,授话不重关锁,任其纷飞业识,狂乱思惟,则熟人熟境,暗地奔腾,异见异闻,识田扰乱。初参学人,无智慧以照破,无道力以摄持。或疑或怖,或喜或悲,突然窃发而魔事作矣。(中略)若长老勤勤开导,用意防闲,则无此患矣。至於致病多端,不能备举,最易犯者,无如迸气胸前,以为勇猛,及灰心冷坐,以求澄湛,二者为甚也。盖参禅秘要,只在真实腾疑,而不在乎迸气。自元代以来,有邪师者,多教人竖起脊梁,咬定牙关,紧捻双拳,高撑两眼,内实无真疑而外形猛状,日以硬气迸塞胸膺,其势必至於心痛而咯血。(中略)其次坐冷禅者,亦不起真疑,死心参究,一上禅床,惟万端排遣,消归无事,意想或生,即以一口气不来等话,密念几回,遂认四大非有,万法俱空,灰心泯智,澄湛不摇,以为工夫极则,劝令经行,心虑打失,寸步不移,坐至岁深,血脈不舒,易成浮肿而亦多火证,此实病在膏肩,而世医拱手者也。
欲除诸患,存乎善知识不惜疲劳,日至堂中,勤行开导,或发其坚志,或示以真参,或警其疲怠;次则摧荡其识情,划抹其知见,扫除其岐路,剿绝其病根,则魔病众患,无从窃发,而学人真悟,不难冀矣。
五 垂手锻炼
语曰:不入虎穴,争得虎子,为长老而不得锻炼之法,虽龙象当前,尽成废器,积数十年而不得一人省发也。即有一个半个,皆祝著磕著,如早蠢御木,偶而成文,而非锻炼之功也。
苟明锻炼,虽中下资器,逼拶有方,如一期人,广可以省发数十人也。妙喜锻五十三人而悟十三辈;圆悟金山一夕而省十八人,虽语惊时听而古今实有此事也。何地无水?不凿则不溢;何木石无火?不赞不击则不发。众生具有佛性,犹地之有水,木石之有火,不得善知识以妙密机用,毒辣钳锤,疏之浚之,敲之磕之,而欲觊其桶底脱落,自透牢关,虽上上机器,必望崖而返矣。是故垂锻炼,不可不讲也。
然真欲锻炼人材,则长老必苦,执事必劳,禅制之中,长老须时时在堂,同众起倒,即不能然,亦必三转五转在堂,随众行坐,锻炼之器,在善用竹篦起自首山,盛行於大慧,再兴於三峯,此历代老古锥,锻炼衲子之器,非创设也。
竹篦长须五尺,阔止一寸,稍稍模棱,去其锐角,即便捷而易用。若夫拄杖子,设法接机则可,锻炼决不可用,即用亦不灵也。至於铜铁如意,以降禅众而已,稍近则头迸脑裂,非锻炼之物也。
用生篦者,其功便於逼拶,而其妙在乎敲击,禅众坐时,则执之以巡香,行时即握之为利器。
三板止静,长老必先开示,如前所说,不必渎矣。香安半炷,即鸣引磬。
今禅众经行之法,先缓次急,渐归紧凑。长老亦频频握竹篦,随众旋绕,当经行极猛利时,即用兵家之法,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或拦胸把住,逼其下语,或劈头一棒,鞫其本参。待其出言,復夺贼鎗而杀贼;伺其转变,更将锥子而深锥。雷崩电闪时,莫令停囚长智;结角罗纹处,重为夺食驱耕。或捨棒用掌,而短兵相接;或为此击彼,而间道出奇;或照用同时,而矢石交攻;或棒喝俱行而炮弩齐发。
工夫未极头,则千锤而千炼;偷心未死尽,则百纵而百擒。务将学人旷大劫来,识情影子,知见葛藤,搂其窟穴,斩其根株,使其无地躲根,渐至悬崖撒手。
一锥一箚,机候到者,不难啐地断,曝地折矣。此非背水设阵中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乎?锻炼禅众,亦若是则已矣。
夫长如是以为众,亦可谓难矣。然得此道也,则易於出人,亦可谓妙矣。天下事,未有难而不妙者,亦未有妙而不难者。(下略)
六 机权策发
天下凡事利用顺,而独禅门利用逆,为人治事喜於善,而锻炼学人则喜於恶。不恶,不足以称天下之大善也,不逆,不足以称天下之大顺也。(中略)
锻炼不用威,则禅众疲怠无由策发,必不能使透关而彻悟。策发不用权,则严规肃矩,只成死法,亦不能使愤厉而向前。故锻炼一门,事有千变而机用至活也。
善能使人省发者,行坐定香,不可太久,坐太则昏倦必生而话头无力矣;行太久则足力疲倦而坐便昏沉矣。故禅门常规,行坐必香一炷,而余酌而中之,短香可以一炷,长香止用折半。坐半炷,则静参必精彩,稍欲倦而下单经行矣。行半炷,则动参必猛利,足欲疲而抽解消息矣。
然,参禅打七,至时日稍久,夜分过半,禅众渐趋倦怠,为长老者,以甘言诱之而不加劝也;以和颜接之而不加厉也。即策之以香板,则模糊如故也。此时欲作其气、贾其勇,惟有奋大机权,施大毒辣,发大忿怒。或閧堂诟骂,或旋刚捶打。所谓多人愤恨语、不可听闻语、如火烧心语。崩崖裂石、抛向面前,而禅人之昏倦,廓然立散矣。(中略)又如临大壑、对深项
临济曰:“或把机权喜怒。”至汾阳慈明,惯用此法也。非所谓嫡骨相承者哉!
故善知识者,其心至慈,其用至毒,所具者诸佛菩萨之心,而所行者阿修罗王之事,乃可以撬动三有大城,而不惧也。无厌胜热,未尝伤一蠢蚁。
而屠裂割剥,穷刑极罚,增人厌怖。通此用者,乃可为人抽钉拔楔,敲枷打锁。不然则死守善道而已,自救且不了,而能为人乎?
大慧曰:“诸方说禅病,无有过湛堂者,只是为人时,不刃不紧。”
圆悟曰:“下手时,须至苦至毒,方始不虚付授也。”
神仙秘诀,父子不傅,从上锻炼门庭,类皆如此。使不用此策发,犹驾马者,止令伏枥,不加鞭影,虽有骅骝骥,追风天马,亦困监车矣。安所得飞黄腰里之用哉?
然则近世有通宵打七,竟不放参者,如何?曰:此法似极猛利,而实最场炼魔足矣。参禅保社,不必进也。真欲求省发者,其吃紧处在中夜放参一睡,次日方得志气清明,精神英爽,发起真疑,力求透脱。不达比机,死以捱香为事,参不三日,行则云雾,坐则醉梦,昏沉之至也,厌如泰山。而所谓话头者,付之东流矣。尚望其心华发明也哉?岂惟参禅不得,而昏沉中更加乱想,著景发谵,见鬼见神,繇此出矣。是谓不达方便之痴禅也。(中略)故深明锻炼者,通方便、识机权、远过患,而后可以为善知识也。
七 奇巧回换
省发一也,然机下透脱,与冷地触发,其功用回然不等。
冷地参究者,就体消停,不得善知识钳锤移换,每十年二十年,而不得省发,即或暗地点胸点肋,至两刃交锋,即出手不得。
机下透脱者,其偷心必死,疑根必尽,解路必绝,至险崖机下,转处得力而游刃有馀。是故从上古锥,论悟道者,必贵乎机下也。马祖、百丈、黄檗、临济、以至汾阳、慈明、东山、圆悟、大慧诸老,皆大机大用,电闪雷奔,不可近傍,一锤、一祝、一捱拶、一回换,命根顿断,正眼洞明,大龙大象,云兴雾拥,宗门斯鼎盛矣。
至元代以后,列祖锻炼之法不行,止贵死坐冷禅,寒灰枯木,古庙香炉,冷啾啾地,不动不摇,以为得力,反诋诸祖机用,以为门庭施设,黜五家纲宗为奇名异相,牢笼学者,而宗风遂大坏矣。
是故夺人、夺境、夺法,临济七事不明,左咬右咬,咬去咬住,岩头活法不谙,则必不能当机移换。其法既失,有请益者,止有开示死话头,念其灰心冷坐,相率入枯木堂,习不语禅。妙喜呵为默照邪禅者,反室中秘授以为至宝。傅至明叶,此教盛行。繇是走禅门者,类以枯坐之久暂,叙功夫之胜劣,提著悟字,如呼父名,如犯国禁,而参禅一法,遂为葬送人根之地矣。
幸天童悟和尚,以一棒辟其门庭,而奋大机用;三峯藏和尚,以七事行其锻炼,而究极纲宗;本师灵隐礼和尚,復以五家妙密,多方通变,而广被羣机。
繇是料揀,照用、宾主,回换之法,復见於世,而宗门日月,赫然中兴矣。盖学家参禅,不得洞悟,病有多端:有扞格而不前者,有廉纤而不断者,有死衔话头而不起疑情者,有沉坐冷灰而竟当本分者,有认扬眉瞬目为全提者,有执一言半句为了彻者,有穿凿公案为博通者,有卜度纲宗为究竟者,有一切铲抹为向上者,有不上机境为独脱者,有以古今公案为分外枝节者,有以最后牢关为强移换入者。总因不经师匠,不得真悟,不透纲宗,偏知异见,举起千差。
所贵善知识者,因病与药,看孔下咸。如郢人削垩,运斤成风;如疱丁解牛,披却导窾。一机之下,一句之间,能令学人枷锁顿脱,心眼洞开,其法在於善用回换。回换不一,有法战之回换,有室中之回换,有回换之回换,有不回换之回换。
法战之回换者,众中逼拶,学人出语,有隙即攻,有瑕即系。能返掷者,更加以追踪之句;死机下者,即示以活人之刀。转辘辘,活卓卓,务令学人无处立脚,即与断命根不难矣。
室中回换者,学人或明前而不能明后,或道头而不知道尾。或箭欲离弦但须一拨;或泉将出窦,止在一通。长老不妨令其再问,或代一语而即悟;或更一字而廓然。此神仙国手而最奇巧者也。
回换之回换者,佛性谁无,别曰谁有?而其僧即悟。入门逢弥勒,出门见达摩。别曰入门逢甚麽,出门见阿谁?而其僧亦悟。乃到胡张三黑李四,昨日是今日不是等。此回换之回换也。
不回换之回换者,如何是曹源一滴水?答是曹源一滴水;丙丁童子来求火,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等。但重举一转,而前人即彻。此虽不回换,而亦回换也。
善知识者,於是诸法,如承蜩,如弄丸,如贯虱,发之而必应,用之而无滞者,何耶?曰:以能用纲宗而以活机接人故也。得纲宗,则料揀熟而回换得行。手精眼快,明辨来风,一任旋乾而转坤,移星而换斗。向上牢关,可令人人透脱。止重本体禅而不谙纲宗,则前人一机一境,横拈竖弄,死守胶盆。长老无道以回换,则药汞银禅,得以假鸡偷关竟过,而悟不彻头矣。然则,欲锻炼禅众者,纲宗所系,岂细故哉?
八 斩关开眼
回换固难矣,至斩破重关,开人眼目,非鹘眼龙睛,具弄大旗手脚者不能,则尤难之难也。(中略)
欲得斩关之诀,其功在乎逼拶,其奥在乎回换,而其力则又系乎开导而策发。不开导则行路或岐,不策发则纵火在旺,不逼拶则心智不绝,不回换,则贼情不穷。四法不尽而求人之喷地省悟,火未到而索饭,果未熟而求脱。虽负大名之长老,具大器之学家,惟机教不叩,两相幸负而已。
是故,善锻炼者,心不厌细,功不厌繁,事不厌周,法不厌备。长老同众坐香,今日如是开导,明日如是策发,则路头必正,而火力旺矣。随众经行,今日如是逼拶,明日如是回换,则心智必绝,而贼情穷矣。至於旺而加旺,穷而更穷,而所谓鹘眼龙晴,杀活刀剑者,可得而用矣。
有英年奇隽,意气虽盛强而参请日浅,活而未能死者,法当用杀。有号称老参,工夫虽沉著,而灰冷成病,执而不能化者,法当用活。应杀而用活,薄处触破,其禅不真,往往易於承虚接响。应活而又杀,学人灰灭,病在膏肓,不应更於披枷带销。方其未悟也,用杀者常十之九,用活者止十之一,以杀易施而活难用也。
然而,又有杀活齐行者,斯何人哉?盖有擎头戴角、具佛祖刚骨,负龙象异姿,而气宇如王者。纔见如此人来,则罗纲欲宽,擒拿欲大,机穽欲密,钩锥欲辣,敲骨打髓,捱至在尺竿头,痛箚深锥,渐到悬崖撒手,张弩力满,止在发机。遇贼隘途,不容眨眼。当斯时也,更无事策发、无庸回换,直须以杀活圣箭,迅雷一击。紧峭言句,顶门下箚。桶底自脱,命根立断矣。此犹推人於万丈之崖而不能停也,转圆石於千仞之上而不可留也;亦如金咸之拨转瞳神而立使光明也,岂不异矣哉。马祖之接水潦、睦州之接云门、大愚之接临济、岩头之接雪峯、船子之接夹山、汾阳之接慈明、慈明之接黄龙、大慧之接教忠西禅,非用此道耶。其馀见之灯录,载之傅记,诸祖机用,霆崩电激,凤翥龙腾,烈烈轰轰,照耀古今,不可悉数。何尝教人止休去歇去,坐死禅、守冷灶、不起疑情而将心待悟者,为是耶?
高峯云:“工夫如转石万仞,直堕深崖,更无丝毫隔碍。如此用心,七日不悟,妙上座永堕阿鼻地狱。”又何尝必限人几十年,经冬过夏,坐破蒲团,守工夫窠臼,以沈滞为极则者耶。
总之,学家不过锻炼,即受尽荼苦,费尽精神,磨裩擦裤,竭一生之力而透脱无门也。师家不知锻炼,即眼空四海,气吞诸方,死守格套,而不能垂手斩劈,即开炉数十年而等闲不出人也。(下略)
九 研究纲宗
夫所谓真禅者,有根本、有纲宗。根本未悟,而遽事纲宗,则多知多解,障塞悟门,必流为提唱之禅而真悟亡矣。根本既悟而拨弃纲宗,则承虚弄影,莽卤成风,必流为一橛之禅而宗旨灭矣。是故未悟之纲宗不必有,既悟之纲宗不可无也。
而世以颟顸优侗为宗门者,徒见世尊拈花、商那竖指、龙树月轮、伽耶持鉴,乃至俱胝一指、马祖一踏、雪峯球、禾山鼓、黄檗三顿、秘魔一杈等,以为宗门大机大用,真捷如此也,孤峻如此也,独脱如此也。曰:此直指人心也、不立文字也、向上提持也。更与言纲宗一字,则呵为“知解”,指为“实法”矣,诋为葛藤络索,斥为滞名著相矣。鸣呼!孰知乃似是而大谬也。(中略)
盖参禅一法,打头吃紧,在乎用已前锻法,使透根本,根本既透,又须知此一著之中,有体有用。其为体也,有明有暗、有背有面、有左有右、有头有尾。其为用也,则有杀有活、有擒有纵、有推有扶、有抬有搦。就对机而言也,则有君有臣、有父有子、有子有母、有宾有主。就宾主而言也,有顺成、有争分、有暗合、有互换、有无宾主之宾主。细而剖之,则有有句无句,无句中有句,有句中无句。有双明、有双暗。有同生,有同死。究而极之,则有向上一机,末后一句,古人所谓“始到牢关、不通凡圣”者是也。临济有见乎此,乃於直捷之中,立三句、三玄、三要,以正其眼目;建四料揀,同喝四喝、四照用、四宾主、分三种机器,以尽其机用。乃至五家立法,各有门庭、各有阃奥。玄关金锁,百币千重,陷虎迷师,当机纵夺。(中略)不如是,不足以断人命根,而绝人解也;不如是则学家情关未透、识锁难开、法见不消,而通身窠臼也。岂佛祖正法眼藏也哉?
或曰:所贵乎禅者,以不立文字,不涉名言,超然独脱也。今纲宗一立,则名相纷烦,楷成格则,是增人情识、益人知见,而有实法可求也。总明者必穿鉴,愚鲁者益蒙懂矣。真悟道者何贵於此乎。
曰:诸祖所以立纲宗者,正为此也。主人公禅,自谓无情识而浑乎情识也;自谓绝知见而纯是知见也,自谓无实法而认定一机一境,恰堕实法也。有临济七事,五家宗旨,用妙密钳锤以锤锥之、料揀之、划削之,而知见始消、情识始破、实法始忘矣。穷尽万法而不留一法,是真直捷;透习诸门而不滞一门,是真孤峻;彻尽大法小法一切纲宗而骂除纲宗,是真独脱。而岂守系驴橛、倚断贯索、弄无尾巴猢狲之谓哉?(下略)
夫抹去纲宗者,不但自己宗眼不了,一当为人,动便犯锋伤手。机境当前而不知锯头收尾;节角誵讹而不解抽爻换象;掠虚弄滑而不能勘辨;对打还拳而无法翦除。徒恃鉴觉以为极则。法门窠臼不可言矣。然则悟后之纲宗,又曷可少耶?(中略)
是故学家根本已明,当依止师承,温研密谂,务彻古人堂奥。师家见学人已透根本,更须以妙密钳锤,深锥痛箚,务令透纲宗眼目,庶不至彼此承虚接响,而正法眼藏,得永远而流傅矣。
十 精严操履
向上一路,千圣不傅,如大火聚,谁敢正眼而觑?如涂毒鼓孰能侧耳而听?机先制电,已属迟疑,句下精通,犹为狂见。此何事也,而偲偲问操履、踽踽论功勋哉?
然初祖云:“行解相应,名之曰祖。”云居膺祖曰:“那边会得了,却向这边行履。”涌泉曰:“见解人多,行解人万中无一。”
则知从上诸祖,未尝以行解为二事也。良以有行无解,即操履精纯,不了阶级,纵有修为,皆名痴福;有解无行,即见地超卓,犹是担板,虽有悟门,皆属狂慧。一者有目无足,一者有尾无头,均之非究竟也。
为长老者,务在锻炼人材,料揀偏全,权衡首尾,欲令学人成始成终,果何道哉?
学家道眼未开,先令参究,以锻其解,敲骨打髓,痛下咸锥,而行互缓问,所谓“但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也。大事既明,即令操履以锻其行,鸟道玄路,脚下无私而解始诣实,所谓“说得一丈不如行得一尺”也。
然主法者不用纲宗眼目,微细勘人,徒取一知半解,遴选人材,则俗禅中有二种岐路:
以主人公为禅者,止认身田主宰动转施为,以为佛祖大机大用,无顺无逆,一切皆是,谓之作用是性。由此优侗习气窃发,遂至不择饮啖,不揀净秽,以为大道者矣。有人规正,则曰:痴人,佛性岂有二耶?是谓以黐胶门而成魔业者也。
以豁达空为禅者,止认本来无物,泯默莽荡,以为自己安身立命,无佛无祖,一切皆空,谓之向上巴鼻。由此颟顸,邪见得便,遂至不避讥嫌,不顾罪福,而肆行无忌者矣。有人呵谏,则曰抖子,犹有这个在乎?是谓以铁铲禅而灭因果者也。
此二者,虽学者之谬,而亦师家之过也,以其不用纲宗锻人,而止取光影,互相印授,根器陋劣者,遂生邪见而祸法门矣。师承正,则学者之行解必端,而递代相承,如以器傅器而源深流长矣。师承不正,则学者之行解必邪,而相袭成风,如鸟焉成马而积薄流卑矣。
何谓师承正?道眼通彻而又重操履。虽为长老,凡事一同乎众,洁其身,苦其志,夙兴而夜寐,以勤苦先德为规绳,而冰霜金玉,道行内充,丛林得以矜式,斯之谓正也。
何谓师承不正?道眼疎狂,而心轻操履,一居师位,凡事不同乎众,美其馔、蠺其衣,早息而晏起,以晏安鸩毒为灑落。而持蛮拗呵斥修行,一众无所取则,斯之谓不正也。(中略)
盖长老怀邪诡行,固非一端,而最异者,行不喻庸人而以假气魄作真佛法,辄呵骂佛祖,鞭挞鬼神,而妄拟夫德山临济;身现居博地而以因中人冒果地相,每焚毁经像,践蹋圣贤,而自比於丹霞佛照皓布裩;无南泉归宗大随等之彻一眼目,而信意杀伤,自云龙象蹴踏;无罗什、宝志、布袋、济颠、酒仙、蚬子等之大权示现,而妄餮酒肉,以致破坏律仪。
殊不知古圣逆行,有古圣之现相;佛祖破执,有佛祖之出身。(中略)今荷担法门者,无古圣之神通,而徒袭其迹,无佛祖这灵异,而但恣其贪,岂非师蠢狐种,自陷波旬,退人正信,而败坏法门也哉。(中略)
沩山曰:“参学人虽从缘得一念顿悟自理,犹有无始现业流识,法当净除。”晦堂曰:“余初入道,自恃甚易,退而自省,矛盾极多,遂力行三年,方得事事如理。”乃至赵州四十年不杂用心;香林四十年打成一片;涌泉四十年尚有走作。皆悟后事也。
先德非不知逆行顺行为大人境界,而勤苦操履,至老而不倦者,识法者惧也。然则锻炼衲子,使为后人标榜,法门楷模,精严行解,盖可忽乎哉!
十一 磨治学业
大道不在言也,非言无以显道,佛法不在学也,非学无以明法。(中略)入世不能应物,使人谓禅家者流,尽空疎而寡学,闇钝而无知,何以抉佛祖心髓,服天下缁素之英杰哉?(中略)余曰参学二字,诸祖所立,自有次第,虽不可重学而弃参,而亦不可单参而废学也。
方其根本未明,疑团未破,根无利钝,皆须苦参,正当参时,划尽名言,截尽知见,四面无门而铁山横路,眉间挂剑而血溅梵天,留一元字脚,杂毒入心,眼中著悄矣。学问云乎哉,其参而得悟也。撲破琉璃瓶,放也辽天鹘,盖天盖地而敲空作响,透声透色面枯木龙吟。诸祖言句,是甚盌鸣声?三乘教义,是甚击驴橛?德山大悟,乃云:“穷诸玄辩,如一毫置於太虚,谒世枢机,似一滴投於巨壑。”使不拨置名言,一回大死,以求绝后再苏,有如是廓彻,如是奇特乎?是则不可重学而弃参也。
逮乎疑团破矣,根本明矣,涅槃心易晓,差别智难明,古人有言矣。即五家宗旨,如卧内兵符,言意藏锋,金磨玉碾而不露,有无交结,蛛丝蚁迹而难通。此岂仅当阳廓落,止得一橛者,谓一了百了,一彻尽彻哉。温研积谂,全恃乎学也。况不为长老则已,既欲居此位,则质疑问难,当与四众疏通,偈颂言句,徵拈别代法语等事,当与学人点窜而开凿,此非可以胡乱而塞责也。且三藏之鸿文,义天浩瀚;五部之戒法,律海洲宏,具在琅函,傅之梵庋,岂可束归高阁,但优侗而称禅;甘作生盲,徒轻狂而傲物。法门典籍,是事模糊,治世语言,通身黯黑。叩以宗教,则左支右吾;谘以典章,则面赤语塞。开口则鸣同野干,扪舌则丑类哑羊。辄欲冒衣拂,踞曲,自称杨郑,诳諕闾阎。曰某宗某派也,岂不惭愧杀人也哉。
礼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故锻炼衲子,而胶柱一法者,学家多不尽其能。陶铸人材而文采不兼者,法门多不得其用。
盲人摸象,全无鼻孔者无论矣!鼻孔虽正而木讷无文者,住静则有馀,利生则不足。
破瓶非器,人品不端者无论矣。人品虽端而幅幅寡学者,但可与修持,不可与扶竖。
此虽学家之资器有定,而亦师家炉韛不宽之过也。
其最偏见者,以曹溪不识字为护身,见学人略究古今,即呵为抛家乱走。(中略)是从上知识,稍有著述者,即贬为知解宗徒,由是天童、雪窦、永明、佛印、明教、觉范、妙喜、中峯、琏三生、泉万卷,皆贬之为文字善知识矣。岂不冤哉?(中略)
十二 简练才能
明教嵩曰:“尊莫尊乎道,美莫美乎德。”道德者世出世间之大宝,不闻以才也。有才而无德,守有德而无才。世法且然,况希佛祖,出生死、练神明、归寂灭者,所学者何事而才能是问乎?
然安椎鲁,守拙撲,键户而寡营。善一身则可,而以主宰丛林,纲纪衲子,肩法门钜任,竖佛祖高幢,非长才异能,简练有素,鸟能胜任而光大哉?
故治丛林,不可以无才,而亦不可有恃才之人。恃才者进,则为害非细。故推其才又不可不论其德。(中略)然其中最难者,造物生人,全才少、偏才多;才德相兼者少,而不相兼者多。(中略)
其头角英异,根本纲宗已明,可望为种草者,则简练更当周备,不可轻易放行也。
东序,由下而上,则:悦众,以肃讽诵。直岁,以领众务。典座,以主烹饪。知库,以司会计。副寺,以助总理。维那,以饬堂规。监院、都寺,以任院事。(中略)
西序,由卑而尊,则:侍者、密迩长老,或烧香,或衣钵、或汤药、记录书状,皆以便习学也。而知客,以职典谒。知浴,以兴普行。知藏,以掌琅函。书记,以宰文墨。堂中板首,则堂主、后堂。层累而上,则西堂、首座。而四板首所职者,则规矩佛法,以佐长老;锻炼禅众,以接来学。而事乃大备矣。
古云,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纵有能人,不历执事,何以陶炼德器,博综智能。非麤疎而任习,即擎肘而无才,以宰丛林,安得不败事而决裂哉。况从上古锥,欲磨厉人材也,丛林务行,无不命历。
沩山古佛,百丈命以典座;雪峯化主;五祖磨头;妙喜东司;百灵知浴;圆通知众;回石监修;权直岁;匡桶头;洞山香灯;大伯知随;陆沉下板;率先苦行。皆所以养其器,老其材,斧斤其质干,霜雪其筋骨,使之任重致远而柱石法门也。
独至付授一事,常不於列职,而必於首座西堂才何哉?既望其荷担法门,必能锻炼衲子,方可利益方来。既期以宰断丛林,必能哮吼当场,不可绍续慧命。若不於板首时,熟练其钳锤,使牙爪毒辣;推举其秉拂,使声光霭著,一旦居此位,行此令,岂能不捉衿而露肘哉?
嗟!见近世法门,不讲锻炼,急於收人,衲子入门,草草付授。即或系执事,不循资例,轻易打发。(中略)不但误天下苍生,而自弄自诳,门庭倒塌而不可扶矣。何可取也哉?(下略)
十三 谨严付授
锻炼之说,既毕陈於前矣。(中略)既受锻炼,则人可省发。然人人可以省发,而不必人人可付授也。(中略)然谓一经省发,尽可付授,此又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
学家而堪付授,必其道眼可以绳宗祖,行德可以范人天,学识可以迪后进,爪牙可以擒衲子。然后命之以出世,责之以为人。如印傅印,印文克肖而法门允赖矣。即末法时代,全杖难得,异器难求,亦必久久同住,熟知心行,纵不能超宗异目,亦不至方圆盖,必有几种擅长,稍近绳墨者而后可。
即不能为长老,而为静主,亦必道眼明,人品正,具佛祖刚骨,而狷介自守,不犯人苗稼者而后然。断非庸陋愚劣,险诐邪僻之辈,所宜插足者也。(中略)
马祖出善知识八十四人,各为宗主,靡不当器。后来称人材极盛者,为云门、为洞山、为法眼、为汾阳、为黄龙南、为真净文、为东山、为圜悟、为妙喜,而妙喜付授,世谱列九十馀人。而未尝有人议诸老为滥付也。
其认钵单傅者,如风穴、如杨岐、如白云、如应庵、密庵等。虽孤七匕,宽能克家,而亦未尝必以断绝为高也。
如必以断绝为高,则四祖何必从庐阜远至牛头乎?南岳何必磨砖?船子何必覆舟?风穴何必痛哭?大阳何必以顶相皮履直裰寄浮山?使求法器乎?(中略)
时方盛也,佛祖挺生,龙象聚集,有智过於师者,不则亦见与师齐者,广大门庭,无一而非法器。虽付数十人,乃于百人,而不为多,法当开张,不得而不开张也。
时方季也,师家缺辨验,学者骛虚名,有付数人,而无一人当器者,有付数十人,而无一人周正出世者。羊质虎皮,彼此互相哄诱,即付一人而亦已非。
於是真善知识,宁令断绝,而走孤高,以为补救。(中略)虽云不付,而中流砥柱,道眼具存,旷百世而光明洞然。谓之断绝可乎?泛滥门庭,虽则多付而日中灌瓜,结果何在?不转眼而败坏狼籍,谓之接续可乎?
总之,明纲宗、知锻炼,则初步不难出入。悟后不轻放过,谨慎与流傅。皆为法门之幸。毁纲宗,忽锻炼,则流傅有滥觞之过。太慎又有断绝之,皆非法门之福。
虽然如是,善知识者,为佛祖入草求人,为人天开凿眼目,宁慎无滥;宁少而真,毋多而伪;无俾稂莠稊稗,得以混乱嘉种。则慧命必永远而昌大矣。
故余苦口,和陈锻炼,而终之以嘱慎流傅,以为末后一句。夫重纲宗、勤锻炼、持谨慎,此三法者,皆世所未闻而难行者。(下略)
跋
余实见晚近禅门,死守成规,不谙烹锻,每致真宗寂寥,法流断绝,万不护已,立为新法,且作死马医。若论本分一著,言前荐得,犹为滞彀迷封;句下精通,已是触途狂见。悟即不无,争奈落在第二头。汲汲乎讲钳锤,论锻炼,岂非头上安头、梦中说梦?弄泥团汉,将来认为实法,不知通变,带累山僧生陷铁矣!躭源圆相,倘遇仰山一火焚之,山僧合掌云:“作家作家,是真能善用孙武子而不为赵括谈兵矣。”果有此人,殆斫额望之也。
晦山叟復书於黄梅四祖方丈。(卍续藏一一二册)
圣严识 本篇的著作者或显禅师,是南岳下三十六世,径山具德礼禅师的法嗣,具德礼禅师与潭古弘忍,同为三峯汉月法藏法嗣。从本篇卍续藏经本的著作的自序及自跋看,写作之时,已在他的晚年,且已当过板首,那是辛丑年的上元日,即是永明王永历十五年(一六六一),正好是明朝王统的最后一年。可是从日本的佛书解说大辞典的介绍看,本篇著作者的自序是写於天启元年(一六二一),那应是辛酉年了。在那个时代,佛门僧品复杂,而却出了不少高僧,除了莲池袾宏、达观真可、憨山德清、蕅益智旭等四大师之外,禅门也是龙象辈出。或显禅师的傅记不详,但从这篇不朽的<禅门锻炼说>作品看来,乃是一位宗说兼通的了不起的禅匠。他特别崇仰妙喜大师大慧宗杲(一O八九——一一六三)的禅风,注重以善巧方便毒辣的钳锤,锻炼学禅的后进。反对默照禅的死守枯寂。模仿孙子论用兵之道的方式,以十三章,说明他对於训练禅者的态度及经验。他的对象是已成善知识的长老师家,不是初入门的新参学者。
本人训练禅众,一向不用禅门的通套,所以我在禅七中所用方法态度,既不是在近世中国禅寺中看来,了不是从目前日本的禅堂中学来。所以当我读到本篇<锻炼说>之时,内心非常喜悦。文中有些内容不属於吃紧的部分,酌情加以节略,好在其原文仍全存於卍续藏经的第一一二册。我对本篇的抄录分段标点,目的在给我自己看得更清楚。但是我也不会照着本篇规定的方式层次来训练禅众。我想说的是,这是一篇极好的参考文章,对於已为禅师的长老,应该三读、多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