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修不坐即是禅

江西大寂道一禅师云众云:

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捨、无断常、无凡无圣。经云:“非凡夫行,非贤圣行,是菩萨行。”

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若不然者,云何言心地法门?云何言无尽灯?一切法皆是心法,一切名绵是心名,万法皆从心生,心为万法之根本。经云:“识心达本,故号沙门。”

名等义等,一切诸法皆等,纯一无杂。若於教门中得,随时自在。建立法界,尽是法界;若立真如,尽是真如。若立理,一切法尽是理;若立事,一切法尽是事。举一千从,理事无别,尽是妙用,更无别理,皆由心之回转。

譬如月影有苦干,真月无若干;诸源水有苦干,水性无苦干;森罗万象有若干,虚空无若干;说道理有若干,无碍慧无若干。种种成立,皆由一心也。

建立亦得,扫荡亦得,尽是妙用。妙用尽是自家,非离真而有立处,立处即真,尽是自家体,若不然者更是何人?

一切法皆是佛法,诸法即解脱,解脱者即真如,诸法不出於真如,行住坐卧,悉是不思议用,不待时节。经云:“在在处处,则为有佛。”

佛是能仁,有智慧,善机情,能破一切众生疑纲,出离有无等缚。凡圣情尽,人法俱空,转无等轮,超於数量,所作无碍,事理

双通。如天起云,忽有还无,不留碍迹,犹如尽水成文,不生不灭,是大寂灭。在缠名如来藏,出缠名大法身。法身无穷,体无增减,能大能小,能方能圆,应物现形,如水中月,滔滔运用,不立根栽。不尽有为,不住无为。有为是无为家用,无为是有为家依。不住於依,故云如空无所依。心生灭义,心真如义。

心真如者,譬如明镜照像。镜喻於心,像喻诸法。若心取法,取涉外因缘,即是生灭义;不取诸法,即是真如义。

声闻闻见佛性,菩萨眼见佛性,了达无二,名平等性。性无有异,用则不同,在迷为识,在悟为智,顺理为悟,顺事为迷,迷即迷自家本心,悟即悟自家本性。一悟永悟,不復更迷。如日出时,不合於冥,智慧日出,不与烦恼暗俱。

了心及境界,妄想即不生。妄想既不生,既是无生法忍,本有今有,不假修道坐禅。不修不坐,即是如来清净禅。如今若见此理真正,不造诸业,随分过生。一衣一钵,坐起相随,戒行增熏,积於净业。但能如是,何虑不能?久立诸人珍重。(《景德傅灯录》卷二十八、大正五一·四四O)

二 即心即佛

一日谓众曰: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达摩大师从南天竺国来,躬至中华,傅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又引《楞伽经》文,以印众生心地,恐汝颠倒不自信。此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又云:“夫求法者,应无所求。”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

不取善不捨恶,净秽两边俱不依怙,达罪性空,念念不可得,无自性故。故三界唯心,森罗万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

汝但随时言说,即事即理,都无所碍,菩提道果亦復如是。於心所生,即名为色。知色空故,生即不生。若了此心,乃可随时著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

汝受吾教,听吾偈曰:

心地随时说,菩提亦只要;事理俱无碍,当生即不生。(《景德傅灯录》卷六,大正五一·二四六)

三 如何是修道人

僧问:“如何是修道?”曰:“道不属修,若言修得,修成还坏,即同声闻,若言不修,即同凡夫。”

又问:“作何见解,即得达道?”祖曰:“自性本来具足,但於善恶事中不滞,唤作修道人。取善捨恶,观空入定,即属造作。更若向外驰求,转疎转远。但尽三界心量。一念妄心,即是三界生死根本。但无一念即除生死根本,即得法王无上珍宝。无量劫本,凡夫妄想,谄曲邪伪,我慢贡高,合为一体。故经云:‘但以众法,合成此身。’”

“起时唯法起,灭时唯法灭。此法起时,不言我起,此法灭时,不言我灭。前念后念中念,念念不相待,念念寂灭,唤作海印三昧,摄一切法。如百千异流,同归大海,都名海水。住於一味即摄众味,住於大海即混众流。如人在大海中浴,即用一切水。”

“所以声闻悟迷,凡夫迷悟。声闻不知圣心,本无地位、因果、阶级、心量、妄想、修因、证果,住於空定,八万劫、二万劫,虽即已悟,悟已劫迷。诸菩萨观如地狱苦,沈空滞寂,不见佛性。”

“若是上根众生,忽尔遇善知识指示,言下领会,更不历於阶级地位,顿悟本性。故经云:‘凡夫有反覆心而声闻无’也。对迷说悟,本既无迷,悟亦不立。一切众生从无量劫来,不出法性三昧,长在法性三昧中著衣、吃饭、言谈、只对。六根运用,一切施为,尽是法性。”

“不解返源,随名逐想,迷情妄起,造种种业。若能一念返照,全体圣心。汝等诸人,各达自心,莫记吾语。”(下略)

(录自《江西马祖道一禅师语录》、卍续藏一一九·八一一)

圣严识 马祖道一(西纪七O九——七八八)俗姓马,出生於四川省的成都地方,容貌奇异,牛行虎视,引知能过其鼻。自幼出家,於开元年间(七一三——七四一)习定於南岳的傅法院,遇慧能的弟子怀让禅师,知道一为法器,见他坐禅,便问:“大德坐禅,图什么?”道一说:“图作佛。”怀让便取一块砖头在道一的庵前磨。道一问:“磨砖作什么麽?”怀让说:“磨砖作镜子。”道一问:“磨砖岂能成镜?”怀让反问:“那末大德坐禅岂能成佛?”道一问:“如何即是?”怀让说:“如牛驾车,车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道一无对。怀让告诉他:“汝为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於无住法,不应取捨。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达其理。”道一听后,如饮醍醐。(《马祖语录》、卍续藏一一九·八一O)

马祖开悟后,侍奉怀让十年,而到江西省南康龚公山,盛宏禅法。曾住乾州、洪州、虎州,或山或廓,广开法筵,接引禅众,於是,四方学者云集,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为一方宗主。故有西天的般若多罗,早就对他的师父怀让预言:“汝足下出一马驹,蹋杀天下人。”迄至今日,中国、日本的禅宗,仍多是出於马祖的系统。

马祖的“不假修道坐禅”的思想,是从怀让所示“禅非坐卧”及“坐禅岂能成佛”的观念而来。再向上推究,其根源则为六祖慧能於《坛经》第九章所云:“道由心悟,岂在坐也。金刚经云:‘若有人言,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是人不解我所说义。’何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无生无灭,是如来清净禅。”也可以说,这是他们祖、父、子三代共通的准则。

但是,像这样的不修道、不坐禅,而只须大善知识来给予指示开悟的顿超法门,实如其所言,只有“上根众生”始得,对於中下根器的学者,往往会因受到“不修、不坐”的观念所影响,却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样的根器,以致将“污染” 的生死心,不成了马祖所说的“平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