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分:达波噶举传承简介

公元十一世纪左右,印度佛教便渐趋式微了。那时候,印度不但同样存在着唐代禅宗的尴尬——“明道者多,行道者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成了——说道者多而明道者少。

为了重新发扬佛陀心印,象达摩祖师东渡来华的目的一样,同属印度“八十四大成就者”的帝洛巴、那若巴尊者,便应运而生了。

为了求得究竟的真理,那若巴尊者放弃了世俗佛教中的尊贵头衔,在十二年间,经过大小各十二次苦行考验后,终于获得了帝洛巴大师的心印传承;后来,他更在兰若静处禅修十二年,而达成了究竟的证悟,并经常示现不可思议的神通,来随缘度生。借助于渊博的学识与甚深的证悟,那若巴尊者将这些心印传承整理成见解方面的“大印教法”与实修方面的“那若六法”,并由其心传弟子——玛尔巴大师,经过千辛万苦,才将这些完美的教导带回了西藏,并因此而几乎影响了西藏所有教派的实修。

玛尔巴大师一生弟子如云,其中的佼佼者,当属西藏最负盛名的实修大师——密勒日巴尊者了。对于他的事迹,大家似乎并不陌生,尊者可以说是所有实修者的典范;其心传弟子,便是噶举佛教史上承前启后的划时代的高僧——伟大的达波拉结·冈波巴大师。

一、冈波巴大师的生平

藏文的《三摩地王经》中,记载着这样一段令人心酸的历史:

佛陀在讲完甚深微妙的“三摩地王法门”之后,不无伤感地预言说:在不久的未来,佛陀教法将在印度全面地走向衰亡,而渐渐东传,最后,会在印度东北方的雪山之国,再次慢慢地发扬开来;但是,那个时候,世界上“五浊”横行,众生心性刚强,桀傲难调。佛陀希望在那种状况之下,有人能够发愿前往,代佛宣化。

当时,场面一片寂静,诸菩萨们,大都神色黯然,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菩萨都是发愿“五浊恶世誓先入”的;即便是发愿如此,面对诸缘不顺的炽盛的“五浊”,也不免有默然向隅的时候。

在此情形之下,佛陀的神色,似乎显得更加怅然了。这时,一位年轻貌美的童子菩萨,整理法衣,从众中起,右绕三匝,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

“世尊,愿我来世,不畏艰辛,取生雪域,代佛宣化『三摩地王法门』!”

这时,佛陀才如释重负,面露笑意。

这位童子菩萨,当时有着一个富于诗意的浪漫的名字——月光童子。

大家都深信,影响着整个西藏教法的伟大的冈波巴大师,便是月光童子的后身,他是为了维护和发扬佛陀的大宝教法,而乘愿再来的。

由于《三摩地王经》中所揭示的这段因缘,所以,有时我们称冈波巴大师为“月光童子”;

由于他的家乡和最初出家的寺庙,是在“达波”这个地方,所以,有时我们亲切地称他为“达波仁波切”;

由于他尚未出家之前,曾是“达波”这个地方的名医,所以,有时我们称他为“达波拉结”,“拉结”便是神医的意思;

由于他最后聚众传法,大作佛行事业的地方,是在“冈波寺”,所以,有时我们又称他为“冈波巴大师”;

又由于冈波巴大师的家乡在接近拉萨的“卫地”,所以,密拉日巴尊者有时也亲切地称他为“卫地法师”。

而大师最初在噶当派出家时的真实法名,则叫“索囊仁钦”,意即“大宝福德”;最后证悟之时,密勒日巴尊者所赐给他的密名,则叫“藏林扎巴”,意即“名扬瞻部”,现在看来,密勒日巴尊者的这个预言,也都已实现了。

在西藏,大师在民间最通俗的称谓,还是“达波仁波切”或“达波拉结”。这些名字,象密勒日巴尊者、莲花生大士、宗喀巴大师的芳名一样,始终都响亮在雪域,并进一步震撼了世界,而为越来越多的喜欢大师教导的人们,所耳熟能详。

由于个人的业力与愿力,冈波巴大师本人,并没有像他的师父密勒日巴尊者那样,经历过太多的人世间的辛酸与苦难。

他出身在当地的名门望族,有着足以傲人的家世,自小随父学习祖传藏医。

在他年纪尚轻的时候,就已经成了当时众所推崇的名医;从十五岁起,他就开始利用闲暇时间,在家学习旧派宁玛教法;后来,他又奉父母之命,成立家室,妻子是当地年轻貌美的大家闺秀,并为他育有一儿一女。

一切都被安排得那么天衣无缝,顺遂自然,少年得志的他,也尽情地沉浸在这世间难求的天伦之乐当中了。

或许,成熟而深沉的人生,一定需要某种程度上的苦难吧!苦难使人反省,苦难使人深刻。在24—25岁那年,决定他以后命运的灾难性的打击,终于重重地敲击在了他那毫无准备的身上。

那年,当地流行大规模的传染病,他先是眼睁睁地看着两个活泼可爱的宝贝女儿,在这场瘟疫中相继丧生,真是祸不单行,在爱子爱女尸骨未寒的时侯,娇美的爱妻又罹患痼疾,大师又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如花的容颜,被折磨成一把骇人的骷髅,但还是依旧深恋着他不肯逝去。

仅仅几个月的时间,这些突如其来的灾难,就击碎了一个美满的家庭,也击碎了他的美丽的人生之梦。

作为一个人人称颂的“神医”,他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阎摩死主,相继夺走了三个亲人的宝贵生命,他那种内心的挣扎,那种内心的无奈与无助,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您能体会得到吗?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深刻地意识到了个体生命的渺小与无力,他才开始真实地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他才开始深刻地反思以前所学过的佛陀之教,也直到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开始深刻地了解到:死亡,原来离我们那么近,它不是远在天涯,而是近在咫尺,甚至是近在我们伸手可及的地方。这时,佛陀那喃喃的低吟,似乎始终神秘地萦绕在他的耳际:

崇高终必堕落,

聚集终必消散,

有为终必坏灭,

生存终必死亡。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深厚的佛学素养以及刻骨铭心的亲身经历,全面地催醒了他往昔的善根,在爱妻尚未过世的时候,他就发愿不再续娶,而要一心奉佛行道,彻底究明困扰着我们的有关生、有关死的世间真相,从而得以逃脱死亡的怖畏。

冈波巴大师属于公历11—12世纪人,一般认为,他生活在1079—1153年之间。在那段岁月里,正是以“噶当”、“噶举”以及“萨迦”为主的西藏佛教后弘期新派教法,奠定和发展的关键时期。

他先是在噶当派出家,师从以阿底峡尊者的第三代传人——嘉域瓦大师为主的数十位大德,学习了噶当派口头传授的“菩提道次第”,传自金洲大师以及传自寂天菩萨的“七重因果”和“自他相换”的世俗菩提心的发心方法,并且学习了《入菩萨行论》、《现证庄严论》、《大乘经庄严论》、《俱舍论》等经教理论,以及《喜金刚》、《集密金刚》等密续法门。

每天日出之后,冈波巴大师主要是在听闻,思维佛法的义理;日暮之后,则是依教禅修所闻经义。经过这样的精进努力,使得他在闻、思、修三个方面,很快得到了极高的造诣,同时,大师在禅定方面的善根,也开始迅速地觉醒了起来。

藉由禅悦轻安滋润身心,他经常能够毫不费力地住于定中6—7天,有时多日不食也不会感觉饥饿;有一次,他想试试自己到底能够住定多长时间,这样,不觉寂然定去,结果,竟达13日之久!

悠游于三学之中,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充实地流淌着。

在31岁那年,定中、梦中以及现实中的各种征兆,都预示着他将需要更进一步的教导。

经过各种艰难地寻访,他终于成了西藏佛教史上最负盛名的实修大师——密勒日巴尊者的心传弟子。

在初次拜见密勒日巴尊者的时候,他简单汇报了自己学法的经历,以及修定的成绩。听后,密勒日巴尊者竟然哈哈大笑,并戏谑地说道:

“挤压砂石怎能出油?要想出油,挤压芥子才行啊!”,这是告诫大师要凭藉高超的正见,来驾驭胜妙的方便,才能达到成就的究竟。

在以后的几次开示中,密勒日巴尊者告诫了冈波巴大师认识“平常心”的重要性,在直指心性时,尊者唱了下面这首教诫之歌:

确知正见故应观自心,

若于心外他处寻见解,

则如力士寻宝,

是否卫法师?

确知修故不除沉掉过,

修习若除昏沉与散乱,

则如白昼举灯,

是否卫法师?

确知行故不取亦不舍,

行仪若有取舍与犹疑,

则如蜜蜂投网,

是否卫法师?

确知密誓当置于定解,

如若另求无稽之密誓,

则如上返泉源,

是否卫法师?

确知正果故应观自心,

若欲他处求得无得果,

则如蛤蟆冲天,

是否卫法师?

确知上师故应问自心,

若于心外另寻他上师,

则如自弃其心,

是否卫法师?

是故一切显有轮涅法,

无不囊括自心,

是否卫法师?

歌中来自证悟者心性实相的讯息,字字句句都敲击到了他心灵的最深处,在毫无准备的前提下,冈波巴大师似乎一下子经受不起这种直击要害的震撼,他毛孔倒竖、惊悚万分,惶恐地匆忙拣起坐垫,一口气跑到了再也看不见密勒日巴尊者的地方,眼泪不由自主地簌簌而下,口里不断地念道着:“噢,上师啊!上师啊!!”,从此,他对密勒日巴尊者生起了与佛不异的强烈信心。

在接下来的13个月里,他依止密勒日巴尊者,配合“猛母火”为主的“那若六法”的修习,禅修层层阶进,解开了困扰着自己的根深蒂固的身心缠缚,最后,以自身自心,真实地现证了“大印”的般若境界。这个时候,密勒日巴尊者知道冈波巴大师,已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修行,没有必要再住在自己的身边了,于是,就给他授记了一个对于大师自己的修行,以及以后的弘法布教事业都非常有缘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冈波”,也是“冈波巴”这个名字由来的原因。

在师徒依依不舍的氛围当中,冈波巴大师挥泪拜别了密勒日巴尊者,倒退着身不忍地一步步离去,身形变得越来越小。

在即将消失的刹那,密勒日巴尊者又冲河对岸招招手,示意他回来。

这时,密勒日巴尊者故意显出婉惜的神情,不无风趣地说道:

“我有一个深奥的口诀,从来未曾告诉过任何人,我想今天如果连你这样的好弟子也不肯传授的话,恐怕以后再也没人知道了!你看——”

说着,尊者撩开衣裙——冈波巴大师看到:因为长期的苦行,尊者的尾椎骨上凝成了大块的硬茧!

这个“口诀”的意思,是不言自喻的了。在以后的岁月里,大师未敢稍忘尊者的教导,而将瑜伽行者的实修风范,与噶当教法的踏实严谨,完美地结合了起来,形成了以大规模僧团组织住持的声名卓著的“达波噶举”。这使得“噶举”教法,从一些鲜为人知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并且迅速地传遍了整个的雪域,终于成了当时“噶举”、“噶当”、“萨迦”(当时“格鲁”尚未出现)三大新派教法之中,最富生命力的一支。

按照密勒日巴尊者的预言,后来,冈波巴大师又曾长期闭关实修于“冈波”的一些地方,达十几年之久!

冈波巴大师在强调“闻”、“思”的同时,似乎更加注重亲身体验式的踏实实修的重要性,他经常引用恩师密勒日巴的话,来教诫弟子们“不要一味追随『见解』,更重要的是——要遵循实修”,并说“要在实修上寻找见解的真谛!”。

即便是在后来弘法布教的繁忙的时候,大师依旧是上半月闭关,下半月传法,在传法期间,他也不只是像个穿著僧袍的俗人那样,整天忙里忙外,而是上半天谢客专修,下半天才聚众授徒。

大师这样做,不但是遵循密勒日巴尊者的教导,给大家示现一个实修的典范,更重要的是,要弟子们重视思维、实修所听闻过的经教理论。

透过卓越的大印正见,再加上长期的“六法”实修,冈波巴大师不但获得了究竟的证悟,而且获得了身如霓虹、月下无影、显示本尊坛城、显示大小互容的重重无尽的华严境界、出入水遍三摩地、火遍三摩地等无量神通,藉以随缘教化,引度后学。

“有麝自然香”。再后来,正像密勒日巴尊者为冈波巴大师所解过的一个梦那样,大师高广的证悟、慈悲的教导、温文的涵养,以及渊深的学识,像一方水草丰美、风光旖旎的广袤的天鹅湖,吸引了无数的莘莘佛子,像洁白无暇的白天鹅一样,从雪域的四方远远地飞来,从之闻法,从之受教,其后,再各化一方,进一步形成了“四大八胜”共十二个噶举支派,影响西藏佛教既深且远,他们都同属“达波噶举”,也就是说,冈波巴大师是西藏所有“噶举教法”中的最后一位、也是最具影响力的一位共同祖师,其弘法功德,远远超出了师公玛尔巴译师与其师密勒日巴尊者,这也是尊者曾经授记了的。

当时,有无数的弟子,从大师的教导中得到了启发,并因之而证得了极大的成就,其中,最能继承大师事业的,就是伟大的帕莫竹巴、第一世大宝法王噶玛巴、蔡巴与包绒瓦,由此,分别形成了四个嫡系的“达波噶举”组织;而其中在弘法事业方面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当属伟大的“帕莫竹巴”了,他又有八大弟子,能够继承他的事业,而又分别形成了八个再传“达波噶举”组织,其中便包括伟大的直贡巴所传出的“直贡噶举”,以及“竹巴噶举”、“达隆噶举”等等。

在冈波巴大师圆寂近300年之后,又一位西藏佛教史上的明星人物——宗喀巴大师,横空出世了,在宗大师来到拉萨附近求学的那段岁月里,在密教方面,他曾长期依止“帕竹法王”索南嘉[山/参]、“直贡噶举”的第八代座主——“曲吉嘉褒”(义为教法之王),并曾参学其他传自玛尔巴大师的噶举教法,从而,形成了后世格鲁派密乘教法的主要来源;而宗喀巴大师所代表的教派的名字,也是从最初的“日窝噶举巴”(“日窝”,是格鲁派第一座寺庙——甘丹寺,所在地名),慢慢地演变成为“日窝噶当巴”、新噶当派,最后才形成像“格鲁巴”这样的专有名称的。

这些“达波噶举”的支派组织,直到现在依旧继续继承着噶举上师,特别是冈波巴大师的教法精神,并尽己所能地代代发扬传播着佛陀的这种心印教法。

二、冈波巴大师的教法特色

冈波巴大师明确表示,他的传承系统有两个来源:

第一,传自阿底峡、仲敦巴、金厄瓦、嘉域瓦大师等的“噶当”经教传承;

第二,传自帝若巴、那若巴、玛尔巴、密勒日巴尊者的“噶举”实修传承。

“噶当”的意思是说:要将一切佛语教敕,以及如理如量的经教论典,都应该看作是修行人成就无上佛果的教导。这是针对当时有人太过轻视对于佛陀总体经教的闻思,一味地标榜依靠上师的“口诀”和“加持”,而盲目地追求“昼修昼成佛,夜修夜成佛”的错误思想,而提出来的。

针对这种“偷心不死”的投机取巧的歪风,阿底峡尊者特别提倡需要针对不同的众生,施以不同的教导,提倡“道次第”,提倡踏实渐进的学术风范,反对满嘴“空”话、满嘴套话的眼高手低之辈。在大众场合,尊者从不轻易提及并不适合普遍传授的空性理论和密续教法,而是大多讲授能让大众广泛受益的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皈依”、“业果”等,因此,在当时的西藏,大家亲切地称呼阿底峡尊者为“皈依喇嘛”、“业果喇嘛”。

在西藏,这种教法叫做“波罗密多因乘教法”,是说透过共“下士道”、“中士道”以及大乘“波罗密多”、“六度万行”之“因”,渐次达到成佛之“果”。这其实就是中国佛教史上,所谓“教下”的说法,一般认为,借助于这种教法的修习,必须历经三大阿僧祗劫,才能获得究竟的觉悟。

在冈波巴大师的教法里,称之为“转『比量』为道用”的“断道”,也就是说以“不净观”、“慈悲观”与“因缘观”等对治法门,断除贪、嗔、痴等三毒烦恼。冈波巴大师认为,这种教法,属于大乘佛教的教导,无疑是可以成佛的;但是,如果不知得意忘言,而不幸地落入了“能断所断”的二元对立的怪圈,也就永远不可能证悟佛陀的“不二”之境了。

“噶举”的意思是“上师口传”,强调师长和弟子间的“口耳相传”的亲密关系。

大多数的噶举上师认为:一切佛语教敕,以及如理论典,都应该被看作是修行人成佛的教导,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如果没有过来人的经验引导,我们便很难了解如何将浩如烟海的佛陀之法,摄归一处而修,倘若如此,那在人寿短促的今天,终其一生,我们也很难有什么大的作为和成就,况且,在一个具备法器的龙象弟子有所准备的适当的时候,一位具有较大证悟和能力的具有资格的师长,在现量境界的“以心印心”、“直指本性”,对于弟子直观而直截地证悟超越言语表达的“不二”之境来说,是极其关键和异常必要的,这可以避免我们陷入“循环论证”般的可笑而可怕的文字游戏,尽量减少我们成佛道路上的歧途曲径。

在西藏,这种教法叫做“密续果乘教法”,是说透过师长的现证境界的现量直观的直指,而将“外在的现象界”直指为“自心”,“自心”直指为“明空”,“明空”直指为“无生”,“无生”直指为“法性”,从而证悟“显空不二”、“明空不二”、“心佛不二”、“轮涅不二”(轮回与涅槃)的“不二”之境,而使我们有机会直观地认识到佛果的情况,有机会得以借用佛陀的眼睛,来洞察自身自心,以及世界万物存在的真相。当我们消弭了迷谬,契入了这种境界的时候,也就是我们觉悟成佛的时候,这就是所谓的“倒『佛陀之果』为『修持之因』”的“倒果为因”的“果乘教法”的修法。

由于这种并非一般凡夫所能感受的超越二元对立的“心佛不二”、“轮涅不二”等“不二”之境,是大觉佛陀所亲证的绝对真理,因而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这就像盖有皇帝印玺的公文一样,具有至上的权威,从比喻上给他取个名字,便称之为“大印”,又因为这种境界超越于四禅八定等一切二元对立的有相的禅定修为,而能消融一切烦恼障、所知障,泯灭出入定的差异,所以,又称之为“三摩地王”,这其实就是“三摩地王经”中所揭示的“三摩地王法门”,也就是冈波巴大师的前身——月光童子所发愿代佛宣化的那个法门;这种“大印”或者说“三摩地王法门”,其实也就是东土宗门所盛传的直指事物本来面目的“禅法”、“心法”、“不二法门”,提倡“即心即佛”、“心外无法”的顿悟思想,强调透过“顿悟”,而“不历僧祇获法身”。

在冈波巴大师的教法里,称之为“转『现量』为道用”、“转『本来面目』为道用”,像六祖惠能大师一样,认为这是善根习气极其浓厚的、而且已经有过实修准备的上上根人的上上乘顿悟之法,但是,这并不是一般初级入门的修行人,之所能企及的,大师也曾谦虚地说,他自己也只是属于“渐修之人”罢了。

作为王家出身的、精通内外各种学问的、出家前曾经多年修习瑜伽行的阿底峡尊者,却一直对于甚深的修法方便,不愿广传,我们完全可以想见,这其中一定有些令他担心的充分理由,才使得尊者这么讳莫如深的。密勒日巴尊者甚至曾说,由于阿底峡尊者对于甚深之法的传授,太过保守,以致差点儿贻误了西藏那些具备载法之器的龙象之才。

作为已经荣任了那烂陀寺座主的、同样精通内外各种学问的大智者,那若巴大师放着好好的堪布不做,却偏偏心甘情愿地跑去跟“『叫花子』帝若巴”去活活地受了十二年罪,在一般人认为他获得了极大成就之后,依旧又跑到了远离人烟的“布巴哈黎”静处,独自苦修了十二年,由此,我们也完全可以想见,这其中也一定有着或许外人难以理解的充分理由,才促使他决定这样去做的。

1.有关渐修次第

由于他一身兼备各具鲜明特色的两个传承的无谬之教,所以,使得冈波巴大师最大可能地避开了两个宗派,因为修行人个人的误解,而产生的偏差,并将两者无可替代的优点,最大可能地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而使大师的教法,既具王者之气的庄重严谨,又有瑜伽行者的挥洒自如;既有“噶当”教法中“道次第”方面的踏实渐进,又有“噶举”教法中“大印”方面的顿悟思想,这种鲜明的特色,在大师所著的《解脱庄严论》,以及现在已经译出的《法会开示录》的初稿之中,都是能清晰地看得出来的。

在《解脱庄严论》,以及《法会开示录》的很多随机开示中,冈波巴大师告诉我们,因为所有的众生都有“如来藏”,或者说都有“佛性”,因而,所有的众生都有成佛的可能,因此,“如来藏”或者说“佛性”,便是成佛的“根因”;

众生虽然皆具此因,但却大多数并未觉悟,这是因为他们尚未具备藉由积聚福德资粮,而得来的良好条件:成佛的依靠——“暇满人身”,以及成佛的助缘——具格善知识的引导;

一旦获得了难得的“暇满人身”,以及善知识的引导,我们就应该了解个体的生命,乃至整个宇宙的变动不居的无常性,从而告诫自己,不要贪恋今生刹那即逝的暂时的利乐,而要具有更加长远的眼光,想到来世的安宁,而精进修持各种善法,因而,接下来开示“寿命无常”、“三恶趣苦”,以及“业、因、果”。这就是一般根基的有情众生,所应主修的“下士道”的主要内容。

就算我们可以保证自己能够生在人、天善趣,有一个相对较好的来世,也还是不能彻底消弭个体的生命所带来的所有的苦难,为了彻底解决“三苦”、“八苦”等“生老病死”的问题,所以,接下来,开示“轮回过患”,教以“四谛”、“十二因缘”等等法门,帮助我们了解轮回的起因,从而,彻底解脱轮回的困惑和困扰。这就是中等根基的众生,所应主修的“中士道”的主要内容,

纵然自己彻底解脱了轮回的痛苦,如果我们不知道报恩,不知道设法解救父母等大恩众生的苦难,那么,这种唯求自利的自私行为,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这是一种连一般畜生也具有的低等的本能的行为,为了对治这种缺陷,所以,我们就要将一切的众生,都确认为“大恩老母”,修持传自金洲大师的“七重因果”的发心方法,或者直截了当地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修持传自寂天菩萨的“自他相换”的发心方法,所以,接下来,开示修持“慈心、悲心、菩提心”,这属于大乘佛教所讲的“愿菩提”;有没有这种殊胜心,是区别于大乘与非大乘教法的主要标志。如果以这种发心作为前提,所有善法都将成为成佛的助缘,所以,接下来开示“六波罗密多”,这属于大乘佛教所讲的“行菩提”;根据修持的不同程度,这种大乘发心与实践,又有不同阶位的分齐,所以,接下来开示修持过程中所历经的“五道十地”;最后则是开示成佛后的“佛果特征”与“佛行事业”,以令我们生起虔信,发心效法修行。这就是上等根基的众生,所应主修的“上士道”的主要内容。

由以上的分析之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得出来,经由对于佛陀教法的广泛的闻思,再配合自己深刻的实修经验,冈波巴大师整理出了一套独具特色、环环相扣的渐修体系。

2.有关大印教法

我们说他的渐修体系“独具特色”,是因为在甚深空性的最后证悟方面,大师抱持的是大印教法所开示的“当体即空”、“本自解脱”、“轮涅不二”的顿悟思想,这其实就是汉传佛教《维摩诘经》中所提倡的“不二法门”,也是藏传佛教《三摩地王经》中所揭示的“三摩地王法门”。

“顿悟思想”的来源,在经典中,源自“如来藏性”、“自性清净界”、“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主张,冈波巴大师强调,菩提觉性,“在圣不增,在凡不减”,所以,“道不须修,但莫污染”;强调“众生本是大觉佛,然为忽尔客尘遮”,强调“轮回与涅槃,二者无少别;若证轮回性,即称为涅槃”,强调“涅槃无所得”,强调“涅槃唯是迷谬尽”,强调要“转事物的『本来面目』为道用”,并教导说,一旦悟得这种见解,一切烦恼障碍,其实都是当体即空,“本清、本净、本自解脱”的。

在这一点上,和东土禅宗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东土禅宗强调,“但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强调“烦恼即菩提”,强调“断除妄想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强调“真如”不需要“趣”,当下即是,正因为我们的迷惑,不能回到当下,所以,才驰逐于真如之外,从而,徒增了无量的烦恼。因此,最高层次的修行,是不能紧紧地抱持着世俗的“有所得”之心,而希望证悟“无所得”的大觉佛果的。在禅宗里,有则故事,说一位修行者向一位大师求教“解脱的方法”,大师凌厉地反问道:“谁缚着你?”,这则公案,也恰恰表达了“本自清净、本自解脱”的道理,告诫我们,所有困扰的出现,其实都是“作茧自缚”的。

有关这个方面的观点,我们可以参阅《吉祥荟萃》的第九则、《倾城佳丽》的第二则、第十二则、第十四则、第十九则等等,其中,就有对于心性的具体论述;在其他的章节,如《倾城佳丽》第十三、十七、十九则的对于心性的捎带讲解中,我们也都可以清楚地看得出来。

无论是印度、中国,还是西藏,有关“渐修”和“顿悟”的话题,始终是困扰大乘佛教的诤讼的焦点,甚至发生过可悲的自相残杀的流血事件。有关“渐修”和“顿悟”的关系,在东土的教法之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神秀法师的“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这样一种“因乘”的渐修思想,以及惠能大师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样一种“果乘”的顿悟观点。

对于“渐修”与“顿悟”的看法,冈波巴大师在《倾城佳丽》的第八则,以及第十五则中,有着极富特色的论述,大家不妨参照研究。

尤其引入注意的是,在《法会大开示》第十一则中,出现了西藏佛教史上绝无仅有的说法——平常心。“平常心”一词,最先出于汉地禅宗赵州问南泉的语录之中,是“英雄所见略同”似的偶然巧合,还是另有更加深层的原因,大家也不妨比照研究。

另外,《吉祥荟萃》第九则所阐述的“俱生心性”与“俱生显境”;《珍珠之鬘》的第二十则所教授的“四瑜伽法”;《法会大开示》的第三则所教授的“冈波巴四法”(法合于法,法合于道,道遣除迷惑,迷惑现为本知之智);《法会大开示》第六则中对于“大印”的解释,都是前所未闻,而又广泛影响至今的。

3.有关那若六法

有关本来面目的大印教法,虽然高妙无比,但若未能将此正见转为道用,若非上根利器,若未实修实证,倘若流入拾人牙慧的文字禅、口头禅,流入拨无因果的野狐禅,甚或流入干慧狂禅,当然也会遗患无穷。所以,冈波巴大师虽然极其注重般若正见的宏扬,虽然他的教导无不归结于大印的证悟,但为了防止修行者们人为造成的误解,大师又时时引用密勒日巴尊者的话,而不厌其烦地谆谆告诫我们说“不要一味儿地追随见解,更重要的是遵循实修”,又说“要在实修上寻找见解的真谛!”而极其注重以“猛母火”为主的“那若六法”的实修。

如在《功德荟萃》第七则中,冈波巴大师曾经这样教诲说:

◆“本来面目”之体,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远离一切生灭”的义趣(是“远离诸缘、缘所遗者”)。

◆“本来面目”之果,是“无所生灭”,这“无所生灭”本身,即是“法身”;由此法身而现起两种色身,因为色身也是从“本来面目”的经验——乐、明、无念中显现出来的,所以,三身都是“本来面目”之果。

◆因为那具有“乐、明、无念”体验的“本来面目”,是借助于修持“猛母火”而显现出来的,所以,修持“猛母火”,可以算是“本来面目”的根因。

如果没有经过“猛母火”的锻炼,那么,就算我们产生了一星半点儿的对于“本来面目”的相似感受,但那也不过是些孤苦伶仃的“干慧”而已;倘若有了“猛母火”作为助伴,那么,就是“方便”与“智慧”平等双运、未相分离的了。

有关这层道理,无上恩师密勒日巴尊者也曾教诲说:

非从修出见解难。

如果不是从反复实修中产生的见解,

那种所谓的“见解”,

是很难成其为正见的。

由此可见,刻苦精勤于“猛母火”的修习,是极其重要的。

在《功德荟萃》第二十六则中,冈波巴大师又曾教诲说:

我有两个层面的密法教授:即善巧方便和般若智慧二者。

一、这里所说的“善巧方便”,是指“猛母火”的修习。“猛母火”的妙用,是使“业气”趋入中脉“都帝”之中,从而出现五种征相和八种功德。

◆所谓“烦恼”,不过就是“能所二执”,而这些都是出自“业气”,因此,如果“业气”趋入了中脉都帝,那么,烦恼也就自然而然地熄灭,消失了;

◆以此类推,因为那些为害的鬼魅魍魉,也从“二气”生出,所以,如果“业气”趋入了中脉“都帝”,鬼怪障难的情形,也就无机可乘了;

◆同样道理,假如“业气”趋入了中脉“都帝”,“四大之病”也就不复存在了。诸如此类等等,修习“猛母火”的功德,真是不可思议啊!

二、这里所说的“般若智慧”,是指“无生之知”、“无断之道”、“无住之智”和“无得之果”,四个层面。

1.所谓“无生之知”是说将一切诸法决断为这样的事实:即从本元、本始,本初上本来未曾生过,现在和将来也不会出生。若把一切诸法,只是一味看作孤零零枯木寒岩般的“无生”,那么,就会流于顽空断见,孰不知“知性”充遍其间,这就如同牛奶之中,充遍着酥油一般。

2.所谓“无断之道”是说,如果没有“光明”或者没有心中所觉受的任何经验,就不会趋于正道,不会合于正法。其实,“知性”的本质即是光明而不间断,只是就透过串习熏修,而与此境界再度成为一种熟悉的习惯这一点来说,才取名叫做“道”啊!

3.所谓“无住之智”是说,遣除了正智的所有不顺品,即称“般若”。所谓的“不顺品”,就是指“执实”、“执相”等等。犹如灯火亮起之时,黑暗就会自然灭去一般,如果证悟了“知性”的本质,那么,那些执实执相的不顺诸品,也就自然灭去了,此时也就叫做“般若”了。

4.所谓“无得之果”是说,灭去了不顺诸品的本性,即是法身,由此法身再圆满两种色身。因为唯是灭去执实执相的不顺诸品,本无所得,所以叫做“无得之果”啊!

所以,冈波巴大师教法的最大特色,似乎并非一味儿地将成就的希望,永远地寄托在虚无飘渺的来世,而是提倡实修实证的“即身成佛”。这绝非是“昼修昼成佛、夜修夜成佛、不修也成佛”似的空穴来风,子虚乌有。借助于直指心性本源的“大印”正见的驾御,再加上“六法”之马的有力牵引,使这些完全成为了可能。

首先,大印直指可使我们从理性上证悟或顿悟到超越二元对立的大觉状态,从而使我们了解到努力的方向,其次,透过“猛母火”(旧译为“拙火”)的修炼,则可提高我们的能量层次,烧掉因烦恼心结而造成的身体脉结的纠缠,藉由入、住、融于中脉,而将较低能量层次的“业气”转为更高能量层次的“智慧气”,进而脱离粗浮色身的束缚,而逐步返回到本来本有的安乐、光明、空灵,遍知一切的最高能量状态。

另外,“生死犹昼夜也”,梦醒之间其实就是一番小生死。在“猛母火”的基础上,透过“幻身”、“梦景”与“光明”的修习,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就可以不断地体会“临死八法”的融入次第,演练生死的过程,慢慢打破梦醒间的界限,从而达到“梦醒一如”的境界,在此基础之上,再进一步真正修习“中阴”与“迁识”,而最终打破生死的蕃篱,洞明生死的真相,达到生死一如的三身一味的大乐境界——这便是“智不住三有,悲不住(小乘偏空)涅槃”的“无住涅槃”,当然,你也可以称他为“无上正等正觉”——生命和宇宙最真实的层面。

有关“那若六法”的讲解,在冈波巴大师所述著的《那若六法》中都有详细记载,大家不妨参阅。

结分:当阅《冈波巴大师全集》

当然,以上仅就冈波巴大师的生平及其教法特色,作了些简单、概括的说明,若欲全面、精详地把握冈波巴大师的教法精神,似乎非得详阅《冈波巴大师全集》,并依之实修不可,有志者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