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照顾到原著的文、义,又要照顾到读者的接受能力与正确理解,所以说翻译是件不易的事情,其不易之处,是由这项工作的独特性质决定的。

翻译的大体方式,不外乎「直译」、「意译」和「两者兼顾」,三种型态。

「直译」,力主译文,注重两种语文文字的高度可对性,力图使译文符合外来语言的文字特征。

其优点是:便于高层次的学术研究,在文字的表达形式上,能够最大可能地做到「忠实原文」。

其缺点是:容易受制于外来语言独特结构、独特习俗的影响,以致译文难以晓畅优雅,甚至艰涩难懂。

「意译」,力主译意,注重译文的高度可读性,力图使译文符合本民族独特的语言结构和民族习惯。

其优点是:在文字结构以及所表达的义理上,容易最大可能地做到「晓畅优雅」。

其缺点是:容易掺杂译者个人的知见,有损「忠实原文」的原则。

「两者兼顾」,是指以直译为主,意译为辅,兼顾二者特点,在直译与意译之间寻一个平衡点,确切地说,它也属于意译的范畴。

到底如何翻译更好,可以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就佛经翻译来看,很多重要经典都出现几种不同的译本,其实都是因为各大译师对于前人译作不能同意的结果。

中国佛经翻译史上公认的「四大译师」之一的玄奘法师,力主「译文」,可以说是佛经「直译」的代表,奘师所译典籍,在佛经翻译史上称为「新译」。

而同属「四大译师」之一的鸠摩罗什法师,则力主「译意」,可以说是佛经「意译」的代表,在佛经翻译史上称为「旧译」。

对于鸠摩罗什法师的翻译方法,奘师就有颇多微词,他认为:鸠师只重译意未重译文,致使梵汉版本在文字上,颇多出入之处,没能如实反映原典风貌。

奘师所言,绝非空穴来风,也确实事出有因。对照藏文本的《能断金刚般若波罗密多经》,也很容易能够发现这个问题。比如鸠师所译「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虽然普遍为人传颂,但是,对照藏文本以及奘师所译「摩纳婆想」、「补特伽罗想」、「有情想」、「命者想」来看,确实未能忠实原文,容易产生歧义和费解。

但是,鸠摩罗什法师却认为:所译文字,必须符合特定民族的民族特征和民族习惯。因而,他紧紧抓住了汉民族「好简」、「好饰」的民族风格,所以,奘师所译《能断金刚般若波罗密多经》,虽然更能忠实原文,似乎具有更高的学术价值,但却始终未能受到足够的重视,始终未能为人普遍传诵,就是因为「译文」的局限性;而其仿照鸠摩罗什法师《心经》的译法,将梵本例行的模式,掐头去尾,成为260余字的《心经》,再加以语言的修饰,使之朗朗上口,千百年来,始终传颂不衰,也就是抓住了「秦人好简」、「秦人好饰」(鸠摩罗什法师语)的民族特征。

因此,「译文」而不泥文,「译意」而不失意,确是千百年来困扰中外译者的一大难题,再加上既要顾及到好雅的「阳春白雪」,又要顾及到好俗的「下里巴人」,既不要让人斥为味同嚼蜡、俗不可耐,又不要让人讥为咬文嚼字、故作高雅;过多地使用旧有名词,若非专业人士,往往难解其意,就会被骂作「天书」,而过多地使用现代名词,又有人骂你学无师承,「精师不到,学艺不高」。要在各种版块儿互相撞击的夹缝里寻找一个安然的容身之处,真是大难大难!

所以,希望读者诸君都能厚道一些,宽大为怀,设身处地地理解翻译的难处,理解译者内心的挣扎,千万莫做浇薄之辈。

在「信、达、雅」的翻译原则之中,忠实原文的「信」,是译文的生命;无「信」,则译文非但名存实亡,而且更易误人子弟,实在遗祸非浅。

而晓畅文雅的「达」和「雅」,则是译文的活力;若无「达、雅」,译文则虽生犹死,没有广为传颂的蓬勃生机。

这里所谓的「信」,不但指要有文字对应的「文信」,而且还要有符合文字所诠义理的「意信」。

除此之外,玄奘法师还提出了「五不翻」原则:即

一、 多含不翻;

二、 尊重不翻;

三、 秘密不翻;

四、 顺古不翻;

五、 此方所无不翻。

对于所有的翻译工作,这些都是极具参考价值的。

但是,有些「古」,似乎也「顺」不得。比如自古以来一直沿用至今的「拙火」一词,其实既非音译,亦非意译,而是个怪胎。

「拙火」一词的梵文音译,古代译做「栴陀离」,现在梵音读作「怎扎离」。其意,藏文义为「猛母」之义,「猛」是指「拙火」生起之时,来势强猛,「母」则有能生之义,是指以大印正见驾驭的来势强猛的业火,可以转为智慧之火,而出生无量涅槃功德。「拙火」一词的译法,莫名其妙,既非音译,亦非意译,的确是个怪胎。

再如对「大手印」一词的译法,笔者也颇多异意,我总感觉这种译法太过囿于文字,没有掌握到文后的精义,而有「食『文』不化」之嫌。在藏文的「掐夹沁报」一词中,「掐」是「手」的敬词,「夹」是「印玺」之义,「沁报」是「大」义,没错儿,依文直译,那就是地地道道的「大手印」这三字,但却忽视了「掐」字的另一种用法。藏人的等级观念根深蒂固,在藏文中,一般人所作重要之事叫做「来噶沁报」,而对他们尊重的人所作重要之事,则叫「掐夹沁报」,但我们却不能依文直译,将它翻为「大手事」,因为这其中的「掐」字没有任何的实义,而仅仅只是一个敬词的标志罢了,若译为「大手事」,我们不但感觉不到丝毫的尊重的语气,而只会觉得这是个不可理喻的长了三头六臂的怪胎,同样道理,将「掐夹沁报」译为「大手印」,我们同样不但不会有丝毫的尊贵感,而只会如坠五里迷雾,摸不着头脑,更可怕的是,这种译法极易使人望文生义,理解为签字画押的「手印」,这也又难怪会有人在街头冷不丁向你兜售说「你给我一根指头,我给你大手印」了。

其实,「印」,特别是皇帝用的印玺,是表信,表示真实性、确定性与权威性,表示放之四海而皆准;而佛教则借用这一理念,来表达超越二元对立的究竟实相,是真实的、确定的、权威的,是放之「轮(回)涅(槃)而皆准」的真理。由于其尊贵性与重要性,所以才添上个「掐」字,而来加强语气;而这种「大手印」,似乎却成了犯人们签字画押后所留下的那团黑胡胡的指纹,成了一种被迫按下的屈辱的象征,其含义上的天壤之别,自不待言。因此,在《冈波巴大师全集》的翻译中,没有再启用这个译法。但「大手印」的说法,几乎成了藏汉教界的口头禅,积重难返,要想改变它,其实又谈何容易,译者也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类似情形还有很多,有待考虑如何修整。

「食『文』不化」,当然不足为道、贻笑大方,但若把翻译当成是障眼的魔术游戏,无中生有,或是偷工减料,那更是误人子弟、遗祸无穷。翻译本是「老二」的事情,假设我们喜欢「菩提道次第」,那自然也应喜欢「翻译道次第」才对,我们应该学学大师们所提倡的「老二哲学」,不能太过自作主张,不能动辄改动原文原义。

另外,由于藏汉佛学术语具有高度的可对性,完全沿用旧有名词,自然可以节省很多时间,节省很多脑力,给译者带来很多便利,但对很多阅读者来说,却会难解其义、不知所云。因此,除了一些非用不可的、具有非常特殊义涵的佛学术语之外,对于很多不便理解的旧有名词,都尝试着进行了二次翻译,以保持语言表达的清新与活力。

鉴于以上缘故,因此,在《冈波巴大师全集》的翻译过程中,始终都坚持以忠实于藏本原文原义作为第一要素,以文字流畅优美为目标,参以「五不翻」的原则,不惜多费大量的时间,尽量想方设法借用各种新旧翻译手段,力图最大可能地表达出藏本原文原义来,这便是笔者始终抱持的翻译原则,希望大家能够接受并欣赏这种尝试。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冈波巴大师全集》中,除了《解脱庄严论》及《成就胜道宝鬘论》以外,大多都是冈波巴大师即兴开示的语录,一般即兴演讲本来就有很多赘词和说话不够严密的地方,再加上以前没有先进的录音设备,仅靠手写难免出现脱落和失误,在文字整理和历代传抄过程中,又可能出现文字的脱落和失误,这些,都给翻译工作凭空增加了很多难度。

为了尊重藏文原文,保持文字的忠实性,达到「信」的翻译原则,汉译初稿是完全按照藏文原文翻出的,但是,限于以上所述原因,初稿很多地方颇多费解,其实,对于精通藏文者而言,照样存在这个问题。

因此,接下来的文字修整工作是极其必要的,首先,需要把可能出现脱漏以及文义有误的地方,一一标出,并作注释,为了精简文字,藏文有省略主词的习惯,但若不能仔细熟读,往往不知所指,模糊不清,根据上下文义,又要补出主词,以令译文一目了然,上下段间,对于逻辑上不太严密的口语虚词使用,又要重新调整,以令顺理成章,个别重复的地方,又要略作合并归类,以免罗嗦繁杂,对于不太符合汉语阅读习惯的藏文长句,又要改成短句形式表达,以令通达流畅。这一部分,就属于「达」和「雅」的工作。

改过的修定译稿,又要重新对照藏文原文,把个别有损信实的地方,再重新校定,以期达到「信」、「达」、「雅」并重的上乘、精良的翻译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