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问:
唐朝诗人王维有两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千古传诵。人们常用来自勉或勉励他人,遇到逆境绝境时,把得失放下,也许会有新的局面产生。如果从禅的立场来看这句话,会是怎么说呢?
答:
王维的诗与画极富禅机禅意,文学史上尊他为「诗佛」。他的两句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水穷处」指的是什么?登山时溯流而上,走到最后溪流不见了。有一个可能是该处为山泉的发源地,掩于地表之下。另一个可能是下雨之后汇集而成的涧水在此地干涸了。这个登山者走着走着,走到水不见了,索性坐下来,看见山岭上云朵涌起。原来水上了天了,变成了云,云又可以变成雨,到时山涧又会有水了,何必绝望?
人生境界也是如此。在生命过程中,不论经营爱情、事业、学问等,勇往直前,后来竟发现那是一条没法走的绝路,山穷水尽的悲哀失落难免出现。此时不妨往旁边或回头看,也许有别的路通往别处;即使根本没路可走,往天空看吧!虽然身体在绝境中,但是心灵还可以畅游太空,自在、愉快地欣赏大自然,体会宽广深远的人生境界,不觉得自己穷途末路。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两种境界在其中。第一种,处绝境时不要失望,因为那正是希望的开始;山里的水是因雨而有的,有云起来就表示水快来了。另一种境界是,即使现在不下雨也没关系,总有一天会下雨。
从水穷到云起到下雨的过程,正如一个人在修行过程中遇到很大的困难,有身体的障碍,有心理的障碍,还有环境的障碍。如果因此而退心,要把念头回到初发心的观点上。初发心就是初发菩提心的时候。初发心时什么也没有,对修行的方法、观念都不了解。你先回溯当时的情形再看看目前,不是已经走了相当长的路了吗?所以不要失望、不要放弃。人生的每个阶段也都可能发生这种状况,如果用这种诗境来看待,处处会有活路的。
解铃系铃
问:
法眼文益禅师有一次问弟子:「虎头金铃,是谁解得?」大家都答不出来。泰钦禅师正好路过,答了一句:「系者解得。」这个公案不见得大家都听过,但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却人人都知道。请师父从禅的观点来解说。
答:
「解铃系铃」的源头有一个故事。有一只凶恶的老虎,大家都怕它,于是找一个勇敢的人在它身上挂了一只铃,只要老虎一来,铃一响,大家都会闻声躲起来。这个故事后来演变成禅语中的一个比喻。
身为修行人,如果遇到心外的、物质上的、环境上的困难,别人也许可以帮上忙。然而,内心的烦恼、生死的烦恼,以及根本的无明,谁能解决?它是怎么生起的,就得靠你自己去解除。这就像老虎身上的铃,只有挂铃的人才解得下来。
泰钦禅师针对法眼禅师的问题答以「系者解得」,由此可知他是已经开悟的人。生死烦恼是自作自受,也要自证自悟,别人不能为你消业。《地藏经》中也说,所有生死的罪业,即使骨肉至亲都帮不上忙、替不了身,只能自己还。所以,自己是帮助自己的最佳人选,任何人所帮的忙都只是表面。
假设有一个坚决要自杀的人,最好有人开导他:「你这次死了没有用,下次还是要回来。你即使自杀也脱不了身,以后还要连本带利偿还,而且下次来,痛苦更多,何必这样死掉?该还的债还是要还。」
所以「解铃还需系铃人」是告诉我们,自己的债自己还,自己的烦恼自己化解。如果了解这一层,心中会很坦然,不需依赖他人、权势或环境,独力承当的气魄自然会出现。能独力承当的话,这个人已得解脱。
「解铃还需系铃人」一般人都会讲,但多限于表层的意义,鲜少能体验或领会其中深刻的禅意,也就是自己的烦恼自己断。
心生法生,心灭法灭
问:
「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是不是说,你有什么念头,就有什么现象与之相应;如果什么念头也没有,现象也就无从生起呢?
答:
这两句话是《大乘起信论》中的名句,也可说是佛教的唯心论,其义理相当深奥,现在仅就它的现象面加以说明。这两句话简单地说,就是我们的念头和身体能够改变环境,它不但包含心理学且超越心理学的层次。
以前者而言,人在苦闷、失意、悲观、倒楣时,不论看到什么、遇到什么,都觉得不舒服、不对劲。当一个人被爱、爱人都很称心如意,事业工作都顺利,他会觉得世界很有希望,充满活力。既然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心境下,看同一个世界,会有不同的心理和身体的感受,「心生种种法生」就心理学的层次而言是讲得通也可体会得到的。
另一个层次则比较高深。我们所看到、接触到的人事物现象是怎么来的呢?都是由于心的活动再加上身体的行为。心下了判断,做了决定,然后由身体来执行这个决定,产生运作,因此使得环境改变。有人想买房子,于是他赚钱、存钱、再借一点钱,结果买得起房子了。
从佛教的立场看,我所主张的「提升人的品质,建设人间净土」,必须从自己内心做起,所以我提倡心灵环保。自己内心希望改变自己的品质,继而从礼貌上、行为上,自我提升,然后用语言、行为影响他人,使环境改变。因此,「心生种种法生」是凡夫体会到也做得到的。
「心灭种种法灭」也一样。我们看到仇人时,分外痛苦,但是,如果将心念转变一下──宽恕他、原谅他、同情他,以慈悲心对待他。当慈悲心一生起,怨恨就消失了;当你没有怨恨的心时,他不再是仇人,「仇人」这个想法、「仇人」这个现象,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对任何一件事,只要念头转变或消失,外界也就没有固定的、永恒的、不变的现象。现象是随着我们念头的转变而变,这叫「心灭种种法灭」。
如果讲到生死心,只要凡夫心生起,凡夫世界就出现;只要圣人心出现,凡夫世界就消灭。所以佛成佛时,一切众生都是佛,凡夫世界就不存在了。
春有百花秋有月
问:
无门慧开禅师这首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让人想到,只要心中不计较、不分别,以知足心和平常心过活,就是「日日是好日」。这样说对吗?
答:
我想是的。有这种心境过日子的是开悟的人,未开悟的人大概没办法。对后者而言,春天的百花、秋天的月亮是不错,夏有凉风、冬有雪景也很好。可是春天除了百花也有荆棘和毒蛇,秋天除了明月也有落叶和枯藤。夏天有酷日肆虐、蚊虫扰人,凉风虽好,吹不走这些烦恼;冬天有凛风裂肤、寒冰堕指,雪景虽美,掩不住这些缺憾。在未开悟者的眼中,一年四季的坏处可多着呢!
无门慧开禅师却叫人往好处看、往好处着想,心境就会改变。如果往坏处看、往没有办法的方向看,则是自寻末路、自讨没趣、自掘坟墓。
春天不一定处处是花,但要看有花的地方,孕育百花怒放的心境。秋天虽然萧瑟,不妨培养如明月一般皎洁的胸怀,心中自然安闲。夏天即使什么都不好,但是可以体会凉风的自在,心静自然凉。冬天虽冷,晶莹纯洁的雪景却值得欣赏,苦闷会变成愉快。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是说世间的事皆是闲事,没有一桩是不得了的,没有一桩值得烦心,烦心的事都是闲事。如果没有闲事挂在心头,就是过着人间赏心乐事的时光;日日是好日,时时是好时。因此,往好处想,心境就会豁达,也就会自得其乐。难怪开悟的人只看到百花、明月、凉风、白雪,因为他没有闲事也无烦恼挂心头。
独坐大雄峰
问:
百丈怀海禅师所住的百丈山又叫大雄?,有一次一位和尚问禅师:「什么是殊胜、奇特的事?」怀海答:独坐大雄峰,是不是说只有单独坐在大雄?上的那个人,也就是有所证悟的人,才知道什么是奇特的事,其他人无从谈起?或者怀海禅师示意他不要分别奇特或不奇特?
答:
这句话的用意很难捉摸。怀海禅师一个人坐在百丈山上,四周没有其他人,谁都不知道他的心境,体会不到他的悟境。别人问他什么是奇特的事,他回说只有我自己知道什么是奇特、什么是我所证悟的境界,无法言传。我就像百丈山一样,百丈山屹立着,谁也不知道百丈山是什么,除非你自己变成百丈山才会知道。也就是说,他把自己比喻为那座山,山不能告诉你,它是什么,你是以自己的看法和标准去看它,至于它本身是不是你所看到的它呢?那是另一回事。所以,许多悟后的人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唯有自己喝水才知道水的冷暖,再怎么形容也讲不明白。你问奇特的事,我怎么说呢?怎么说都是错的。我只能告诉你,我就像百丈山,独自坐在那里。不过「独坐大雄?」也许有另一种意思,不一定是怀海自己坐在大雄?上。大雄峰屹立着,至于我本身是不是那个样子,实在无法告诉你。
大凡有深刻的内在体验的人,都会感到自己的存在和信心,但是无法告诉人;如果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都不是那个体验本身,所以还是不讲的好。你不要以为我怀海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我自己并不觉得有何不同;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也无法告诉你。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问: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据说是寒山的诗句,字面意思是说,我的心就像秋天的月亮,映照着清净明澈的潭水。以寒山这位禅僧而写出这两句诗,应该有他更深一层的涵义吧!
答:
我不是寒山,不知他当时写诗的心境;如果这诗句的作者另有其人,他写作的背景和用意也很难揣摩。不过,单从字面也可以欣赏体会。心境有如秋天的月亮,明净高洁;一泓澄澈幽邃的潭水,又深又静,透着碧绿,正好映着深蓝色的天上,一轮明朗皎洁的月亮。潭中的月亮看起来跟天上的月亮一模一样。寒山可能是在形容开悟后的心,一派清净祥和,无罣无碍,不受任何干扰,也不被尘世所污染;这就是智慧心。
我们常听说悟者心如明镜,亦即心中无烦恼,但是心有功能,能够反映尘世的种种现象;不过他自己没有困扰,因为他是最客观的,只有绝对的智慧和慈悲,没有自我的得失和价值的取舍。这种境界可以形容为秋天的明月映在澄静的碧潭中,天上的月亮有多美,潭中的月亮就有多美。他的心所映现的世界是那么美好,众生在他眼里都是佛、都是菩萨。凡夫的世界就是净土,他生活在其中,与世无争。
寒山这种悟境很高远,一般人难以企及,不过可以反过来想,自己的心是明静的碧潭,反映出天上的秋月,感到宁和皎洁,世界也随之美好起来!
主人公
问:
五代时期有一位叫师彦的和尚,经常在石头上坐禅并且自问自答:「主人公!」「在!」「保持清醒喔!」「是!」「不要被蒙蔽了!」「是!」师彦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呢?
答:
主人公是谁?看起来好象有所执着。主人公是每个众生都有的,但无法以语言文字解释,勉强可说是佛性或将来能成为佛的因素或条件;唯有这才是主人公,其他都不是。
如果你失魂落魄、东飘西荡、随境而转,没有自己的立场、方向、主宰,就等于迷失了主人公。
主人公是永远不变的、永远不动的,而且时时如此、处处存在。不要把它误解成灵魂或自己的本体,灵魂不是主人公,而本体是假的名词。
「主人公」不代表任何具体的东西,它是表达心很明净而不受外在环境影响,这也就是智慧。主人公没有一定的形象,也没有一定的方式让你看到。
如果要说它有形迹,由自己体会到的是烦恼没有了,由别人看到的是智慧和慈悲的表现。但智慧和慈悲并不就是主人公,凡是能用形象表达出来的都不是主人公,充其量只是主人公的反映而已。
所谓「无位真人」就是主人公,没有一定的位置、没有一定的形象、没有任何执着;它是内在、外在、不内不外的普遍的存在、永远的存在。唯有大悟彻底的人才时时刻刻做得了自己的主人公。
自己作得了主是很不容易的,现在有很多人认为自己了不起,能呼风唤雨、旋乾转坤;其实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征服环境、打倒他人、争夺名利、追逐物欲,永远被环境所转、所影响、所动摇而失去自己。这些人不是主人公!
出门便是草
问:
有一位行脚僧对石霜庆诸禅师提到他在洞山禅师那儿听到的一段话。洞山说:「诸位外出行脚时,要向万里无寸草的地方去。」然后又问大家:「这个万里无寸草处该怎么去?」没人回答,石霜听了行脚僧的转述,脱口就说:「出门便是草。」这个公案是不是说,没有妄念没有烦恼的地方何必到万里之外去找,只要心不出门、不离自性就可以了?
答:
是的。首先要了解「万里无寸草处」指的是什么?世界上有这样的地方吗?可能有人认为是外太空,因为万里之内一根草也没有的地方不太可能在我们认知的范围内存在。也有人想,难道是某个大沙漠吗?也不是!禅师所谓的「万里」并不是讲大沙漠,更不是外太空,而是无限的空间。因此,「向万里无寸草处行脚」就是向外追求的意思。许多人向外追求名利物欲;也有许多人向外追求所谓的道、仙、真理、上帝、神、真正的宇宙原理等等,把心向身外去用工夫,去研究、考察、祈祷、思惟。
石霜禅师一句「出门便是草」就把关键点出来:你们不要向心外去找「万里无寸草的地方」或者向人去求「万里无寸草处」,你求不到也找不到,只要心一出门,心向外攀缘,心向外观察、思考,心向外找出路,马上就是「草」!「草」就是牵挂、烦恼、分别、愚痴、障碍;「草」也可以说是一丝不挂的「丝」。
此处揭橥了禅宗与佛法的境界,就是向内去看;唯有除去内心深处一切烦恼,才可能无寸草,此外别无选择。心中没有执着、没有自我、没有内、没有外、没有你、没有我、没有善、没有恶、没有是、没有非,就是无牵挂,也就是「无寸草」。
「万里无寸草处」听起来很好听,但做起来不容易。《心经》讲「照见五蕴皆空」,又见一切世间法无非是空;这个「空」绝不是空洞、空虚、空无,其本义是说一切都是因缘生因缘灭,一切都是无常生灭,这就是「空」。能观察到体会到一切是空,就是心无罣碍,也就是「无寸草」。
莫造作
问:
有和尚问投子大同禅师:「铸像未成,身在什么处?」佛像尚未铸成的时候,这尊佛在什么地方?大同禅师答:「莫造作。」意思是不是说,设计、雕琢、铸造都是多余的,佛本就存在而且无所不在?
答:
佛在心中、佛在印度、佛在佛国、佛在佛龛里……这些都是错的!佛是「觉」的意思,佛是慈悲和智慧皆圆满的意思,佛是无私的意思。能产生佛的功能就是佛,否则根本不是佛。
有人把佛像当成佛,把修道成功的印度王子释迦牟尼佛当成佛,有人写「佛」字认为那就是佛,把助人而不求回馈的当作佛,有人觉得自己是大善人,也是佛。这些观念对不对?似是而非!真正的佛没有具体形象,也不是绝对没有具体形象,要看指的是什么。一个是看佛的功能,一个是看佛的本质。
佛的功能可以从凡夫的身上产生,也可以从自然界的物质上发生,只要你善根足或有缘,就可以从不同的人事物接受到佛的功能。
有人跟随师父修行,有人看佛经而得法益,有人因生活体验而有心学佛,可见佛处处在度人,无法用某种形象或观念来界定、说明、标示。
因此大同禅师说「莫造作」,你不要用你的心或观念或某个形象来塑造佛,佛不是因人的造作而能加以代表、说明或呈现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佛像,凡夫无法想象佛是什么。释迦牟尼佛涅槃之后,刚开始没有佛像,供佛的舍利和经典的地方就代表佛的功能和精神,经过若干年代之后,觉得佛的精神逐渐淡薄,不易感受到,所以塑佛像供大家供养、膜拜、怀念。
虽然如此,作为禅宗的祖师或悟者,不会把佛像当成佛。《金刚经》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佛不能用观念、形象、物质来表现,否则那是造作,是你心中、手中造出来的东西,不是佛!
空花水月
问:
虚云大师说:「空花佛事,时时要做;水月道场,处处要建。」空花和水月都是空幻的、不实际的。从字面看来,做佛事和建道场有如空花水月,做了等于没有做,修了等于没有修,虚云大师却要时时做、处处建,这是什么道理呢?
答:
这两句话是积极而非消极的。很多人误解佛教所讲的「空」是虚幻,「虚云」这两个字就让人感觉虚无缥缈,不着边际。其实他有如虚空的云,需要雨滋润的地方他就去,需要云遮蔽的地方他也去。
所谓「佛事」就是做佛救度众生的事,「道场」就是修行成佛之道的场合和处所。
「空花」在一般状况下是不存在的,空中那会有花呢?除非是下述两个例外:第一,说法的人非常有修行,感动天人来散花,这是神迹。第二种情况是捏目生花,眼睛被捏或被压之后会看到一片金花;或者眼睛长翳,患了飞蚊症,看到空中有黑影在飞舞。
所以,「空花」不是事实,「水月」也一样。水中并没有月亮,而是空中的月反映在水中,使水中看起来有月亮。
众生汲汲营营,忙着在水中捞月──捞名利的月、捞权势的月、捞虚荣的月、捞种种的不实在。结果身陷五欲,葬身其中。
可是话说回来,虚云和尚这句话有积极的、正面的作用。「道场」虽是空的,「佛事」虽是假的,但跟追求五欲完全不同,他是从五欲的反面出发。
做「佛事」就是用佛法来帮助人,不论有形无形,不论是语言、文字或物质,其目的是提升人的品质、心智、道德和内在的智慧,并且增长福报,使众生离苦得乐、出离烦恼。
佛教所指的「道场」很具体,即是寺院和塔庙。虚云老和尚随缘度众生,处处度众生,凡遇到破败没落的道场他都会帮忙重建,一生之中修复了十几处已成废墟的古道场。对他而言,「空花佛事时时做,水月道场处处建」是出家人的本分,目的就是为了利益众生,净化人间。
身心脱落
问:
日本有位道元禅师在中国悟道之后,说了「身心脱落」这句话。就打坐修行的人而言,身心脱落是很高的境界,却可能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请师父开示。
答:
道元禅师是日本曹洞宗第一代祖师,由中国天童寺如净禅师传的法。他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在修行过程中常有苦恼和负担,心理也有障碍。但他精进不懈,在身心都不调适的情况下,道心依然不变,对弘法利生的悲愿也百折不挠。在中国求法之后,回日本建道场。「身心脱落」是他的体验和悟境。
「身」是肉体、身体。对一个有病或孱弱的人来说,身体本身就是负担;对身强力壮、精力旺盛的人而言,身体则是祸源,因为这种人对「食」和「性」的欲求特别强烈。
「心」指的是思想、观念、企图心、追求心、贪求心、瞋恨心等心理现象。心理活动可以使人堕落,使人升华;也可以使人潦倒,使人腾达。
因此,人以心为主,如果心理健康,身体差一点还无所谓;如果心理不健康,身体再怎么好也会有问题。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修行人的心理应该是健康的,但是修行人自我检点,知道自己的心理还是有问题,烦恼还是在。刚开始的时候,他对粗的、重的、强的烦恼还浑然不觉;待这些烦恼淡化之后,他会看到内心种种细微的活动。接着细微的烦恼不见了,但是「我想开悟、我想成佛、我要追求」这类心的力量或方向还存在的话,他的心还是烦恼心,还是生死心,不是解脱心。
当道元禅师开悟时,他发现身体虽然仍在,但已不是负担和烦恼的根源。心也仍在,但是很明朗,是一种智慧,而不是烦恼和欲望。
一个人如果无所执着,把自我中心、自我身心全部放下,什么也不剩,就叫作「身心脱落」。我们如果好好修行,也可以做得到的。
如鸡抱卵
问:
有人问投子大同禅师:「我提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请教你,你可以一个接一个地回答。如果一下子有数不清的人问你问题,你怎么办呢?」禅师答:「如鸡抱卵。」意思是不是说,我就效法母鸡,来几个就孵几个吧?
答:
这样解释还不够完整。大致说来,有多少蛋就孵多少蛋是对的,只要向我问法求救,我一个也不会拒绝,会尽力使每个蛋都孵出小鸡,使每个人开悟成佛。不过,这牵涉到众生根器的问题。照理说,鸡蛋都具有孵化成鸡的可能性,除非那是现代养鸡场所生的无性卵;然而所有的蛋是否会在同时孵成小鸡?不一定!我孵蛋时固然对它们同等看待,可是力量大的小鸡会自己破壳而出,弱一点的小鸡则要多孵一段时间,还有些小鸡不论怎么孵都出不来,得靠母鸡啄开蛋壳。
对禅师而言,他对任何求度的人都一视同仁,但对弟子的帮助方式不尽相同,根器互异的人所得到的效果也不太一样。谁能开悟谁不能开悟不是禅师所能决定的,那是鸡蛋本身的问题。大同禅师这个比喻用得很恰当。
「如鸡抱卵」还有另一层意思,即是锲而不舍,持之以恒,不灰心不失望;大同禅师正是以这种心态去帮助前来求法的人!
饿死人 渴死汉
问:
雪峯义存禅师对大众开示说:「饭箩边坐饿死人,临河边行渴死汉。」是不是说修行参禅、悟道成佛的资源都离你不远,不要做睁眼瞎子,舍近求远?
答:
对的。常听人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明明就在眼前但他茫然不知,只因从未看过,需人指点。有人经过指点还看不到,因为他是瞎子。有人用手摸了,还是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信心不足之下也不马上带回家。有人是死心眼,一定要别人喂他吃饭他才吃,有人甚至喂他他还不吃,担心中毒。佛法俯拾即是,处处皆是,无一法不是佛法,无一物不是佛法。只要开悟,样样都是佛法;如果未开悟,样样都是障碍。
坐在饭箩边的人饿死了,沿着河边走的人渴死了。真好玩!现实世界里不会有这种事,我们从小就凭本能会吃饭,不可能坐在饭箩边还饿死;我们也从小就知道找水喝,不可能走在河边还渴死。这两句话其实是个比喻,形容不知道佛法、没听懂佛法或未开悟的人,不向自己心内去体验,反而拚命向心外求法。有人跑到印度、西藏求法,认为中国已无佛法;有人从台湾到美国向美国禅师求法,认为台湾已无禅法;有人向自称大悟彻底的人求法,而不知道佛法不是那个样。你远道跋涉,求师问道,何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内心?只要心中无烦恼无障碍,那就是佛法、禅法,不需向外求。
盲目追求佛法的有两种人:一种人不断等待,等待有人给他佛法;另外一种人则到处跑,到处追求佛法。这两种人都不会得到佛法。雪?禅师这两句话是在点醒他们,不要坐在饭箩边却饿死了,不要走在河边却渴死了;佛法就在心内,去体验它就是了!
行亦禅 坐亦禅
问:
永嘉玄觉大师在〈证道歌〉中有一段话:「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是不是说,不论你在做什么事,心中感到自在安然,就是一种禅的体验呢?
答:
永嘉大师是禅宗六祖惠能大师的弟子,在受到六祖的肯定和印可之后,写了一篇〈证道歌〉,这三句话即出自其中。大意是不论行住坐卧、语默动静,只要能体会到安定自然,就在禅里边。
很多人误解禅一定要打坐,或者一定不打坐;这两种观念都不要执着,否则都是错的。禅宗讲求心的自在、明净和烦恼的解脱,不在于打坐不打坐。如果一味打坐坐到瞌睡连连或妄念纷飞或一片茫然,心不明净不解脱,这种打坐是徒然的,只是让身体休息、让心胡涂,不能开悟。
不过打坐可以使人比较容易把心安定下来,也比较容易发现内心的种种活动,接着再用参禅的方法把散乱的、有如电影般一幕幕的念头减少以至消弭,出现统一的念头,最后连统一的念头也不见了,这就是明净安定的体验,就是禅。
其实生活本身就是禅,问题在于能否体会到安定自然。若能体会,那么讲话也好、不讲话也好,行动也好、在静止状态也好,无非是禅。也可以说,吃饭是禅、睡觉是禅、拉屎撒尿是禅、太太喂小孩是禅、先生上班工作全是禅。
永嘉大师这三句话虽很简单,但已道尽修行禅法的原则和特性。修行禅法不在于采取什么坐姿或生活方式,重点在于要体会到安定自然。不过,千万不要误会喝酒赌博、骂架斗殴、烧杀淫掠也是禅,因为这些行为本身就是放逸、荒唐、罪恶,使身心都陷在混乱状态,绝对不是禅。
入时观自在
问:
布袋和尚这首诗「我有一布袋,虚空无罣碍,展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让人觉得好豁达、好自在,相较之下,一般人的「布袋」实在太小,太狭隘了。请师父为我们开示。
答:
布袋和尚是宋朝的一位禅师,经常背着一个布袋,有人叫它乾坤袋。别人给他什么他就收什么,恶作剧的人给他荤菜他也收,布袋里什么都装。任何不好的东西进入他的布袋以后,都会变成好东西,他常常拿出来送给别人,而且好象永远掏不完。这首诗是他的体验。他的布袋就是他的心境和胸怀,连虚空都能装进去,布袋就等于虚空。
对他而言,没有任何东西是不能接受、包容、承纳的,不论善恶、是非、好坏、多寡,只要在他前面,都会变成没有障碍;不论人家给他名誉、赞叹、羞辱或委屈,他心中不存任何芥蒂。因此,他的心就如他的布袋,打开时可以遍及十方。
十方是佛教对空间的说法,包括四面八方再加上下两方,是形容他的心胸可以涵盖无限大的空间。
「入时观自在」,我进入布袋时就观察到一切都是自在的,因为我心无罣碍,如果你也进入我的布袋,能体会我这个布袋的境界,你也能自在!
这首诗对于放大肚皮能容物的精神形容得很透彻。很多人喜欢布袋和尚的模样,认为他是福神。其实在禅宗里,布袋和尚象征着泱泱大度、解脱自在,能够容纳一切、给予一切。这正是佛菩萨的精神。
一心有滞,诸法不通
问:
唐朝牛头法融禅师说:「一心有滞,诸法不通。」一旦这个心有牵缠纠葛,要谈自在解脱就难了。是这个意思吗?
答:
所谓「一心」是指一个念头或一段时刻心的活动。这两句话是说,只要有一念心带着牵牵挂挂,对一切佛法就无法融通了解。还有一个意思是,如果你心中为烦恼所累,不通不畅,你看到的人、事、物就不会顺畅。
人在心中有阻碍时,眼中的世界都有阻碍。心是很奇怪的东西,如果心中有物,外在的环境就会受影响。有人说眼睛容不下一粒砂,否则很痛苦;同样地,心中不能容下任何烦恼,否则世界就变得灰暗。
我们的心好比一?鱼缸,如果其中有一条烦恼的鱼,那就无法安宁了。又假设有一条做功德的鱼,存善心、发善愿、做善行,可是只要有烦恼一进出,功德和愿心都会受波及。所谓「一念瞋心起,火烧功德林」,瞋心一起,功德就没有了。
一个大彻大悟、明心见性或者成佛的人,世界于他是通达的,因为他心中无物,所以能容受一切物;心中无罣碍,所以一切人、物、现象都不会起障碍。这非常不容易。
一般人的心中经常受阻碍,夫妻之间、亲子之间、朋友之间、劳资之间都不易沟通,大概是心中都存着一个「我」吧!只要坚持我的利益、我的立场,就不免产生障碍和摩擦;如果心中少一点我执和偏见,跟其他人的沟通会容易一点。
离家舍不在途中
问:
临济义玄禅师说:「在途中不离家舍,离家舍不在途中。」这两句话点出「家」和「旅途」两个观念,请师父为我们说明。
答:
我在南部山中闭关时,有一位法师来看我,那已是傍晚时分,他在我关房门口坐下与我谈话。这时正好有许多鸟从外边飞回来,飞进关房窗前的窝里。这位法师说:「我从远道来,这些鸟从近处来;人是天边的鸟,鸟是家边的人。」意思是,鸟虽然晚上回来,法师也是晚上到我那儿,看起来是相同的,其实不然。这位法师当年离开台湾到国外,又老远回到台湾来看我,不久还要回国外去。正如他所说,「人是天边的鸟」,人往天边去,又从天边飞来,这么远的路程两端,究竟那一个才是家?而「鸟是家边的人」,鸟始终在家边飞来飞去,不会离开很远,候鸟是例外。
我后来也体验到出家人的生活方式和心态──出家无家,处处是家,又处处不是家。在飞机上、汽车里常觉得这就是家,旅行时坐在树荫下,也觉得那是家。因为人生就是如此,也许有一天我在旅程中一口气上不来,那就是我的归宿,是旅途的终点。为什么非得有房子的地方才是家,没有房子的地方就不是家?为什么一定要分此处是家,彼处不是家?事实上有些人也很难说清楚那个是自己的家,付租金的时候那是你的家,搬走以后就不是了。因此可以说时时都不在家中而在旅途中,因为时时都有搬家的可能。
说穿了,生命本身就是旅途,古人说:「光阴是百代之过客,天地是万物之逆旅」,人从出生到死亡,根本就是在旅途之中,并没有真正的家。放得更长更远来说,我们从愚痴无明到学佛行菩萨道,一直到成佛为止,也是个过程,没有固定的真正的家。任何一个临时的立足点可以是家,任何一个暂时的寄宿处也可以是家。所以,「在途中不离家舍」,在途中时,只要处处是安身立命处,处处都是家。「离家舍不在途中」,离家之后,并没有另一个旅途可言,因为你本来就在旅途之中。
临济禅师鼓励我们要脚踏实地,不要认为这是过渡的时期、是过渡的地方、是过客的身分就不认真,也不要认为这是自己的家就舍不得、放不下。换句话说,在家中要认为这是旅途、是旅馆,就不会执着;在旅途中要认为这是家,就不会疏怠轻忽。所以,这两个观念倒过来看的话,对人生太有用了。
潜行密用,如愚如鲁
问:
洞山良价禅师在「宝镜三昧」中提到「潜行密用,如愚如鲁」,是不是说一个人不张扬、不出头,默默地做事,就像是个愚鲁的人?在现今社会中,这种人似乎不多了。
答:
潜行密用的人,不让人发现他是众所认同的人物,也不在人多的场合显示自己是个大修行人、是菩萨行者、是自利利他的人。但他自己心里很明白,内在也很用功,即使外表看来好象什么贡献也没有,但他是幕后功臣,协助他人完成大功德;众人所瞩目的那个完成大功德的人,其实是利用了他的智慧、方法和支援。当很多人甚至整个社会在推行一种风气、一个运动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是他在后面发动的,是他在潜移默化的。他藉藉无名,也没有丰功伟业让人家歌颂赞叹,因为他不是一个象征,也不是一个代表,只是一个努力者。
就佛教来说,有人能在因缘成熟的情况下大机大用,一呼百应,聚集当时所有的尊崇和荣耀于一身,成为一代宗师。但这不一定是他独力所成,而是结合许多人的力量所致。
有人一生奉献但不求闻达,没让人发现他才是最有贡献的人。这没有关系,奉献不一定要让报纸来宣扬,不一定要名声显赫,不一定要让自己的照片被人家供起来。
所谓大智者若愚,有一种表现就是「潜行密用」。「潜」是潜伏隐藏,「密」是暗地不声扬。其实他是很有作用的人,这种人可能一辈子默默无闻,死后也许有人发现他的事迹,也许永远湮没不彰,但最重要的是他对众生有益,至于有没有留下记载并无所谓。洞山禅师讲这两句话很有鼓励性,对那些爱求表现的人也是一剂针砭。
本自天然,不假雕琢
问:
雪?禅师看到一根从山上捡来的树枝,形状很像一条蛇,就在上面刻了「本自天然,不假雕琢」八个字,然后送给师父长庆大安禅师,大安禅师看了以后说了两句话:「本色住山人,且无刀斧痕。」如果雪?心中已全无杂念,大概不会多此一举吧?
答:
雪?禅师动了刀、做了手脚,的确是多此一举。日前在法鼓山所开的一个景观设计会议中,很多人都主张维持自然,不加雕琢。但参与讨论的多半是艺术家和工程师,他们认为所谓自然是用人工来捕捉、安排之后,使其具有自然的样子。自然本来不需去动它,但人所居住的环境需要有建筑物和活动的空间。法鼓山原是一片草莽,还是得用人工来改造,并且用人工使其近乎自然。比如盖房子,要让它跟山的背景和地理环境很搭配、很协调,就像是山上自然长出来的;在色调、造型和空间的配置上,都是用人为的方式改变环境使成自然。这是很有趣的事。
雪?禅师所见到的枯枝即使再像蛇,也不过是木枝,根本不是蛇;不把木枝变成蛇,不去刻那八个字,才真正是天然的。现在很多艺术家去山里找枯木树根,经人工雕琢后成为所谓的天然艺术品,实际上已不天然。
从一般人的眼光出发,原来的木桩竹根如果不加雕琢,大概看不出其美,只能当柴烧,不能当景看。若从禅师的观点而言,他不是要欣赏艺术品,也不是要创作艺术品,原本是什么就是什么。
教育本身也是一种雕琢,所谓玉不琢不成器,人需要教育的熏陶才能改变气质。但是开悟、佛性这东西不是雕琢出来的,是天然的,是本来就在那里的;经过教育和修炼之后,佛性自然出现。所以这两句话包含了几层意思。
雪?禅师把天然的东西当成雕琢的东西,把雕琢的东西当成天然的东西。在某些情况下雕琢自有其必要,但是本来面目不是雕琢出来的,是超越于雕琢才能出现的。不过,话说回来,若不经过修行和训练,没有老师的帮助和引导,要明心见性大概很不容易。所以我们要从不同的层次来体认,不要单以一个层次来概括论定。
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问:
有人问大龙禅师:「世上有没有永恒不变的真理?」禅师答:「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他是用易谢的花和流动的水,也就是无常,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答:
是的。许多学者和宗教家都认为真理是永恒的、是必须坚持的,唯有真理才是最可贵的;为了维护真理可以跟别人干戈相向,为了追求真理可以不惜牺牲,真理这个东西不知害了多少人,使世间产生多少混乱和悲剧。
所谓真理是绝对客观的事实,然而凡是人所见者都不是真理。哲学思想是人的思想,不是绝对客观的真理;宗教信仰是人的信仰,不是绝对客观的真理。前人所奉持的真理现代人可以推翻;同样地,现代人所认定的真理未来人也可以否定。历史上发现真理、坚持真理的人或许成为民族的英雄或世界的伟人,甚至被当成圣人或神来看待。但时过境迁之后,那个伟人可能变成历史的罪人,遭到批判和斗争。
比如有人认为马克思主义是真理,可是推行的结果使多少人丧生在他的唯物论之下,世界也蒙受空前的灾难。宗教也一样,这个宗教唯我独尊,那个宗教也自认代表真理,于是发生所谓的圣战、神战、为天而战等等。还有些人认为中国所讲的天或道是真理,这种观念也是谬误的。我们不要把某个特定的形式、形象或模式称为天或道,坚持这个特定形象就是错的,不予坚持而给一个抽象名词则无所谓。
佛教讲诸法无常,而且无常的东西时时变化、处处变化,整个宇宙处在错综复杂的情况下,因缘生、因缘灭,时时刻刻在生灭变化。所以,一定要讲真理的话,无常大概就是真理吧!因缘的变化大概就是真理吧!但是坚持无常的观念也是错的。事实上有人误解了无常,正确的解释必须来自日常生活、人间现象,以及个人经验的观察,当你发现一切都在生灭变化之中,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你就体验了无常。
无常并不可怕,但一讲到无常,一般人会觉得很悲哀、很落寞、很凄凉、很无奈。相反地,对禅师和悟者而言,他们的心胸非常开朗豁达,任何时地都很安稳自在,因此无常的现象在他们眼中非但不可怕,反如满山繁花,一片织锦,又如山中涧水,明湛清澈。你要看无常吗?这就是无常!你要找真理吗?这就是真理!真理就是无常,无常就是真理;在那里呢?处处皆是!
日面佛 月面佛
问:
马祖禅师病得很重,寺院管理人来探病,问他身体如何,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据说日面佛的寿命是一千八百岁,月面佛的寿命只有一天一夜。马祖禅师这么回答,是不是表示:「如果你问的是法身慧命,那长得很;如果你问的是肉体生命,那就很短暂了?」
答:
这个公案颇有意思!寺院管理人来探病,马祖说你不要担心我,做日面佛也好,做月面佛也不错,活一百岁、一千岁都一样。如果说我长寿,我可能活得比你想象的还要久;你也不要怕我短命,也许我活得短暂到让你措手不及。
肉身总不免要败坏,若能运用肉身,使之对自己的法身慧命有益、对众生有利,如此活一天也等于活一千年、一万年以至无穷尽。如果活着而法身的功德慧命修行没有成长,对众生也没有帮助,活着也等于没活,还不如认真地活一天就好了。
「日面佛,月面佛」有多层意义。你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我马上就要因病过世也可以,你说我活得无止境也可以,因为我即使害病也一心不乱,照样用功修行;生病对我的法身慧命毫无影响,我修多少算多少──修一分功德法身,那一分慧命就延续下去。你不必担心我害病会如何,一病不起也没关系,痊愈康复也没什么了不得,不要因我有病、没病而起分别心。
这种心境与胸襟唯大悟之人才有,一般人不易体会。事实上,人的价值不在寿命的长短而在贡献的大小。作恶之人使社会因他而遭难,这种人活得再久也没价值。有人活得虽不长,但对人类有极大贡献,他们的价值丝毫不能用肉体生命的长短来界定。
风来疏竹
问:
明朝洪自诚写了一本《菜根谭》,其中有一句话:「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是不是劝人不要对种种现象产生执着,就像风吹过竹林之后,没有留下一丝风声!
答:
《菜根谭》这本书的影响很深远,其中所谈的为人处世之道非常豁达而恳切,论点也非常健康,含有佛教、道家、儒家等思想,而且禅意特别浓厚。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是说当风吹过竹林时,竹杆摇摇晃晃,竹枝熙熙攘攘,竹叶嘈嘈切切,但风吹过之后,并未在竹林里留下声音。这正是事过境迁或事过而境不留的写照。
在人的生命过程中,繁叶萧瑟、起起落落是很寻常而且不断上演的事。
最近有一位居士刚从美国读了七年的书回到台湾,得到一份在大学任教的工作,他告诉我:「师父,我在美国的时候住在小阁楼里,天热时没冷气,天冷时暖气不足,经济又很拮据,必须去打工,还好苦难已经过去了。」日前又遇到一位昔日的学生,到比利时留学之后回母校教书,我见他很憔悴,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我非常紧张,要准备课程,要应付学生,要适应环境。我不会做人,很辛苦。」
我举这两个例子是在说明时过境迁、事过境迁,而且时时刻刻都在时过境迁、事过境迁的经验里;非但如此,我们也时时刻刻面临新的状况和考验,老是有风来吹你的竹子。
在自然现象中,风来的时候竹子也许被吹得七歪八倒,吹过之后竹子不再发出声音,不会记着它被风吹过,也不会担心还有风吹来,更不会恐惧被风吹出什么后遗症;被吹就是被吹了,竹子毫不在乎。但事实上风还是会来,一阵一阵地,竹叶也许被打碎,竹杆也许被吹折──痕迹是留下了,但风声不会留下。
人的一生多半如此,但不要老是埋怨风把我吹成这样,也不必怀念和风徐徐的时候;吹过就吹过了,心里不留痕迹,这是「无心道人」的境界。当面对任何情况时,心中清清楚楚,知道面临的是什么,能处理的就处理。事情过了之后,不必对当时的荣宠洋洋得意或眷恋,也不必对当时的落魄郁郁寡欢或丧志。风已经吹过了,还有什么声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