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佛法,一切现成

问:

罗汉桂琛禅师说:「若论佛法,一切现成」,这跟师父前面解释过的赵州的柏树、志勤的桃花,好象是同一个道理。而佛法既然是现成的,为什么很多人都觉得佛法好深奥,在外面的人很难进去,在里面的人钻不出来呢?

答:

本来是无外无内的,也无所谓在里边的人或在外边的人,问题在于迷和悟的差别。就如从未喝过水的人,你无论如何描述水的味道,他就是无法领会,而对于喝过水的人呢?你不需多费口舌,他自然知道水的滋味。过来人和门外汉就是不同。此处讲的佛法是指菩提达摩从印度传到中国的东西,又叫心法,也叫正法。这么说来,在达摩未到中国之前,中国似乎没有禅法,也不知道正法、佛法是什么。然而,佛法并不是因为有人带来才有,没有人带来就没有。凡是有人的地方本来就有佛法,只是有的人发现了,有的人则一直不知道,没有智慧的人,也就是自我中心非常强烈的人,其主观意识蒙蔽了真实的世界,虽然真实的世界一直都在我们面前,但因为是用主观的自我意识去观察与衡量,所以把真实的世界扭曲了。即使真实的世界就在眼前,他还是不知道,还要去追求、追问真实的世界。因此,本来一切现成,只因多了一样东西,所以佛法就不现前了。这多出来的东西,就是自我意识的主观色彩。

我们对一桩事一个人的看法和评断,往往随着自己的主观意识和个人心情的好坏而改变,结果发现对同一个对象在不同的时空会产生不同的感受;这表示我们所见到的世界不是真实的。如果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对任何人事物都不加入主观的自我意识,这就是现成的佛法,这就是智慧。所以,当你的情绪发生波动时,你已经离开佛法了!

步步踏着

问:

有位和尚问法眼文益禅师在一整天的生活中如何修行,禅师答:「步步踏着。」这句话很平实、很平凡,也很平淡,跟其他惊世骇俗的禅语比起来,几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它对修行人也好,对普通人也好,应该是非常有用的。请师父为我们开示。

答:

这句话的确非常平实,可见禅宗并不是只说一些古怪的话。「步步踏着」实际上跟「一切现成」是类似的。有人认为修行一定要躲到山里去,把两条腿盘起来,把身体坐得直直的,把世事都摆下,才叫修行。其实从禅宗的角度来看,那只能叫作休息,不见得是修行。虽然盘腿打坐可以炼心,但若坐在那儿打瞌睡或打妄想,那叫什么修行?禅宗所讲的修行是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时间都要很稳定、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走路时就是一步一步往前走,脚下踩得很实在,同时也知道自己是在一步一步往前走,心无二念;这就是最好的修行。同样地,吃饭时每一口都咬着,挖土时每一锄都掘着,上课时每一句都听着,与人谈话时专注地对谈、发问、解答,而不是天南地北问东答西;这也都是修行。所以,「步步踏着」这句话如果用于日常生活,可以节省很多时间,并能提高工作效率和品质,也会使人觉得你是非常真诚而实在的人。

本来面目

问:

本来面目,是不是指在任何对立生起来以前,在任何差别形成之前的那个东西?如果是的话,这个东西,也就是这个本来面目,跟六祖惠能大师另一句话「本来无一物」是否有关联?或者说本来面目就是本来无一物?

答:

本来面目是不是本来无一物?好象是又好象不是。众生从来没有成过佛,一开始就跟烦恼在一起,所以本来面目是指没有烦恼之前的我;或是断除烦恼之后出现了纯粹智慧的功能,这叫「还我本来面目」。因此,如果说没有烦恼之前的我叫本来面目的话,它跟本来无一物可以说是相同的。但是断除烦恼之后,所谓还我本来面目,就跟本来无一物稍微不同。还我本来面目之后,没有「我」的执着,没有烦恼,可是有智慧的功能和慈悲的表现。既然有智慧和慈悲,就不能说是无一物。所以究竟有没有本来面目呢?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有人在用功时以「本来面目是谁」来参话头,可是如果执着于有本来面目的话,大概永远参不透。我们眼见的、耳闻的,身体所接触到感觉到的,以及自己的存在和环境的存在,只要心中不把它当成是烦恼,那就是本来面目。所以本来面目并不稀奇,只是未开悟之前体会不到而已。不过,知道有个本来面目也很好,这好比父母或某个有钱人用我们的名字在银行里存了一大笔钱,虽然看不到,但知道有钱在那儿,心中会有安全感,这也不错啊!

曹源一滴水

问:

有一天,一个和尚问法眼文益禅师:「如何是曹源一滴水?」禅师回答:「是曹源一滴水。」和尚听不懂,茫茫然地走了。「曹源一滴水」是什么意思呢?而法眼禅师用别人的问题作为答案去回答他,又是什么用意呢?

答:

曹源就是曹溪,是六祖惠能的发源处,所以曹源一滴水是指六祖传下的法脉。禅宗非常重视传承,传承是什么?就是以心印心。从释迦牟尼佛传给摩诃迦叶起,达摩祖师再将之传到中国,一直到第三十三代六祖惠能,惠能再往下传,后来分为五家七宗。这五家七宗的中国禅应该都是从曹溪,也就是惠能传下来的。

其实曹源一滴水并不代表什么,一般人把它当成法源、法脉、法系、传承,这又变成语言的游戏。未喝到曹源的水之前,怎么说明也是徒然,只需告诉你「是曹源一滴水」就够了。曹源的水是什么滋味,只有过来人知道,如果有人喝的是另一条溪流的水,明眼人一看一听就知道是门外话。

我们可以说「曹源一滴水」并不是真的水,而是修持的工夫和对禅悟境界的肯定。到现在为止,曹源一滴水依然很重要,但是不要以为真有什么东西叫作一滴水,这是经验的印证而不是知识的传授。

野狐禅

问:

百丈怀海禅师说法时,常有一位老人去听法,有一天百丈问老人是谁,老人说他以前也是修行人,曾有人问他:「大修行者也会落于因果吗?」他答说:「不落因果。」结果竟因这句话而以野狐之身轮回生死五百次。现在这位野狐化身的老人就请百丈为他说法,老人问百丈:「大修行者也会落于因果吗?」百丈回答:「不昧因果。」老人听了这句话就从畜生道解脱了。一字之差或一个观念的错误,会让人误入歧途,难以翻身,实在可怕。请师父开示。

答:

我们常听到有人谈禅、有人教禅、有人引证禅境,但也听到他们相互批评是野狐禅。只要我们真正了解野狐禅的公案,也许就清楚谁是野狐禅谁不是了。如果不用功,也没有亲自的、确实的体验,却走捷径、抄近路、取便宜而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已经得到禅的悟境或禅的心要,都可能跟野狐禅分不了家。也就是说,如果不讲究先付出才有收获的因果,就是野狐禅。因果可以用两种方式来说,一种是邪因得邪果,正因得正果。如果是邪因,因为因地不正,果地一定也会遭殃。比如说,要断除我执才能真正悟入禅境,如果心有企图,跟贪欲、名利或愤怒、怨恨、骄傲、嫉妒等心念相应而努力修行,虽然修的是禅法,但因因地不正,即使也讲因果,亦是野狐禅。如果为求神通、为求感应、为求神秘经验、为求现生的福利而修禅法,也是野狐禅。这些是邪因邪果的野狐禅。另一种因果的说法是无因而求果或是不相信有因果,这也是野狐禅。所谓无因而求果,是有人认为禅是顿悟的法门,最好不要修行戒定慧,也不要修六度法门,乃至人间的伦理道德也可以搁在一旁,希望用禅的观念和方法顿悟成佛。这些人也许会有一些心理上的反应和精神上的体验,却也是野狐禅的一种。不相信有因果,就跟百丈所见到的那位老人一样:自己还是凡夫,就否定有因果的现象和法则,即使再怎么修行,还是落入畜生道而不得解脱。这在禅宗是如此,在一般人亦是如此。人应该走正道,不要投机取巧而走旁门偏道,否则即使获得一时的侥幸,但落入魔境而不自知,苦头在后,长久不能翻身。

北斗里藏身

问:

有人问云门文偃禅师:「如何在语言上说明法身呢?」禅师回答:「北斗里藏身。」事实上北斗星里能藏身吗?云门是不是用这句话来点明法身无处不在?

答:

佛的身体共有三种,即法身、报身、化身;成佛的人具备三种身。用智慧证实相,实相是无相的,法身即是无身。因此法身遍于一切处、一切时,但不能说任何一个时间的点,或任何一个空间的念就是法身或不是法身,法身没有定相。报身又是什么呢?报身是佛修行的功德所成的身体,是福德智慧庄严身;佛在由其愿力所成就的佛国净土中说法度众生,用的就是报身,也就是已经超凡入圣的菩萨们所见到,所接触的那个佛的身体。它可以是千丈身或万丈身,不同福报的菩萨就看到不同的佛之报身。它不是人间父母所生的身体,而是一种功能所产生的现象身。至于化身就是凡夫所见的佛,是由凡夫的人间身所生的,跟人类的身体完全一样,不过比一般人更健康、更庄严,让人见到之后自然生起恭敬心;那也是福德相,是为度凡夫众生的脱胎化身。释迦牟尼佛的身体在印度出现,那就是佛的化身。当人成佛时,三种身体同时出现,也同时完成。当人修行禅法而开悟时,则亲用慧眼见到佛的法身,也见到自己的法身。法身是什么样子呢?法身是无身,是无相而无不相;也就是说没有一个现象是它,也没有一个现象不是它;亦可说处处是佛、处处都不是佛。

有人问云门禅师,法身究竟是什么?他回答:「北斗里藏身。」在中国人的信仰中,南极仙翁掌管人的寿命,北斗金星掌管人的死亡。北斗里藏身,等于是说他的身体在死神的手里,也等于没有这个东西。而既然没有身体,北斗也好,南斗也好,它处处在也处处不在;即使说它在北斗,也没什么不对。云门禅师用「北斗里藏身」来回答法身,不是比喻,而是说明,是非常简洁、明白、有力的一句话。

证龟成鳖

问:

有人问香林澄远禅师:「如何是室内一盏灯?」香林禅师回答:「三人证龟成鳖。」香林禅师的意思是不是说,嘴巴讲出来的跟实际的东西有差别,你还是自己去体验吧!

答:

「室内一盏灯」这句话是从《楞严经》「千年暗室,一灯能破」而来的;这盏灯指的是慧灯,也就是智慧的灯,或是明心见性的悟境。千年暗室是万古以来从未亮过的黑暗的房间,指的就是众生的无始无明。暗室这个东西其实是不存在的,只因无明把众生的智慧蒙蔽了,所以只见无明的黑暗,不见智慧的光明。有人问香林禅师千年暗室的这盏灯是什么,这可能是外行人问的话,也可能是内行人用功用得很久,知道自己在暗室中,但怎么也出不来,所以希望求得明师点他一下。香林禅师说:「如果我告诉你,难免有偏差,就好象证明乌龟为鳖。」鳖就是甲鱼,跟乌龟虽颇相似,但并非同一种东西。如果你看到的是乌龟,而别人却说那是甲鱼,结果会使你误把乌龟当甲鱼。所以如果你未看过甲鱼而想知道甲鱼的样子,我还是不说的好,你自己想办法找到甲鱼之后,自然会知道甲鱼不是乌龟。

禅宗重实际的经验,不重理论的分析和说明,它要你直接去接触它、体验它,而不仅仅用头脑去想用嘴巴去说。常有人批评只讲禅、讲经而不亲自体验修行的人是「说食数宝」──只用嘴巴描述食物而未真正吃到,手上数的是别人的宝贝而不是自己的。因此,禅宗的精神是什么?就是实际的行动、实际的生活、实际的体验。

久坐成劳

问:

有人问香林澄远禅师:「如何是西来意?」香林禅师回答:「久坐成劳。」表面意思是打坐打得太久了,感到疲倦了。这句话答得很妙,可是说不出来其妙何在,请师父开示。

答:

禅师回话的时候,常以反问做回答,或以破执为回答,很少用解释来回答,也可以说不用解释、不用说明来回答。「久坐成劳」这句话是把问题挡回去,不一定要想象其中有很多意义,但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体会。本来,打坐坐久会开悟才对,如果工夫不得力,方法用不上,则会很疲倦。话说一般人修行时有两大障碍,第一是精神好、体力充沛、脑海中杂念很多,叫妄想纷飞;第二种是用功用久了,身心都疲惫,此时出现的是昏沉、瞌睡的情况。这两种情况比较起来,昏沉要比妄想更差,昏沉等于在睡觉,一点都无法用功。散乱时虽有妄念,还知道自己应该用功,偶尔有几个念头是用方法、在参禅。香林禅师这般回答,是把修行人最差的状况说是祖师西来意。问话的人很可能是非常努力精进不懈怠的人,希望很快就发现祖师西来意而久久无法如愿,所以香林禅师点他一下,不要执着用功用成那个样子嘛!久坐成劳也许就是你所要找的东西。这个回答也许会使此人把用功的心态马上转过来,心态一转可能就进入悟境。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从这个角度来谈「久坐成劳」这句禅语应该也可以吧!

前三三 后三三

问:

无着和尚跟弟子说了一个故事,他曾在五台山拜见文殊菩萨,文殊菩萨问他从那里来,他说从南方来,文殊菩萨又问他南方的佛法如何维护,他说末法时代无人守戒律,文殊菩萨再问他究竟有多少比丘,无着和尚说大约三百人到五百人之间,然后问文殊菩萨这里的情况如何,文殊菩萨回答:「凡夫、圣人都有,龙蛇也混杂在一起。」无着和尚又问:「那有多少人呢?」文殊菩萨回答:「前三三,后三三。」请师父为我们说明这句话。

答:

「三三」两个字在此处不能用数字来定义,这句话的意思是「差不多」,前面跟后面差不多,好的跟坏的差不多,南方的佛法和北方的佛法也差不多。无着和尚跟文殊菩萨的这段对话只是个故事,但它自有涵义。有人认为文殊菩萨是在北方的五台山,因此千里迢迢不辞艰苦从南方到北方,希望能见到文殊菩萨,能够得到正法。那知文殊菩萨却告诉他,我们这里跟你那里一样;也就是说佛法到处都一样,你来此若心眼不开,一样见不到佛法。

释迦牟尼佛时代,有两个比丘在远地出家之后,一心一意要到此方见释迦牟尼佛。一路上看到所有的水中都有虫,其中一位比丘为了不杀生,结果渴死了,另一位比丘想,未见到佛就死了,多可惜!因此他未守不杀生戒,喝了水维持了生命。他到了释迦牟尼佛面前,佛告诉他:「跟你同样要见佛的比丘早已见过我了,你现在才到啊?」佛又说:「如果你在千里之外能实践我的法、守我的戒,等于就是见到我了。如果不实践我的法、不持我的戒,你虽然看到我,等于没看到一样。」因此,文殊菩萨所说的「前三三,后三三」,对于那些到处追随名师,到处去问佛法的人是当头棒喝。若能真正了解佛法,一句两句一直用下去,也就可以了。如果懂得很多、跑了很远、见了很多善知识,可是没有实践佛法,也等于没有出门、没有修行。不过这句话是对那些专门跑码头的人讲的,至于需要参访善知识的人,该参访还是要参访。

学者恒沙无一悟

问:

洞山良价禅师在圆寂之前作了「学者恒沙无一悟,过在寻他舌头路,欲得忘形泯踪迹,努力殷勤虚空步。」这首偈,谆谆告诫学禅的人不要在口舌和书本上用功,如果要彻底解脱,就要像虚空一样。可是洞山禅师自己还是说了不少话要后人听取啊?

答:

对禅修者而言,过来人的话是最真切的,特别是涅槃前的谈话,真是老婆心切。历来禅悟者留下很多经验谈,叫人不要从文字、语言、知识、思辨去用工夫,但他们留下的话却又让后来人看到更多文字,读到更多书,讲更多话。但我们必须了解,如果没有文字、语言或经典、语录来指点我们,告诉我们有关禅修、禅悟的消息,那就变成盲修瞎炼。可见,人类若真想得到大智慧,还是需要语言文字的思辨,作为方向指导。一旦得到方向指导后,就要告诉自己和他人,不要死在句下,也就是不要执着于佛和祖师的经教,那跟自己的悟境体证没有相关,只不过是在观念上得到一些知识,对实际经验并无帮助。实际上禅师们不一定否定语言文字,而是叫我们不要被语言文字所转。洞山禅师这首辞世偈是说,像恒河的沙那么多的修行人没有开悟,原因在于他们只是寻章摘句,行文求义,从文章之中找真理,那就变成思辨和想象,而不是经验。如果希望把头脑中的种种形迹,也就是观念和影像全都除掉,必须有什么就丢什么,把头脑放空,空到像虚空一样。后来曹洞宗的修行方法,就是先把所有杂念去除,然后把正念也放下,心中万里无云;不但没有云,连星星、月亮也没有,那就是无尽虚空。这是开始用功,不一定是悟境;脑中虽然什么也没有,但也不是一片茫然,而是空灵宁静,清楚分明。现代人如果每天挪一些时间用用这个工夫,不论站着、坐着、躺着,把一切都放下,只留下空灵宁静,实在是一大享受。试试看,虽然不一定完全成功,也蛮舒服的。

寒杀阇梨 热杀阇梨

问:

有位和尚问洞山良价禅师:「寒暑来的时候,要躲到那里去?」禅师回答:「你何不躲到没有寒暑的地方去呢?」那和尚又问:「那里是没有寒暑的地方?」禅师答道:「就是冷起来冷死你这个和尚,热起来热死你这个和尚的地方。」洞山禅师为什么要如此回答?

答:

很多人都希望逃避麻烦和推卸责任,希望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洞天福地,不要有严寒,也不要有酷暑;不需负担任何责任,也不需面对问题的考验。其实我们从出生以后就不断面对种种责任和种种考验,而寒与热也是世界上很平常的现象。自然的环境、社会的环境和我们自己身心的反应都有种种苦恼。所以和尚问起什么地方可以躲开寒暑?什么又是那没有寒暑的地方?洞山禅师说热把你热死,冷把你冷死的地方是最好的地方,因为把你冷死、热死,你已经死掉了,还会怕热怕冷吗?也就是说当这个好逸恶劳的「我」,贪生怕死的「我」还在的话,你总是逃不掉的。你有乐的时候一定有苦跟着你,有生的时候一定有死伴着你。所以,只要把你的「我」去除了,就是最好的避寒避暑的地方和方法。到这个时候,寒没有什么可怕。热也没什么可怕。无法逃避的事一定要发生时,就让它发生吧!接受它就等于把问题解决了;如果逃避它,问题永远解决不了。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问: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百丈怀海禅师的家风,它看起来很浅显,如果一天不工作,就一天不吃饭。我们大多数人也是天天工作,不过是担心如果不工作就没得饭吃,好象被动的成分居多,跟这句话原来的境界相差很远。请师父为我们开示。

答:

普通人是以果为因,百丈是以因为果,在观念上并不相同。百丈并非没饭吃,但他说,如果我不工作就不应该吃,如果我要吃就一定要工作。这也就是说,要付出才能获得,若不付出就没有资格获得。这是正确的因果观念。有时,付出也不一定有回收,何况根本不付出,那有回收?昨天付出是昨天的事,如果今天尚未付出,今天就得付出,要一天一天地算。一般人则是为了等一下有饭吃才工作,或是明年可能没钱所以今年要工作,或者老年可能贫苦无依所以现在要储蓄,这都是被动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种从每一天来着眼的精神,从古到今一直影响着佛教积极付出的精神。在释迦牟尼佛时代,有一位农夫看到释迦牟尼佛托?乞食,农夫就问:「乔答摩,我们工作种田,所以有饭吃;你不工作种田,怎么也要吃?」佛陀回答:「对!你是在耕田,我也在耕田。你耕的是土地,我耕的是心田,我在众生的心田播撒善根的种子,让它长出丰富的善根福德来,所以我也在耕作。」农夫说:「既然如此,你也该有得吃。」中国社会没有乞食的风俗,出家人在山中自耕自食,所以百丈清规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大家一律要到山坡上耕作,称为「普请」,上自大和尚下至小沙弥,无一可免。百丈年纪很老了,弟子体恤他,把百丈平日用的农具藏起来,使百丈无法下田工作。当天中午大家都在用餐,百丈却不肯吃,弟子问他为什么,他说:「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一直到现在,出家人仍然非常重视集体的劳动,工作的时间甚至不比在家人少。在家人还在昏睡美梦中,出家人已经起床了。晚上在家人应酬聊天娱乐,出家人拜佛打坐听经。假日期间在家人去休闲,出家人则全力投入修行。这就是中国出家僧侣的美德,其养成就是从百丈怀海禅师开始的。「农禅寺」的名字即是先师东初老人根据百丈以务农为禅修的生活而取的,他也希望我们有这样的家风。

觅心了不可得

问:

二祖慧可禅师对菩提达摩说:「我的心不安宁,请帮我安心。」达摩说:「把心拿来,我替你安。」慧可沉默了好久,说:「觅心了不可得,找也找不到。」达摩说:「好了!我已经把你的心安好了。」意思是不是说,连心都不存在,还有什么安宁、不安宁的问题呢?一般人最常感受到种种心境的出现,比如心痛、心焦、心急、心慌、心悸等等,如果跟他说「你的心其实是不存在的」,大概很少人会接受吧!

答:

一般人的烦恼心不断在波动,岂会承认无心呢?当然,也有人说:「我没想到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会使你伤心,我是无心的,你不要在意。」这种无心是搪塞、推诿吧!是为自己辩护,把责任推得光光的。人除非睡熟了或失去知觉,否则是不会无心的;粗心也是有心。「觅心了不可得」是相当不易的工夫,只要看过禅宗公案历史的人都知道这个故事。慧可去见达摩之前已经修行很久,只因心不安所以去问达摩祖师。达摩给他的是禅师的反应,禅师往往不给弟子正面的解答,而是把问题转过来还给他,要他自己找答案。这是最好的方法,也是最有效的回应。如果顺着人的心给它说明解释分析,心会越来越乱,想得越来越多,离开智慧越来越远。因此达摩要慧可把心找来,实际上没有心这个东西,那只是一个个念头的起伏。前念灭,后念起;后念起,前念灭,念头不断起灭。如果很认真地找自己的心,在寻找的当下,霎时扣住烦恼起伏波动的心,这个心竟然不见了,剩下的是平静的、安定的,甚至没有念头的一种经验。这不能称为是心或念,而是一种体验。人的心没有头、没有尾,也没有痕迹,无处可觅,有的只是杂念而已,是一团烦恼心、分别心、执着心、自我中心的组合。如果发现这个事实,实际上就是开悟了。

如果你试着找自己的心,一定越找越多,边找边想,念头纷飞。当你不再想时,这也是念头,因为你在想自己的心并没有在动,这当然是念头。为什么慧可做得到呢?因为他已经修行很久,遇到达摩一句话打回来,把他的妄想、分别、烦恼、执着的念头打得粉碎,终于发现心了不可得;无心可安,才叫安心。

兔角不用无,牛角不用有

问:

有和尚问曹山本寂禅师说:「即心即佛的道理我就不问了,但什么是非心非佛的道理呢?」曹山禅师说:「兔角不用无,牛角不用有。」兔子本来就没有角,而牛角是天经地义地存在,曹山禅师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答:

即心即佛也好,非心非佛也好,两句话都没有错。但从实际体验来说,讲出这两句话已经离开心佛的事实,只是文字、口舌、思辨、观念,既不是心也不是佛。许多人认为即心即佛是对的,众生是诸佛心中的众生,诸佛是众生心中的诸佛,因此在经典中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但若牢牢执着众生心就是佛的心,佛的心就是众生的心,这也是错的,因为佛毕竟不是众生。这二者的差别何在?站在开悟者的立场,即心即佛是对的;站在未开悟者的立场,即心即佛是错的。因此讲非心非佛是为了破除众生的执着!没有这个执着才能放下对于佛境、佛性的执着,才有希望真正开悟。所以讲非心非佛也是对的,可是讲这个对众生却有问题──既然不是心也不是佛,那究竟是什么?既然没有心也没有佛,修行又是为了什么?释迦牟尼佛度众生更是为了什么?所以这句话要看你怎么用,用得恰当就是对的,用得不当就是错的。因此曹山禅师用「兔角不用无,牛角不用有」来比喻,化解了这个问题。在一般的常识中,牛有角,兔没有角,但你不要在常识中兜圈子,要把常识的观念摆下来。如果有人告诉你兔角不一定没有,牛角不一定有,这就把常识世界的心态一下子扭转过来,不再钻牛角尖了。他针对一般人以常识作判断,以咬文嚼字做工夫而加以破除,用两句违背常情常理的话把思辨的问题解决了。有禅师说生姜是长在树上的,皂角(豆科植物)是长在地上的,他倒过来讲,为的是什么?是打断你常识的思惟和执着,叫你亲自去体验,不要老在文字上兜圈子。

大机大用

问:

沩山灵佑禅师曾对弟子们说:「如许多人,只得大机,不得大用。」只懂得禅的奥妙却不会活用,毋宁是件憾事,如何从大机进入大用呢?

答:

大机大用是大善知识。有些人由于慧根和福德因缘的关系,能有很深的悟境,很厚的工夫,是非常伟大的开悟者。但囿于环境的因素,或是他本身在表达技巧、技术和知识方面之不足,却不能有大用,只能自己受用,无法与他人分享。所谓大用现前就能以福德智慧随机应化,广结善缘,到处法缘殊胜。有些大禅师的座下开悟者不乏其人,但对当时和后代有影响的,只有少数几个。有些即使已经开悟,但无因缘让他们广度众生,比如辩才不够、亲和力不够、一般常识不够、对世间法不熟、对佛经也不能灵活运用;只知道自己内心非常明朗踏实,观念非常正确。这好比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也就是大机不能大用。社会上有些人也是大机不能大用,有的自认福德不足,过去没有好好结人缘,所以因缘不成熟;有的愤世嫉俗,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被世人遗忘;有的则认为社会不公平,自己遭排挤,小人当道,好人不出头。我们该知道:大机大用不能强求以得,有大机不一定能有大用。其实有大机也很好,儒家说「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善天下」,能够独善其身也算大机,若能兼善天下就是大用。尽力而为非常重要,但尽力之后仍然不能产生大用的话,那就是因缘不具足,不必强求。

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问:

有位出家人对曹山本寂禅师说:「我全身都是病,请师父帮我医治。」曹山说:「不医。」和尚问他为什么,曹山说:「我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曹山为何用这种方法?它会产生什么效果呢?

答:

普通人都求生而怕死;也有一些人认为生不如死,因为活得太没意思,所以想死。这种观念都是错的,非死不可时,求生无用;未死时求死,岂有此理

若有因果观念,知道生死有一定的时间,要改变它的话,只有少数人能够做到,例如佛、罗汉与大修行人可以留寿,本来在某个时间应该死,但可以在人间多留几个月或几年,又如大恶之人本不该死,却可能横死或早死,譬如糟蹋身体而死、违法乱纪而死、被谋杀而死、或因天罚而死。除了这些例外,一般人的生与死都是确定的,求生或求死都是多余的。

这位出家人要曹山禅师治他的病,该病其实是心病,也就是烦恼。但是心病不是任何人能医的,即使医了也只是表面,不能彻底。所以,有烦恼的人向心理医生求助也很难将之根除,必须经常找他谈话,也许要找一辈子,也许心理医生自己也害起病来。心病要无所求,也无所舍才能医治。

站在禅宗的立场,凡有执着、有我、有所求、有所避,皆是病;求医治病也是病,因为那是自我的执着。若不求生也不求死,这就是平常心、无我无私的心,此即解脱。若真要治病,解脱是最好的方法了。曹山说:「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实在是没有「生」这个东西,也没有「死」这回事,只要摆下生与死的问题,你就没病了,就可以解脱生死。

这两句话非常有意思,大概只有禅修或禅悟的人才能体会,不过一般人也可以学习,不要贪生怕死。贪生不一定能长寿,怕死也不一定有用,不贪生怕死则可能活得舒服一点,也会长寿一点吧!

凡圣两忘

问:

仰山慧寂禅师有位杰出的弟子光涌,有一天仰山问他:「你看师父像驴子吗?」光涌说:「看师父也不像个佛。」仰山再问:「不像佛的话,像个什么呢?」光涌说:「如果像个什么,那跟驴子有什么差别?」仰山大为赞叹:「凡圣两忘,情尽体露。」是否光涌已摆下对立俗情,明心见性呢?

答:

对呀!像驴子也好,像人也好,像佛也好,都是执着。一般人执着于希望自己伟大或觉得自己伟大,因此热衷于追求名望、财富和地位。但从佛法的立场看,名利都是虚妄的、暂时的,都是不可靠的;内在心的宁静、清净、安定才是最好、最实在。

如果时时计较于希望成为圣人或觉得自己已是圣人,把别人视为凡夫,这种心态有待商榷。希贤希圣是世间的学问和观念,但从禅的角度而言,这虽好,但不够好。好处是能使人上进,但若把凡圣当成截然不同的两个形态,就变成形式化、偶像化,不易被大众共同体会和学习;即使学习也易流于虚矫、模仿,学习不成则会消极、灰心。应把凡圣的问题丢掉,自己与众生平等,自己与佛平等,如此才能成圣、成贤、成佛、成菩萨,否则永远在凡夫阶段。

自认是圣人的人依然是凡夫,因为他有对立的观念存在。他可能知识高、反应快、自信强,但那也不一定是真的自信,他也许威赫一时、一呼百应而洋洋得意,其实他可能是个侏儒,一旦失势则如病猫,见了什么都怕。唯有把凡夫和圣人的界限和执着放下,和光同尘,春风沐雨,才是禅的境界,才是自然的、平常的,不是凸显的、造作的。

仰山和光涌放下凡圣的两截,站在平等的立场,像什么都可以。

一般人对禅语无法理解,其实很容易明白。心外是有差别的,差别现象是外在的事实,但心中不要有差别心。少一点差别心的执着,对自己可以少一些烦恼,对外界可以少一些伤害。

放下著

问:

严阳尊者问赵州从谂禅师:「一物不将来时如何?」也就是修行到心中无一物的时候该怎么办。赵州说:「放下著。」尊者又问:「已经无一物了,还放下什么呢?」赵州答:「你放不下的话,那就担起来吧!」尊者当下大悟。这个故事是不是说,即使心中无一物,如果抱着这个境界不放,也还是有一物,不得解脱?

答:

非常正确,很多人说:「放下了!放下了!」真的放下了吗?「放下」是不容易的事;放得下也有层次,看你怎么放。有人叫人放下,自己放不下,这是最下的层次。有人根本没担起来,有什么好放下?不过他看不惯,充满愤怒、猜忌与怨恨,这也是放不下。有人名利、权势、地位都有,应该没什么放不下,但心中却有烦恼的情绪放不下。提得起的人不一定放得下,放不下的人根本就提不起。

有人资质平凡,庸庸碌碌过一辈子;有人很聪明、有学问、也很能干,结果也庸庸碌碌过一生。因为他放不下自己,心中梗着非常大、非常粗、非常重的「我」,执着自己的想法、作法、人格等等,提不起自己和他人的义务与责任,结果人人不敢用他,甚至不敢跟他做朋友。

这则公案所讲的「放下」,应该是另一个层次,那就是自认已经放下,到处告诉别人他已放下,也在叫人放下。这种人是正在修行而且已经修行很久的人,身无长物,什么也不需要。出家人可能夏天只有一件葛衣,冬天只有一件芦花袄,其他什么也没有。但若认为这种情况就是放下,那就错了,因为他还有「放下」的念头,所以未放下。

真正的放下是既不认为自己已放下,也不以为自己放不下;应该担起的责任和义务照样去做,应该接受的权利若能以之造福人群,也可以接受。

有人问我要不要钱?我说要;有人问我能否放得下钱?我说能。因为我要了钱,不是拿来享受而是去利益社会、弘扬佛法,我在帮他用钱而已。

放下的意思并不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要,而是心中没想到:「这是我的,那不是我的;这是我不要的,那是我非要不可的。」即使是成佛的念头也要放下,这才叫放下。禅宗说修行要修到一丝不挂,好的坏的念头、种种执着都放下,这不容易做到,但不妨揣摩着试一试。

迷己逐物

问:

「迷己逐物」的意思一般人大概都懂,但也许只是肤浅的了解。请师父从禅的角度来阐释这句话。

答:

这是镜清禅师的话,意思是迷失了自己而随外境动摇,没有方向原则、立足点,只要环境有些风潮,就跟着去了。这也叫随波逐流或墙头草。

逐物的「物」是物质,包括人的、事的以及物品的现象和动态。有的人受诱惑而丧失自己,有的人不知道如何安顿、安定自己,专门向外追求。有的追求女人,以女人作为安慰,但玩过之后仍无法心满意足,又去找别的女人。有的心烦意乱,去找欢乐;欢场中除女人之外就是酒,纸醉金迷酒足饭饱,第二天照样烦恼,再去喝酒。凡迷失在物质中的人,越陷越深,越觉得空虚而没有安全,所以拚命地追逐。

迷失在酒色之中的是下下等人,另一种人则迷失在名利权势之中。他们大概觉得玩女人没有品也不够水准,老是酗酒变成酒徒也不为社会所认可,所以追求名、利、权、势,这些也是物质现象。如果人就是为了这些东西而追、追、追,那就失去了自己。

有些人在年轻时曾有一些抱负,想为人类社会造福,然而一旦卷入名利的漩涡,马上迷失自己。别人害人,他也去害人,否则无法挤上那种人人觊觎的职位;对于财利也必须不择手段耍尽心机,否则无法获得。

大环境就像个大染缸,跳进去之后就不易保持干净。出家人虽不致被酒色名利所迷,但当别人赞叹他,他便心花怒放;别人送他供养品,他便心生欢喜,这就是失去自己。

所以,不论环境给你什么,只要心中有所动摇,产生情绪反应,就是迷己逐物。在日常生活中,夫妻吵架、兄弟争执、聚众滋事、议事动怒等等,应该也是迷己逐物吧!

我狂已醒,君狂正发

问:

牛头智岩禅师出家前曾是立下不少战功的将军,出家之后进入深山修行,他的两位昔日的同袍去看他,一路高山榛莽,野兽出入。找到牛头禅师时,只见他在一座非常简陋的茅舍中打坐。这两人满怀疑惑,问牛头说:「将军,你疯了吗?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过这种日子?」牛头答:「我狂已醒,君狂正发。」必须是大彻大悟的人,才说得出这句话吧!

答:

的确如此。许多人认为修行人是疯狂的,省吃俭用把钱送给别人花也是疯狂的,将自己的高位让给别人更是疯狂的行为。一般人都认为:要满足私欲而争名逐利、寻欢作乐是正常事,因为,人不追求这些,岂不枉活一生?

但是牛头智岩禅师或所有的禅师都会这么说:「修行的人、入山的人、把一切放下的人,才是清醒的人;还在追求的人则正在发狂。然而正在疯狂的人大概不会承认自己疯狂。」

我看过很多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已经快倒下去了,还嚷着说:「我那有醉?再来一杯!」别人看他很可怜,已经醉成这样,还高喊没醉,还要继续喝。

我们都知道地球本身在转动,有自转也有公转,当年哥白尼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基督教教会却不准他公布,说他疯了。哥白尼是不是疯了呢?其实,是疯了很久的人,不知道自己疯了,社会上有很多人就是如此。

《楞严经》里描述这么一段故事说:有一个人清晨醒来,发现自己的头不见了,就到处寻找,逢人便问:「有没有看到我的头?有谁看到我的头?」别人告诉他:「你的头好端端地在你脖子上。」他总是不相信,当他走到河边猛然一看:「咦!我的头果然还在。」

人就是如此认为追求物欲是正常的,但越追求越累,到死还放不下,还认为这样才有意思。那又何苦?一切都为自己追,追到最后仍是一场空。

如果不为自己追求,把物欲看淡、拋开,奉献自己,服务他人,为众生解决苦难,为社会大众谋福利,到最后还有什么放不下?舍不得?因此,有修行的人是放下自我和物欲的追求,担起修道弘法的责任和义务,所以,他没有狂。

不过,「我狂已醒,君狂正发」是针对面前正在发狂的人讲的;在一般情况下,牛头禅师不会说自己清醒而别人发狂,否则变成孤芳自赏、自我清高,又是一种执着。他是看场合、对象才这么说的。

无功德

问:

南朝梁武帝问菩提达摩说:「我建寺斋僧,有什么功德?」达摩劈口就答:「无功德。」泼了梁武帝一头冷水,可能有不少佛教徒觉得这盆冷水也泼到自己身上。这个问题请师父开示。

答:

就佛教徒以及民间的道德标准而言,功德的观念相当重要。某些团体提倡功德、讲求功德,使人感觉对他人、对社会、对佛教布施行善就有功德,所以愿意去做。如果一开始就跟他说不论做什么都没有功德,谁肯做好事?谁肯做慈善救济的事业?

功德的意思是「善得善报」,等于投资的观念和行为。自己省吃俭用,多余的钱存进银行,或者投资在信用可靠的公司或机构,本钱利息都是自己的。一般做「功德」,大概都是这种心理。虽不是把钱真的放在世间有组织的财团,然而,做好事天知道、地也知道,自然会有好结果;万一自己得不到,儿孙也会得到。中国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这也是功德的观念之一。

所以,「无功德」这句话对一般佛教徒而言,陈义过高,难以接受。但是菩提达摩是为了提醒梁武帝,斋僧、布施、起塔、建庙,当然是功德,不过不要执着功德,才是最大的功德。他希望能提升梁武帝的境界,不要为了做功德,才做弘法利生的事业;也不要做了弘法利生的事之后,认为那是功德,这样才能超越自我,才能得解脱。

有些人认为行善就是行善,该做就做,不求回馈,这种态度就不是为了求功德。达摩若跟这种人谈话,大概就很投契了。

无功德是否真的无功德?不是的。这好比一直存钱,没想到要提出来;一直投资,没想到要撤资、抽红。这就成了无量功德,功德更大。

如果斤斤计较功德,天天计算自己存了多少钱,时时想着什么时候要提出来,这样一来功德大概很小,到最后可能根本没有功德,因为已经得到回馈,享受完了。

「无功德」这句话实际上是一语双关:自认有功德的人其实功德很小;不计较功德、不求回馈,这样的功德才是最大的功德。

随处作主,立处皆真

问:

临济义玄禅师说过「随处作主,立处皆真」这句话,是不是说随时随地都不要迷失自己、被外界牵引?

答:

随处作主很难。在任何时间、地方都不受到人、事、物的影响而随波逐流、摇摆动荡,心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稳稳当当的人,才能随处作主。

置身于花天酒地的场合能否作主?置身于千军万马的战场能否作主?置身于臭气冲天的秽地能否作主?置身于世外桃源的仙境能否作主?大多数人必须在没有任何环境的诱惑、干扰、刺激、冲突的情况下才会觉得很自在、很愉快、能肯定自己,一旦遇到境界现前,比如让你大瞋、大怒、大贪的现象发生,还能心不动,不会六神无主,这才是作得了主。

据说中国以前有位柳下惠,有美女坐怀而不乱,他究竟是行为不乱或心不乱?行为不乱也许有人可以做到。他可能很有教养或者考虑到后果。但是心会不会乱呢?可能会矛盾一下,于是心已动,心弦早已振荡了。第二个念头是「要不要拒绝?」第三个念头是「拒绝」,因为怕惹麻烦,怕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别人。

真正作得了主的是「身心皆作主」,身不乱,心也不乱,不受任何诱惑、刺激或逆境而乱。

比如身处沙场,要嘛就奋战,要不就阵亡,一旦决定好了,心就不乱。可是一般人临死总会恐惧害怕,所以「随处作主」不容易。当想死或不想死的念头很难把握时,心还是动的。

若能随处作主,处处都是真的。「真」是没有你我、是非、利害、得失,也就是超越常情、凡情,凡情就是执着、放不下。到了「立处皆真」的时候,本来面目就出现了。

如果身心作不了主,受环境影响,结果反映出来的都是环境。环境的幻影在你心中晃动,你也跟着动;你不但失去了自己,也失去了真正的面目。

势不可使尽

问:

宋朝佛果禅师在太平寺当住持时,他的师父法演禅师送给他四个戒句,称为「法演四戒」。第一句是「势不可使尽」,是不是说凡事应留余地?可是一般人却喜欢乘胜追击。法演禅师这么说是什么用意呢?

答:

「势」即「势力」。我小时候学过太极拳、少林拳,老师教我们出手、出拳、出招要蓄势而发,发招之后不要把力用尽、把势使完,否则没有后退余地。手肘尤其不能打直,否则破绽被人看到,非败不可。因此要守势,出招时要留下两三分,随时可收招,又可出新招,这才灵活。

常听人说「竭泽而渔」,把池塘的水全部弄尽,把鱼全部捞光,以后再也没有鱼了。又比如暴发户,一下子有很多钱,拚命花用,一下子又变成穷光蛋。如果你有十元,最多用掉六块钱,不要花得更多。为什么?为了准备、储备、后备。所以,势不能随便用。

社会上常有运用权势压人的情况,这会产生两种问题。第一,用权势会树敌,而且永远是敌人。第二,势力不可靠,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一旦那个势力消失了,后果堪虞。所以,势最好不用,但蓄势很重要。形势、姿势也都是势,如果没有形势、姿势,就根本没有立场。

佛教修行是修身养性、炼心、向内观照,都不是显露势力,炫耀势力。

「势不可使尽」告诉我们要蓄势,但势最好不用;非用不可时也不要用尽。这是一句平常话,并没有高超的禅的观念,不是讲大悟彻底的境界。但它不仅对出家人有用,也在教平常人怎么做,是人人皆可学习的。

福不可享尽

问:

法演四戒第二句话「福不可享尽」,叫人要知足,可是一般人往往认为有福就要尽量享受。请师父开示。

答:

有福不享不是傻瓜吗?很多人希望享福,实际上享福的人却是没有福的人。我们现在提倡心灵环保、礼仪环保、生活环保,环保的原则就是佛教徒的生活原则,也就是简单、朴素、整齐、清洁、?生、健康。

所谓享福是享什么福?一般是指物质的福。有人讨两个老婆,用他人来服侍自己,叫作享齐人之福。不少有钱人在城里有房子、城外有房子,乃至世界各地都有房子。这些房子要人照顾,需钱维护,但他一年当中,可能住不到一两个月。

作家林清玄有一次告诉我,他有一个背包用了二十年,有些太太一年买二十个皮包还嫌不够,这就是物质的浪费,即使把皮包拿去义卖也是错的,因为你刺激别人生产多余的东西。

人间有五欲的福,句括男女、衣食、娱乐等等,这个福很难界定有多大、有多少。

有人认为金钱来得容易,要用就痛快地用。其实,花钱如流水,挥金如土,是真正没有福报的人;明明是钱嘛!却当水当土用,这是损福。有福不仅不可享尽,而且最好不要享,要培福、种福才对。

我们从生到死,真正凭自己的智慧、知识、体能、技能而培的福并不多,但从环境中得到的各种恩惠却多不胜数。付出的少,而得到的多,也就是享福的机会多而培福的机会少;即使想帮别人忙,也不一定做得恰当。有钱的人再给他钱等于没给,不算做好事;所给予的必须是别人真正迫切需要的东西,才是修福。比如他人遇急难,你协助他度过难关;或者社会混乱,你奔走呼吁,用种种方式唤醒大众。不过,即使如此,自己依然得到的多,付出的少,所以人不可不惜福,福报不可享尽,务必珍惜。

当前的我们,浪费太多自然资源,多浪费物质就多制造垃圾,也破坏自然环境,对地球、对子孙的影响很大。等我们以后投生、转生回来,届时地球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生活困难,活得不长,死也死得很痛苦。

法演禅师当时讲的话,不仅在目前有用,永永远远都有用。

规矩不可行尽

问:

法演四戒第三句「规矩不可行尽」,是不是叫人不要拘泥于规则?那又该如何拿?呢?

答:

规矩、规则、法律、规约是不能没有的,否则就成了没有秩序、没有轨则的社会,也等于没有伦理,上下老幼尊卑皆无准则。好比闹区的路口没有红绿灯,每一方的来车都抢着通过,结果谁也动不了,一定要走的话就会出事。所以,交通有交通规则,军中有军法,民间有民法、刑法,寺院有清规,佛教徒有戒律,童子军有守则等等。

任何一个组织体一定有章程和共同遵守的规约,否则不成其为人间。即使动物界也有它们的规则,蚂蚁、蜜蜂的社会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规则、规矩必须要有。然而,如果拘泥于规则,一成不变、斤斤计较、咬文嚼字行规矩,往往会出问题。

规则、规矩是给通盘的、整体的约束或要求;不过,人有老幼、强弱、智愚、健康疾病、业障轻重、善根深浅之分,在家庭、团体、社区、国家之中,总有一些无法接受规矩的人。这些人是特殊的个案,比如特殊儿童教育有启智班,特殊成人教育有看守所,吸毒者有戒护所等等。所以,大原则当然要执行,但是执法、通情、达理这三项必须周延。如果法不通情,过于冷酷,人在其中成为物而不是人,大家可能不愿参与这个团体。有些特殊的处理法可能不合规矩但合理,对当事人、对环境都有好处,也不会伤害其他人,甚至有益于他人。执法者不要拿着规矩量人,而要衡量把这种规矩用于对方是否合适。

「规矩不可行尽」是用于寺院中的,但是社会上也可以用。寺院的清规很严,出家人犯了规矩,原则上当然要加以处理,但不是对甲这么处理,对乙也非如此处理不可,要依该事发生的情况以及该人本身的背景而定。规矩不应也不可一成不变。

好话不可说尽

问:

法演四戒第四句「好话不可说尽」,好话说尽了会有什么反效果吗?会让人觉得你巧言令色,不够真诚吗?

答: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好坏会随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而有不同的判断。若对此人把好话说尽,遇到另一个人怎么办?在这个阶段把好话说尽,到另一个阶段怎么办?对这桩事把好话说尽,对另一桩事又怎么办?所谓好话是赞叹、恭维、歌颂。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完美的人或事让你把好话说到极点?

对佛教而言,最完美的人是佛,世上不可能还有如此完美的人。有人自称是佛,即使你肯定他,别人也不一定肯定他。所以,不论对自己或对别人,不论在主观或客观的立场,最好含蓄一点,不要过分。好话说尽就是过分。

我们通常有个习惯,对自己喜爱、欣赏、顺眼的,总是赞美有加,说出各式各样的惊叹语。其实,我们对他人的褒贬都不应太过分。把他人说得太好,对那个被表扬褒奖的人是一种损害,他可能自认已经登造极,就不进步了,而且使他傲慢,认为天下人都不如他。

此外,如果对某一个人或某一桩事说得太好,对其他人也不公平。

这几年来我得过一些奖,比如吴尊贤基金会的爱心奖、中山文艺奖的传记文学创作奖等等,我总是在颁奖典礼上说:「我受奖并不表示我是今年台湾够资格得此奖的唯一的人。」只因凑巧有很多因素加起来,有人欣赏、有人推荐、有人觉得在此时此地有这种表现值得奖励。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地方、换一批审查者,结果可能不一样。所以,是不是最好并没有绝对客观的标准,我以平常心来看待得奖。

「好话不可说尽」并不是高深的禅语,平易近人而有用,是一般人该有的心态和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