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有空有之说,这是谁都知道的,但空有是否无碍,就成为一大问题。在论究这问题时,不但大乘学派说是无碍的,就是小乘学派亦说无碍的。既然如此,照道理说,在学派间,对这空有,应该没有诤论。可是事实,佛教学者对这论题,一直喋喋不休的在诤辩,而且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美满的结论,不用说,这问题是还继续存在的。

问题所以不得解决,不足空有本身有什么矛盾,而是学者对它的解说不同,于是问题愈来愈复杂。结果怎样?只有走上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一途,谁都认为自己的说法是对的。其实,调和空有,说明无碍,这是很难做得恰到好处的。因这问题太过甚深,如对空有真义,没有正确了解,是无法显其无碍交融的!

可是空有这个问题,是佛法的重要问题,尽管说有诤论,或说根本无诤,我们仍得本于诸大论师的论说,以透视这问题,期对这问题求得一合理答案。首先我要说的    空是佛法的特质,亦是佛法与世法不同的根本所在。世间一般学者,不论谈何问题,总是在“有”中打滚,亦即说诸法是有的。可是佛教学者,虽亦有多派别,但是每一举派,没有不锐空的,所以空是佛教学者所共说的,不是中观宗的一家之言。

空,固为佛教各派所共说,但说得彻底不彻底,是就大有采究余地。有说我空法有,空有是不相融的;有说一切法空,是佛的方便说;有说此是无自性空,而彼并不是空的。从表面看来,都是在说空,若严格的说,这些都未真正了解空义,亦即是空得不彻底的!

空宗说空,是明缘起即性空的,虽明性空而不碍缘起的。所以空宗说空的特点,在于说明性空即缘起,缘起即性空,空有是相互交融的。如问一切法为什么是空的?即因一切法是缘起的;若问;切法为什么是缘起的?即因一切法是空的。假定不是缘起,即不能显示诸法空,如果不是无自性空,即不能显示诸法从缘而起,二者是相关;相成不是隔别的。

性空不碍缘起,缘起不碍性室的现空交融的正见,确是甚深而难以理解的。不特不是世间学者及小乘学派中的各派行人所能明白,即大乘学派中亦有一些学者无法洞达。原因就是他们有个错误的观念,以为空是没有的,正因为把空看成没有,所以信受了空,就无法理解缘起,信受了缘起,就无法理解空,其实空是不碍缘起显现的,缘起是不碍空无所有的,而且唯有缘起才是性空,没有缘起性空即不得成,同样有性空才有缘起,没有性空缘起亦不得成。

如上所说,可知性空与缘起,是相依相成不容有所偏废的。所以信解一切法空,必须信解得很正确,假定信解得不正确,一定会走到错误的路上去!怎样才是信解正确,就是要理解到空是缘起的空,不但不破坏一切,而且要成立一切。所以性空者所说的空,绝对不破坏缘起,假定是破坏缘起,那就不是性空者所说的空,亦即未能真正理解到空,而是拨无一切的恶趣空,亦是否定因果的断灭空,为性空者所绝对破斥,不容共存在以毒害人类思想的。

从缘起所开显的性空,是即无自性义,可是执著实有的学者,不了解无自性不是没有作用,乃错误的把无自性看成是无法,不了解有法就是缘起性空,乃错误的把有法看成有自—性。就他们误解无自性为无法,不能建立因果这方面来说,自不免要堕于断见,就他们误解有法就是有自性,不能理解性空这方面来说,自不免要落于常见。一个思想落在断常两边的人,对于空宗所说性空缘起的中道正见,不特不会有明确的认识,连少许了解亦不可能!

本颂的作者月称论师,为祛除佛法行者的误解,对有自性与有法,无自性与无法的不同处,作一严格的分别:无法是空无所有的,如龟毛晃角一样,无自性不是一无所有,是即指有法而言;但有法并非就是有自性,是说因果缘起法有,亦即是指空无自性而言。对这四者的界限分别清楚,就可了解空宗所说的性空,不是一般所说的断灭!实有者不明这个差别,这才误以无自性为无法,性空为断见,误以有法为有自性,不是如幻如化的缘起因果。

最能融会空有发挥诸法无自性空深义的,当以圣龙树为第一人,这从他抉择胜义空性的中观论中,可以得到极大的证明。但中观论的内容异常深奥,不是一般浅智者所能窥其底蕴。月称论师有鉴于此,为了显扬圣龙树的性空义,为使一般爱好空义者,得以无碍的入于中论之门,特著人中论以为学者的一臂助力。

圣龙树的中观论,站在大乘性空为本的立场,与声闻学者热烈展开辩诘论难,认为一般声闻学者,根本不解佛说空义,以确立性空为木空有无碍的不拔之基。所以中观论,是以小乘学派为破斥的对象,因为那时正是小乘学派思想最为纷歧的时代!

可是到了月称论师的时代,正是唯识思想最为发皇的时代,论师不但在那烂陀寺,与唯识学者展开多次的论辩,在人中论中亦以唯识思想为主要破斥的对象。如阿赖耶识、自证分、心外无境等,都是唯识学的重要思想。但月称论师在人中论中,却不客气的一一给子无情的痛击,使之没有立脚余地!

人中论首由印度传人我国西陲的西藏,在西藏成为空宗的权威论典,但正式传入我国内地,则是在中日战争期间,由法尊论师依西藏文译成,并由印顺论师为之润文

民国五十年,我在福严精舍,为学生讲说此论的颂文,随讲随记,得三十万言,并于五十一年八月初版流通。一般以为空易说明,殊不知空义甚深,是很不容易讲的,所以我在讲时,力求浅显通俗,希诸见闻者都能明白。但因空义毕竟太深,不论怎样讲得通俗,总难做到大众化,这是我所感到的最大遗憾!

去年同返自由祖国,中华学术院“中华大典”宗教类佛学部门主编人周邦道居士,要我选两本已出版的作品,俾便编入“中华大典”,于是我就选定“解深密经语体释”与“人中论颂讲记”两种。前者是代表有的思想,后者是代表空的思想,为佛法的空有二大车轨。期诸发扬佛教文化者,循著这二大车轨,来促进中华文化的复兴,来适应世界文化的潮流,进而以我国文化领导世界文化,实现世界大同!

民国五十九年六月二十五日演培序于星洲灵峰般若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