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者密勒日巴从光明洞行至蒙境的一所城镇去乞食。该镇的中央正聚集许多人。密勒日巴向他们说道:“今天早晨,要请你们给我这瑜伽行者一些食物。”他们说道:“瑜伽行者!你是不是一向住在绕马的那一位呀?”

尊者说道:“不错,正是。”众人说道:“你真是一位稀有难得的修行人啊!”于是都对密勒日巴生起了恭敬和信心。人群中有一对断绝了子嗣的夫妇延请尊者到他们家去;进入宅内,这对夫妇对尊者恭敬供养承事后,就对尊者说道:“师傅啊!你的家乡在何处?你有什么亲戚呀?”

尊者说道:“我已经舍弃了家园和亲眷,亲眷和家园也舍弃了我,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穷人。”

夫妇二人说道:“那太好了!你就作我们的义子吧!我们有一片极好的土地,再替你找一个你喜欢的姑娘。这样一来自然而然的不久你就会有许多的亲戚了!”

密勒日巴说道:“这一切我都不需要,我舍弃他们还来不及呢!”

初享田园似甚乐,随即身心受煎熬,

耕犁挖掘极辛苦,下种常不结果实。

薄田饥荒之村镇,一似幽魂无依处,终乃弃之奔他乡,

积罪家宅折磨心,于此无常之牢狱,

我无丝毫之所欲,汝之义子我不为。

施主夫妇说道:“请你不要这样说,我们为你仔细寻找一个你最喜欢的,家世高贵的新娘,不是很好吗?”

密勒日巴答道:

新娘初至如仙女,嫣然一笑百媚生,千看万看无厌足;

不久面目如罗刹,两眼圆睁似铜铃,骂彼一声还十声!

汝若抓彼之头发,彼以脚踢汝膝盖;

汝以木棍来打渠,渠用铜杓作回击。

最后变成老丑婆,牙落满地似血盆,眼似母鬼极可怖,

如斯争吵女鬼伴,一无可乐应弃舍,汝之新娘我不需!

二人说道:“年纪老了,临近死亡的时候,确实不能像年轻时一样的快乐享受了。但从另一方面说,我俩如果没有一个儿子,心里实在哀伤悔恨,其悲痛真是难以形容啊!难道你连儿子也不要吗?”

密勒日巴答道:

小儿初生似天子,如意可喜令人怜,此心深爱难言说。

不久竟成索债者,予取予求无餍足。

别人妻女带进家,自己父母摈门外,

恩父喊叫不理睬,慈母呼唤无顾回;

最后四邻播恶语,是非真假弄不清,

亲生之子竟成仇,令人心伤惨戚戚。

轮回绳缚应断舍,世间子侄我不需!

二人说道:“自己生的儿子的确可能变成仇人一样的,那么就要一个女儿也可以呀!否则我们心中实在不甘啊!”

密勒日巴答道:

初生女儿似仙婴,惹人怜爱胜金银,及长变成讨债人。

母亲背后偷财宝,父前拿物迳出门。

不于亲恩作酬报[1],反令父母时伤心,终成持刀红面婆,

好则嫁人作忠奴,坏则灾祸带进门。

女人多是烦恼因,入彀难脱众苦逼,

败坏诸事麻烦多,汝之姑娘我不需!

二夫妇说道:“没有子女也许不要紧,但如果连一个亲戚都没有,则会处处受人欺侮,难以忍受啊!”

密勒日巴歌道:

初遇亲属招待殷,畅怀谈笑甚悦心,

不久都成酒肉伴,来往应酬宴会频,

最后竟成贪嗔因,卷逃官讼劳损人,

吃喝伴友应弃舍,世间亲朋我不需。

二夫妇说道:“你也许根本不需要任何亲眷,但是我们却有许多财富和珠宝,无论如何请你要收下它们啊!”他俩至诚的恳求,要把财宝供养给尊者。

尊者说道:“日、月不会为了照耀一个小小的地区而常住不动的。我为了修行和利益许多众生的缘故,也不能终生住于一处,我当然不能作你们的义子。但你二人今生能在此地遇见我,依此因缘,今生和来生都会得到利益。现在我为你们发一个善愿,愿我们大家能于来生在乌金净土相会。至于你们的财宝,我是不需要的。”

初时财宝似宜人,令己享乐令人羡,

多多益善无厌足,不久成为吝啬因。

悭绳吝结缠缚故,不能施舍作善业,招来鬼怪与仇敌;

自己辛勤所集财,终为别人所享受,

最后竟成生命魔,损恼身心极苦恼;

轮回财物应弃舍,财鬼钱魔我不需。

二夫妇听了,对尊者生起了不退的信心,把他们多年所集的财宝全部施舍于佛法的事业。他俩从尊者处得到了修持的口诀,依之修行不懈,于临终入道,永离恶趣诸苦,渐次获得菩提觉位。

尊者返回绕马之菩提坳。昔日之施主们皆来供养承事。尊者于心境开畅定慧增长中,安住彼处。

一天,有两个牧童前来朝见尊者,其中较年轻的一个问道:“师傅啊!你难道没有伴侣么?”

尊者道:“我有伴侣呀!”

牧童道:“他是谁?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呀?”

尊者道:“我的伴侣名字叫做菩提心。”

牧童:“他现在在那里哩?”

尊者:“他现在在一切种识的房宅中。”

牧童:“什么叫作一切种识的房宅呀?”

尊者:“那就是我自己的身体[2]。”

年长的那个牧童说道:“这位师傅说的话不能帮助利益我们,我们走吧!”

年轻的牧童说道:“所谓‘识’,是否指我们的心,而身体就好像是这个心的房屋一样呢?”

尊者道:“不错,正是如此。”

牧童道:“人们的房屋中,有的只有一个人居住;有的却有许多人住在一起。身体内所含的心是一个呢?还是有许多呢?若是有许多,是怎样生活在一起呢?”

尊者:“心是否只有一个,或是有好几个,你自己去观察吧!”

牧童:“好!我回去就开始观察。”

第二天那个年轻的牧童又回到尊者的面前说道:“师傅啊!昨天晚上我仔细观察此心是一是多,究竟所谓‘心’者是怎么回事?我发觉‘心’只有一个。想要杀它也杀不死;想赶它也赶不走;想抓住它也抓不着;压制它也压不住;安置它,它也不肯停留;放它跑去,它也不走;收集它,它也不集拢;看它又看不见什么;观察它也无什么结果。如果说它是有的,想使它出现,它也不出现;若说它是‘无’,它又明明的现前。这个‘心’好像是明明朗朗的,空空荡荡的,微微细细的,奔跑无羁的[3]。究竟心是什么,我实在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师傅开示我吧!”

尊者歌道:

护畜牧童听我言,

糖浆之味甚美好,虽闻其味甚甘甜,若未亲尝不能知,

甘甜二字仅意境,亲用舌尝乃真知,现比[4]境界不同故。

如是心之自性者,若凭他人来指示,只现片刻非真见[5],

若能依使刹那现,努力观觅此心性,

乃能决定真实相,汝应如是住汝心。

牧童说道:“那么就请您传给我指示心地入门的方法,今天晚上,我就努力地寻觅此心性!”

尊者说道:“好吧!你今晚就静心诚意的去观察你的自心是什么颜色?是白的吗?还是红的?还是其他任何种颜色的?再观察心的形状是怎样的?是长形的呢?还是圆形?还是其他任何一种形状?再内观自身,从头到脚心看看它住在何处?”

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时,牧童赶着牛羊来看尊者。

尊者问道:“昨天晚上,你用功去寻觅自心了吗?”

牧童说:“是的,我寻觅了。”

尊者说:“你寻觅的结果如何呢?”

牧童说:“我发觉此心是明明朗朗的,变动不停的,不可捉摸,无任何颜色及形相。当它与眼睛合作时就能视,当它与耳朵合作时就能听;与鼻合作时就能嗅;与舌合作时则能尝味和说话;与脚合作时则能走路;上动则下[6]摇。现在的这个身体各器官都像是‘心’的奴隶一般,身体之器官都健康舒乐时,‘心’就令他们去作种种的事情而谋取利益;当身体老迈或病衰了,或是遭到了伤害,‘心’就会像抛弃揩屁股的石头一样,舍弃此身,径行离去。‘心’像个图小利的滑头人,身体为它殷勤服务侍候得好好的,也留它不住;当身体给它痛苦时,它就会自起抵抗,准备离去;当晚间睡着时,它就会与身体分开。这个‘心’真是辛苦忙碌得很啊!我也是因为这个‘心’所以才吃尽一切痛苦的呀!”

尊者听了,对他道:

牧童小友听我歌,此身实况甚难言,

介乎有识无识间,心识常为大罪人。

今尝恶趣之极苦,何不断舍轮回根,直趋解脱安乐城。

汝若有意行此道,我当为汝作引导!

牧童答道:“是的,师傅啊!无论如何请您常护念于我,予以慈悲摄受!”

尊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牧童道:“我叫佛护居士。”

尊者:“你今年多少岁呀?”

牧童:“今年十六岁了。”

于是尊者就传他皈依戒,及简扼的开示皈依(三宝)之种种功德和利益,并对他说道:“在今晚以前你要继续念诵皈依文,不可间断。今天晚上你要(静坐观察)那个求皈依者是你的身体呢?还是你的心?明天早上来告诉我观察的结果。”

第二天一大早牧童就来了,向尊者说道:“师傅啊!昨夜我观察,求皈依者是身呢?还是心呢?结论是二者都不对。身体各部位,从头至脚皆有不同的名称。我又想:‘求皈依者’可能是身体各部份之总合,但是等到身心分离以后,这个身体就名为‘尸体’了;所以身体不能说是‘求皈依者’。‘尸体’也终于会溃散消灭,那时连‘尸体’的名字也不存在了。于是我又观察,‘求皈依者’是不是心呢?如果叫做‘心’,就不能说是‘求皈依者’,因为如果把‘心’的名称换成是‘求皈依者’,那就又不能叫做‘心’了。如果说过去的叫做‘心’,而未来的叫做‘求皈依者’,那么在命名‘求皈依者’时,过去、未来两种心皆已消逝,因此我们就必需要命名‘现在心’和‘未来心’。如果说过去,未来一切时的‘心’总合起来命名为‘求皈依者’,心就不会有死亡。如此则过去未来一切世,无论投生于六道中之任何一道,只叫他做‘求皈依者’即可。再说,前生作了些什么,我也不记得,来生会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去年及昨日之心已经逝去;明天的心还没有出现,现在的心亦次第变迁毫不停留。请上师慈悲开示我吧!”

尊者歌道:

通达无我实相之上师,我以三门[7]殷重敬祈请,

加持我及我之诸弟子,令皆通达无我之实相!

祈以大悲摄受令彼等,皆从我执境中得解脱!

护畜牧童听我言,

执持吾我此心识,深观于彼不见『我』;

若能修持大手印,无见之见必能得。

若欲修持大手印,需植深厚之法基,

诚信善慈必具足,努力培植诸善根。

大手印道之先件[8],需信轮回因果法;

若欲出现大印果[9],应求上师传灌顶,以及口诀并引导,

并使自身成良器,乃能容受深口诀。

修大手印之弟子,必需广积道资粮,

苦乐皆适断贪欲,死亦无惧真大勇。

牧童小友汝应知,如是准备需具足。

若能如此具善根,你我亦有法因缘;

若不堪能如是行,我亦不能传口授,汝应思惟善称量。

昨夜寻‘我’不可得,此为观修人无我,

若欲续观法无我,效我修行十二年[10],

然后乃得知心性。幼小牧童听我言,汝应如是安汝心[11]。

尊者想到:“我要先看一看他是否堪能修行。”于是对他说道:“你先启请三宝[12],然后在自己鼻头前面观想一个佛像。你就这样去修吧!”

这样传受了习定的方法,过了七天。到了第七天的时候,牧童的父亲来到尊者的面前说道:“师傅啊!我的小儿已经有七天没有回家了,不知是否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我到处去找他。但是所有的牧童都说,他是到您这里来学法来了,他们还以为小儿早已回家去了呢!我就告诉他们小儿根本没有回家,又问他们这几天小儿曾否与他们在一起?牧童们都说已经七天没有看见他了。”

牧童的父亲泣泪满面的回去了。村中发动许多人四出寻找小牧童,结果发现他正直直地坐在一个泥洞中,两眼凝然前视,目不转睛,兀然而住。大家就问他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在这里作甚么啊?”

牧童道:“我正在修持上师传我的口诀呀!”

“那么你为什么七天没有回家呢?”

“莫开玩笑了!我觉得坐了不过片刻工夫呀!”

但是当他看到天上的太阳时,不觉也糊涂了。原来此时的太阳,却比他初习定时还要早几个时辰呢!他摸着头不解的说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从此以后,这位牧童常常失去了踪迹。有时一天,有时五六天看不见他的人影,所以大家经常都要四出去寻找他。于是它父亲就对他说道:“你这样使大家都不安,常常要到处去寻你,大家心中都担忧不已,你愿意长期与尊者住在一起吗?”牧童道:“我十分愿意!”于是他的父亲带着食粮及所需,把他送到尊者的居处。尊者随即传他居士戒,向他讲解因果的道理;最后又传授他开显俱生智之口诀[13]。牧童依之修持后产生了颇为殊胜的觉受。密勒日巴非常高兴,唱道:

亲蒙那诺梅纪[14]之加持,至尊译师马尔巴前敬礼。

以口说法之法师,讲授精采似广博,

一旦临终舍躯时,口说无用抛虚空。

临终光明[15]显现时,由无明障成迷蒙,

惊惧法身之光明,百般逃避作鼠窜。

虽然终身习三藏,死时竟无丝毫用!

精进禅定诸行者,觉受光明显现时,

其心竟生增上慢,误将定光作慧光,沾沾自喜以为是,

错过死时法身境,子母光明未得合。

昔日所修之禅定,死时亦无大利益[16],仍未根拔恶趣因!

吾子牧童听我歌,谨持身要[17]习定时,妄念寂灭无分别,

如是恒常持正念,振发精神坚毅修,

忽觉自心顿光明,犹似灯光灿煜煜,心似花开极清朗,

此时心境似以眼,观前广大晴空然,明空赤裸兀惺惺;

明澈无念此心境,不过禅定觉受耳!

以此定境做基础,至诚恳请三宝尊,

起用闻思之慧观,通彻明了幽微法;

再以观察之妙慧,于无我境作深观,

配合善巧禅定力,运大慈悲及宏愿,发心利益众有情,

以此功德悲愿力,则能向上得突破,

现量证取真见道,洞见无见之正观!

此时方能心自觉,一切希惧极愚疑!

无行自然至佛地,无见自然见法身,无作所欲自然成。

吾子牧童小居士,汝应如是安汝心!

此后,尊者就摄受他作侍奉弟子,传授全部的灌顶口诀,命他继续修行。以后他证了究竟的觉受与证解,成为尊者心子之一。名叫惹巴桑结加——佛护布衣。

这是尊者第二次到绕马,摄受惹巴桑结加的故事。

本篇注解:

[1]此句藏文之意义,译者不敢十分确定。

[2]据唯识学言,阿赖耶识于内变现根身;于外变现器身,故此处密勒日巴言一切种识与自己之身体无有分别,与唯识宗所言相合,惟密勒乃由现量证境而言者也。

[3]此处藏文描写心之觉受,只能大意译之,颇难准确地翻译也。

[4]现、比二量:现量即当下不杂一念之感觉或知觉(Perceptions),多属前五识之境界;比量则是第六意识之思惟作用(Inference)乃间接及抽象的,不是直接的或现量的,悟道则必定是现量的。

[5]在学大手印法时,依上师之加持及口诀,学人得少许刹那见到当下明朗之心体。甚至进一步的能见到明空双运之境界,但此类境界,若不继续以定慧培养扩展,则终不能发生作用,甚至失去。

[6]此处大概指:心动则身亦动,身动则心亦动。

[7]三门:乃密宗术语,即身、口、意,三处也。

[8]先件:先决的条件。

[9]大印:即大手印,以后此类缩减之名词,当陆续出现,在译文之便利上有此需要也。

[10]大手印虽云顿法,或至上之法,但若欲得大手印之殊胜成就则亦非长时修行不能成功也。

[11]“如是安汝心”:此句藏文之意味,极似金刚经佛答须菩提之“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的味道。

[12]启请三宝:藏文此处只说是”宝”(dKon·mCllog·)。普通西藏人皆受密宗重上师之影响,在佛、法、僧三宝之外,加上”上师宝”,所以是四宝。此处大概亦是四宝。但汉土一向只念诵皈依三宝,故从俗。暂译作三宝。

[13]俱生智口诀:亦即大手印口诀。大手印能开显俱生智——与生俱来不假修成之本觉智慧,故亦名俱生智口诀。

[14]那诺、梅纪:那诺是那诺巴的简称,梅纪是梅纪巴的简称。马尔巴有两个最要紧的上师,一是那诺,一是梅纪巴。

[15]临终光明:或道“死光明”。据密宗之法诀,死、睡时六识寂灭不起现行,此时法身光明会自然显现,但若无般若定慧之力则因习气及业障故,凡人皆不能证取此法身光明,极为可惜,其详见中阴成就法。

[16]此处密师指究竟义而言;就方便义言,则如果人有高深之定力亦能不堕恶趣往生天道也。

[17]持身要:依靠谨严正确的打坐姿势,时间久了自然能引生禅定,如大日如来之七支坐法,此七支坐法:①双足金刚跏趺坐,②手等持印置于脐下,③脊椎竖直,④两肩平张,⑤曲颈含颔压喉结,⑥舌抵上颚,⑦适宜视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