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为原定计划所无,嗣因第(原文缺)章以下分论诸宗,于其彼此相互关系及宗派外之预备的发展,叙述不便,故增设一章以补其阙。所用资料,不免与他章间有重复。又本章务提纲挈领描出一隐括的概念,其详细情形,或非参考他章不能了解。又诸宗重要人物,他章既有专叙,故所论从略。其他次要人物,或反加详。骤视若繁简失当,此皆为行文方便起见,望读者谅察(按分论诸宗稿未成)。

佛教传自印度,其根本精神为“印度的”,自无待言。虽然,凡一教理或一学说,从一民族移植于他民族,其实质势不能不有所蜕化,南北橘枳,理固然也。佛教入中国后,为进化,为退化,此属别问题。惟有一义宜珍重声明者,则佛教输入非久,已浸成中国的佛教,若天台、华严、禅宗等,纯为中国的而非印度所有;若三论、法相、律、密诸宗,虽传自印度,然亦各掺以中国的特色。此种消化的建设的运动,前后经数百年而始成熟,其进行次第,可略言也。

佛图澄的神异故事(敦煌壁画)

如本篇第一章所言,楚王英、襄楷时代,盖以佛教与道教同视,或径认为道教之附属品,彼时盖绝无教理之可言也。自世高、迦谶、支谦、法护辈踵兴译业,佛教始渐从学理上得有根据。然初时并不知有所谓派别,并大小乘之观念亦无有。翘大乘以示别于小乘,似自朱士行适于阗后也 15 。

然我国自始即二乘错杂输入,兼听并信;后此虽大乘盛行,然学者殊不以傍习小乘为病。故大小之争,在印度为绝大问题,在我国则几无有。其揭小乘之帜与大乘对抗者,惟刘宋时有竺法度其人 16 。

此外则慧导疑《大品般若》,昙乐非拨《法华》,僧渊诽谤《涅槃》 17 ,皆可谓在我佛教史中含有怀疑精神之一种例外。然其学说今不可考见,其势力更绝不足轻重也。

中国北地佛教之开展,不能不归功于佛图澄。澄,龟兹人(以其姓帛知之)。以西晋怀帝永嘉四年至洛阳,东晋穆帝永和四年寂,凡在中国三十九年(公元310-348年),始终皆活动于石赵势力之下。据本传(《梁高僧传》卷十)所纪事迹,半带神秘性,用是能感动石勒父子,起其信仰。《传》谓:“澄知勒不达深理,正可以道术为征。”此殆其不得已之苦衷耶。澄生平未译一经,未著一论,然不能疑为空疏无学。《传》称其:“诵经数百万言,善解文义。虽未读此土儒史,而与诸学士论辨疑滞,皆暗若符契,无能屈者。”又云:“澄妙解深经,傍通世论……听其讲说,皆妙达精理,研测幽微。”窃意澄对于中国人心理研究最为深刻,故能为我佛教界作空前之开拓。其门徒极盛 18 ,而最能光大其业者,则道安也。

使我佛教而失一道安,能否蔚为大国,吾盖不敢言。安本姓卫,常山扶柳人(今直隶正定)。盖生于西晋惠帝时,以东晋孝武帝太元十四年(公元389年)示寂,年可九十余 19 。

早岁绩学燕赵间,中年久居襄沔,晚乃入关中。其传记为一极复杂而极一贯之历史,其伟大人格之面影随处发现。佛教之有安,殆如历朝创业期,得一名相然后开国规模具也。破除俗姓,以释为氏,发挥四海兄弟之真精神者,安也 20 。

制定僧尼轨范,垂为定式,通行全国者,安也 21 。

旧译诸经,散漫莫纪,安裒集抉择,创编经录,自是佛教界始有目录之学,功侔于刘中垒 22 。

前此讲经,惟循文转读,安精意通会,弘阐微言,注经十余种,自是佛教界始有疏钞之学,业盛于郑康成 23 。

安不通梵文,而对于旧译本,能匡正其误点,与原文暗相悬契,彼盖翻译文学之一大批评家也 24 。

安未尝自有所翻译,然大规模之译业实由彼创设,原始佛教及哲理的佛教之输入,安其先登也 25 。

佛澄之法统,由安普传 26 ;

罗什之东来,由安动议 27 ;

若南方佛教中心之慧远,为安门龙象,又众所共知矣(详下文)。习凿齿与谢安书曰:“来此见释道安,故是远胜,非常道士,师徒数百,斋讲不倦。无变化技术,可以感常人之耳目;无重威大势,可以整群小之参差。而师徒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乃是吾由来所未见。其人理怀简衷,多所博涉;内外群书,略皆遍睹;阴阳算教,亦皆能通;佛经妙义,故所游刃……”(本传引)此实绝好一篇道安传赞也。安遭值乱世,常率其徒千百,展转迁地就食。其一生事业,与众共之,而半成于流离颠沛中 28 。非绝大之人格感化力,何以致此?安于宗教上情操至强固,中国人之弥勒信仰,似自彼创始 29 。然不以此减其学术上批评研究的态度,两者骈进,故能为佛教树健全基础也。在第二期佛教史中,与道安占同等位置者,则鸠摩罗什也。读者当已知印度大乘教之建设,首推龙树,罗什则龙树之四传弟子也 30 。龙树性空之教理,在中国最占势力,什实主导之,其功绩及于我思想界者至伟大,当于翻译事业篇别有所论列,今但略次其传。什父天竺产,母则龟兹王妹,彼实两异民族间之混血儿也。其夙慧乃轶恒理。七岁,日诵偈三万二千言,已洞解毗昙(小乘论也)。九岁,随母适印度,师大德盘头达多,受中、长二阿含四百万言。十二,返西域,疏勒王礼为国师,于是声满葱左。龟兹王躬往温宿,迎之还国。年二十,始受戒于王宫,盖昔之国师,仅一沙弥耳。什本宗小乘,旁究四吠陀、五明诸论,靡不精尽。在疏勒时遇莎车王子须耶利苏摩,始改习大乘。其本师盘头达多,就诘之,为所折,翻北面执弟子礼。其文辞辩说之优美,尤一时无对。道安闻其名,劝苻坚迎之。龟兹留不遣,坚遣将吕光灭龟兹,挟以归。至姑藏而苻氏亡,光自主,称凉王,什见羁于凉十又八年。姚秦弘始三年(晋隆安五,西401年),凉降于秦,什乃至长安,姚兴待以国师之礼。当道安卒后十一年,而法显西行之次年也。兴为辟逍遥园,四事供养,请译经典。都什所译三百余卷,诸部经律论咸有 31 ,然其主要者乃在般若性空之教。盖印土大乘,本自此派发轫也。什卒于弘始十四年(晋义熙八,西412),则昙无谶至凉之年也。年寿无考,但似非享高寿者 32 。

甘肃敦煌藏经洞所出唐代写本

什虽邃于学,然持戒不严,吕光尝以龟兹王女逼妻之,姚兴复强馈伎女十人。《传》称其“每至讲说,常先自说。譬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就此点论,与道安之严肃自律殊科矣。什在中国,历年虽暂,然其影响之弘大,乃不可思议,门下号称三千,有四圣、十哲之目,北之僧肇、道融,南之道生、慧观,其最著也 33 。佛教从学理上得一健实基础,而为有系统的发展,自什始也。

道安、罗什,实当时佛教之中心人物。而安公以其高尚之人格,宏远之规划,提挈众流;什公以其邃密之学识,锐敏之辩才,创建宗派,可谓相得益彰也矣!两公弘法之根据地,皆在长安,而其徒侣布于全国。其在吴者则法汰也,道生、慧观、僧导也;其在皖者,则道融也;其在鄂者,则昙翼、昙鉴也;其在赣者,则慧远、慧叡也。沿长江全域,皆两公宗风所被矣。

于兹有一重要之地点宜特叙者,曰凉域。读吾书者,当已熟知佛教与西域之关系。夫西凉则西域交通之孔道也。西凉佛教界有两要人,其一法护,其二昙无谶。两人功绩,皆在翻译,而护为西行求法之先登者,纯大乘的教理之输入,且先于罗什,但系统未立耳。其在西陲之感化力亦至伟,有敦煌菩萨之号。谶之大业,在译《涅槃》,与罗什之《般若》,譬犹双峰对峙,二水中分也。其异同之点,下方论之。

今宜论江南矣。吾不尝言佛教之初输入在江淮间耶?自楚王英、安世高以来,此教在南方,已获有颇深厚之根柢。然以其地非政治中心点所在,发展未充其量也。及孙吴、东晋以迄宋齐梁陈,政治上分立之局数百年。且中原故家遗族,相率南渡,与其地固有之风土民习相结合,粲然成一新文化,与北地对峙。凡百皆然,而佛教亦其例也。江南佛教教理的开展,以优婆塞支谦为首功。谦旧名越,字恭明,本月支人。其大父以汉灵帝世率种人数百归化,故为中国人焉。谦十三岁学梵书,通六国语。孙权时避地归吴,译《维摩诘》《首楞严》《法句》《本起》等二十七经,其文最流便晓畅。然喜杂采老庄理解以入佛典,在译界中实自为风气 34 。

吾固尝言之矣,江淮间人好谈玄,自西汉时已见端,及晋南渡,而斯风大畅。盖以中原才慧之民,入江左清淑之地,发挥固有之地方思想,而蜕化之以外来之名理。“中国的佛教”,实自兹发育,而支谦则最足为其初期之代表也。

玄奘法师塔

玄奘法师塔,又名兴教寺塔,位于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杜曲镇以东少陵塬畔唐兴教寺内。玄奘塔建起之后,中宗李显制影赞谥“大遍觉”,故称大遍觉塔。后来,肃宗李亨曾来此游览,题塔额曰“兴教”,自此这座寺名曰兴教寺至今。

有一现象宜特别注意者,则东晋宋齐梁约二百余年间,北地多高僧,而南地多名居士也。此期间,江左僧侣,欲求能媲美北方之道安、法显、智严、宝云、法勇辈者,虽一无有,慧远、慧叡辈,皆北产也。而居士中之有功大教者乃辈出。夫支谦则固一居士矣,其尤著者,若与慧远手创莲社之彭城刘程之,若著《安般经》之会稽谢敷,若著《喻道论》之会稽孙绰,若以三礼大家而归心净土之南昌雷次宗,若著《神不灭论》之南阳宗炳,若对宋文帝问而护法有功之庐江何尚之,及其子何点、何胤,若著《持达性论》之琅琊颜延之,若再治南本《涅槃》之阳夏谢灵运,若难张融《门论》之汝南周颙,若创造雕刻艺术之会稽戴逵,若作《灭惑论》之东莞刘勰,若作《心王铭》为禅宗开祖之义乌傅翕,若注《法华经》之南阳刘虬,若驳顾欢夷夏论》之摄山明休烈,皆于佛教所造至深而所裨至大,然而皆在家白衣也。除弘教外,其文学及他种事业,皆足以传于后。若是者,求诸北地,亦虽一无有也。(?)最奇特者,佐梁元帝翦除凶逆之荆山居士陆法和,拥军数万,开府数州。然自幼至老,严守戒律,其部曲皆呼为弟子也。其余为王导、庾亮、周颉、谢鲲、桓彝、王蒙、谢安、郗超、王羲之、王垣之、王恭、王谧、范汪、殷觊、王珣、王珉、许询、习凿齿、陶潜辈,或执政有声,或高文擅誉,然皆与佛教有甚深之因缘。至如齐竟陵王萧子良,梁昭明太子萧统,皆以帝王胤胄,覃精教理,斐然有所述作。若梁武帝之舍身临讲,又众所共知矣 35 。要之,此二百余年间南朝之佛教,殆已成“社会化”——为上流士夫思潮之中心,其势力乃在缁徒上;而其发展方向,全属名理的,其宗教色彩乃甚淡,故仪式的出家,反不甚以为重也。其所为相率趋于此涂者,则亦政治上、社会上种种环境有以促之。刘遗民(即程之)答慧远云:“晋室无磐石之固,物情有累卵之危,吾何为哉?”(《居士传》本传)此语可代表当时士大夫之心理。盖贤智之士,本已浸淫于老庄之虚无思想,而所遭值之时势,又常迫之使有托而逃。其闻此极高尚幽邃之出世的教义,不自知其移我情,有固然也。然因此与印度之原始佛教,已生根本之差违,消极的精神,遂为我佛教界之主要原素矣!

南朝僧侣第一人,端推慧远。远,固北人(雁门楼烦人,俗姓贾),为道安大弟子。生于晋成帝咸和八年,卒于晋安帝义熙十二年(公元333—416年)。其卒年即法显归自印度之年也。彼其一生,略与东晋相终始。安分遣弟子弘法四方,远遂渡江而南,与其徒四十余人偕。初止江陵,欲诣罗浮。过庐山,乐其幽静,栖焉。历史上有名之东林寺,其遗迹也。远宅庐三十余年,未尝出山一步。而东林为佛界中心,殆与长安之逍遥园中分天下。宰辅若王谧、刘裕,方镇若桓伊、陶侃、殷仲堪,篡贼若桓玄,海盗若卢循,咸人山或赍书致敬,远悉以平等相视。晋安帝过山下,或讽远迎谒,远称疾不行,帝手书问讯焉。罗什在秦,译《大智度论》成,秦主姚兴,亲致远书,乞作序以为重(序今存见《三藏记集》卷十一)。其为南北物望所宗,类如此。远未尝一为权贵屈,然并非厌事绝俗,遇法门重要问题发生,常以积极的精神赴之。初庾冰欲强沙门致敬王者,朝臣多反对,乃寝。桓玄辅政,重提前议,远贻书责玄,更著《沙门不敬王者论》五篇,发挥释尊平等精神,促僧侣人格上之自觉,玄敬惮,卒从其议 36 。罗什甫入关,远即致书通好,尽遣其高第弟子往就学。什译《十诵律》,因暗诵人死,中辍。远物色他人,介绍之续其业。什门排摈觉贤,远为和解。凡此之类,足见其对外活动不厌不倦。远遣弟子法领、法净留学印度,大获梵本,其遐举盖在法显之先也。远在庐山置般若台译经,实私立译场之创始者。远集同志百二十三人结白莲社,修念佛三昧,为此方净土宗之初祖。综其一生事业,不让乃师道安,而南部开宗之功,抑艰瘁矣。

石雕菩萨

吾前文曾有“什门排摈觉贤”一语,觉贤非他,即创译《华严》之人也。兹事于吾国大乘思潮之分派,有绝大消息,今宜稍详述之。读者当已熟知佛灭后印度之佛教,常为空有两宗对峙之形势矣。又知大乘之空有两宗,以龙树、世亲为代表矣。又知鸠摩罗什为龙树空宗之嫡传矣。而觉贤盖即介绍世亲有宗入中国之第一人也。觉贤梵名为佛驮跋陀罗,迦维罗卫人,与释尊同族属,学于罽宾,似尝隶萨婆多部 37 。师佛大先,精于禅法 38 。智严西行求法,归时礼请东来。以姚秦时至长安,正罗什万流仰镜之时也。贤初见什,即不餍其望。“秦太子泓欲闻贤说法,乃要命群僧集论东宫,什与贤数番往复。什问曰:‘法云何空?’答曰:‘众微成色,色无自性,故唯色常空。’又问:‘既以极微破色空,复云何破一微?’答曰:‘群师或破析一微,我意谓不尔。’又问:‘微是常耶?’答曰:‘以一微故众微空,以众微故一微空。’时宝云译出此语,不解其意,道俗咸谓贤之所计,微尘是常。余日,长安学僧复请更释,贤曰:‘夫法不自生,缘会故生。缘一微故有众微,微无自性,则为空矣。宁可言不破一微,常而不空乎?’……”(《梁高僧传》卷二本传)观此问答,便知什、贤两人学说,其出发点确有不同,什盖偏于消极的、玄想的,贤则偏于积极的、科学的也。以什公之大慧虚怀,自不至于无诤中起诤想,然其门下主奴之见,固所不免。什受姚兴所馈伎女,“自尔以来,不住僧坊,别立廨舍,供给丰盈。”(《什本传》语)贤笃修净业,戒律谨严,同为外国大师,未免相形见绌。又当时诸僧“往来宫阙,盛修人事。惟贤守静,不与众同……四方乐靖者,并闻风而至。”(《贤本传》语)似此众浊独清,理宜见嫉。什门老宿僧祐、道恒辈,乃借薄物细故,横相排摈,几兴大狱(其排贤口实不值征引,读者欲知,可看本传)。本传云:“大被谤黩,将有不测之祸,于是徒众,或藏名潜去,或逾墙夜走,半日之中,众散殆尽。”当时事情之重大,可以想见。贤遭摈,恬不为意,率弟子智严、宝云等四十余人,飘然南下。慧远特遣弟子昙邕入关,为之和解。然贤竟不复北归,与远相依于庐山。其后乃于建康道场寺创译远弟子法领所得《华严》,今六十卷本是也。法显所得《僧祗律》,亦由贤传译。自余译述,尚十数种,华严宗风之阐播,实造端于是。然则贤之见摈南渡,抑大有造于我佛界矣!

要之,罗什以前,我佛教界殆绝无所谓派别观念,自罗什至而大小乘界线分明矣。自觉贤至而大乘中又分派焉。同时促助分化之力者,尚有昙无谶之译《涅槃》。盖《华严》之“事理无碍”,《涅槃》之“有常有我”,非直小乘家指为离经叛道,即大乘空宗派亦几掩耳却走矣。故什门高弟道生精析《涅槃》,倡“阐提成佛”之论,旋即为侪辈所摈,愤而南下 39 。吾侪将此事与觉贤事比而观之,足想见当什门上座,大有学阀专制气象,即同门有持异义者,亦不能相容。虽然,自兹以往,佛教界遂非复空宗嫡派之所能垄断,有力之新派,句出萌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