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的晨早,我将这些东西负着,谁也不知,便往札喀打苏而来。来到洞中,我觉得甚是安适,便自誓道:「若不得道,便饿死於此,不下山了。纵有施吾食者,吾亦不下山,冻死亦不下山。若人来供养我,亦不下山。为病求药,死亦不下山。此生身也不再动了。」便将我的身口意三业皆观想成佛而坐。此时我自誓如此:「愿上师金刚喇嘛加被我!护法完全加被我!我自己自誓如此,若不如此修行,我纵死也不瞑目。如海的护法鉴知我,若不能持戒立即取我命去呀!喇嘛金刚,我死後愿二世修法要能够遇着呀!」便这麽样的自誓了,发愿已毕,我便坐下修观。

此时一切不知。虽进饮食,亦不知何物,但知有此味而已。不久便觉我心已得一大手印力量。但是无食身弱,我身上的风已觉得不能持身了;若是在定中呢,便风细入心摇摇不能自持,身上便发寒了,又发热了。此时我无别法,只有一心的观想上师赞叹不舍。

一夜我在光明中睡着了,梦见师傅与我的饮食,乃以许多的美女送来。只见一女向师傅道:「彼木纳日把安乐的煖不生呢!」师傅便一面说着三门的办法,一面便将衣服脱了,裸体而示,作为六竈,燃起火来,令身体安乐。又示我安乐法,观想背後脊骨命脉风,及前脐一点心中变化黑团的种种方法,并道:「将心放松罢!如此则身中安乐煖气当生了。」我便照着师傅的法旨,修了一年,便想出洞;此心一起,又记着我入洞的自誓戒,便不敢了。

在这洞中最初的那一年,仅食麦一斗;至三年後,乃略进乳食。日久麦食都已尽了,我便想道:「我的命也是要紧的!倘若饿死,便不能修法了。世人得着一钱的金子尚且懽喜异常,何况我得着一个人身呢!我此时还未曾成佛,若弃舍了这个身,纵然金满大千也是不能成佛的啊!修行成佛原是以身子为最要的,我从前虽有自誓,我今天纵破戒而死也是为的修行,要出洞求食才好呀。」主意打定了,但是要如何的办法呢?我想我不往街市上去便不算破戒,但在这个山中的附近,或可乞一点子素食来吃了修行吧。

此时我便起身而行,出得洞来,往札喀打苏而走。行了莫好远,只见此处日光也好,水也好,藿麻草也生得好,不觉大喜道:「那里晓得此间有这麽丰富呀!」我便坐在这里不走了,便将这藿麻草作了我的食品。渴了呢,便饮着水;冷了呢,就晒着日光。此时我已是万般皆足了!

我在这洞中几年,口里是莫得吃的,身上是莫得穿的。今天方出洞在这有日光的地头一看,哦呀!我周身上下乃如同骷髅一般了,都带着那和草一样的碧绿色,毛孔中都生出蓝色的毛来了。先前呢,上师、师母曾与了我的衣服,我只得略为拿来盖着头。但是这件衣服呢,又是其薄如纸的,我身上的垢腻已经是堆积如山了。背上背着我师傅与我的密缄,累欲开视,忽然空中,便提醒我了,道时候还未至呢,我也就不敢开看。

又在此坐了一年了,一天有几个猎人走来看见了我,便骇得他们怪叫起来,以为是鬼。我见他们害怕得那个样子便道:「我不是个鬼呀!我是修行的人呀!」他们便且惊且疑的,一个推着一个,生恐我把他们吃了的样子。走来方知道我确是一个人,他们才渐渐的放了心。又都走到我的洞里看了,并不见有一物,都怪异起来,便向我借食,说着便掣出刀来厉声吼道:「若不借食与我们,今天便把你杀了!」

我便说道:「我是在这里修苦行的人,我有甚麽吃的呢,我修的行是人都不能修的,我受的苦是人都不能受的,我吃的东西是人皆不能食的。我吃的是藿麻草,除此之外别的无物了,若还再有一样,我都完全给与你们,毫不吝惜的。」他们听了我的话,便大怒的问道:「修行的,你有甚麽东西给我呀?快说!」我说:「我这里只有这一块地,并无别物。」一人道:「有地我就种地。」便将我提着轮流的向地撞将起来,犹如种地一般。此时我已痛苦万状,两泪交流,不胜此恶作剧了。但是我的心里呢,仍生悲悯,可怜这般人啊。只听得内中便有一人道:「你们休得如此,他是修行清净之士呀!不应相欺他,他是有力量的大丈夫呀!我们也是饿得莫法了,才做出这个事来呀!」便对我说道:「你这个修行的人,是了不得,我们未曾恼你吧?请你加被我呀!」说着大家都笑起来了,都道:「我们也请你加被一下。」又一人道:「入的地头不去入,不入的地头偏偏的入了。」便大笑而去。此时我对於这一羣强盗心生悲悯,也并未施咒。不过是三宝的法力也就太怪了,他们下得山去就被官捉住拿来杀了,其中惟有一人未曾动手撞我,此人便未曾杀;又那个劝他们的人,虽也动手但是被官只将他的双眼挖了,竟没有死呢!

我在这里,不觉又是一年。我仲父与我的衣料已旧了,装面的口袋,我想把它拆了来缀成衣服。继而一想:「倘若我今夜便死了,要此何用呢?」便不作衣服,乃将烂布一块拿来舖在地上,这就算是我的牀褥了罢。又将这个烂口袋布,拿来覆着我的身上,这便算是我的被盖了。但是这一块烂袋布已是朽而不堪的,不可着力之物,不但不可缝,不能缝,纵欲缝亦无针无线呢。此时我也异常的艺术化了,便把它拿来打一个结子,将它来结起,作了我一牀簇新的被盖。

正在那里坐着,忽见有些猎人,杀野马的,手中拿着肉,来到了我的洞门口,一眼把我看见,骇得回头就跑。後头的就说道:「这是白天啦,怎麽会有鬼呀?」便又大着胆子来望了一遭,道:「还在呢。」又听得一人说:「哦,是了。前头有老人曾到这洞口来过,说道这是山中修行的人,不是鬼呀。因他莫得吃的,所以成了这个状态呢。」那些人皆不信,便走入洞来到处寻食物,那里有呢,除了藿麻草而外别的皆无有,他们方才信了。便拿了些面啦、肉啦,多多的给了我了,说道:「我们所杀的畜生请你为我们超度了,与我们消业罢。」便一齐的作礼而去。我此时心中也很懽喜的,暗暗地说道:「今天我有人饭吃了。」

从来没有煑过肉的,今天便公然煑起肉来。我吃了这一顿肉食之後,觉得天地间的珍羞百味,比这个再好的是莫有了。此时的身体便异常安乐起来,心里也就很清净了。我观得比前便大不相同,这岂不是以前说的安乐已经发起来了吗?方才晓得这肉食的功用有如此的大。便又想着,若是修行的人在街上乞食,有人能够布施他一握的饭、一抟的食,这个功德就真是大了。我今天吃了这个饮食,发生这样安乐,然後才知道释迦佛叫弟子乞食,是真正在那里度众生;劝众生布施,是真正最上的功德呀!此时我便把这些剩下的肉当作宝贝一般,不敢尽量的消受,好好拿来保存着不敢多吃。

过了多久尚未吃完,那知道它便生起虫来呀!我後来发觉了便想把这些虫取了来吃肉吧!继而又一想,我若把虫取了,它们又吃甚麽呢?我岂不刼夺了这些虫的饮食吗?夺它们的食又成何道理呢?便向那些虫说道:「虫啊,你们不要害怕,我不夺你们的食,你们且好好大家在这里吃着肉,我仍然去吃我的藿麻草啊。」

一夜突然有贼进来了,在这洞里暗中摸索。我这里是从来未点过灯的,这位梁上君子,在这黑暗之中乱摸了一阵,竟毫无所得。我眼睁睁看着这贼不觉的好笑道:「我白天尚且寻不出一样东西,你黑夜在此找甚麽呢?你若找得出一件东西我便贺你。」说着这个贼也笑将起来,便走了。我又在此坐了一年多,身上莫得衣服,乃以几根布缕拿来作结被体。

有一天几个猎夫来到洞门口,看着我便张弓要射,问道:「你是人呀?鬼呀?若以外观而论,你确实是鬼。」我便疾忙说道:「我是人呀!我是像那饿鬼的人呀!」有一个人道:「咦!你像是木纳妥巴噶呀?」我便道了一个:「然也。」此人就说道:「真果是你吗?我们今天便拿食物供你。以後呢,还要时常如此供养你嘞!」便又说道:「你初回乡的时候,我也听着你的音信,後来不见便多年了。今天在这个山洞里才将你会着呀!」我道:「是便是了。但是你们都是些吃饭的,饭这个东西我这里是没有呀!」猎夫道:「你吃的我们也可以吃点好了。」我便说道:「你们不嫌麽?那麽烧着火,我便将世上最好的食品与你们取出来罢。」

说着我便取了出来,待他把火烧起之後,我便将藿麻草投於锅中。猎夫不识道:「你投乳食呀?」我道:「不是不是,若果投乳食则此饭粒分开了。实对你说罢,我已不见乳食年多了,我是以藿麻草代乳呀!」都道:「必须要面投下才对呀!」我道:「不但是面这个东西我未见过,就是连面这个名字,我已一年多未听着了。你们要面吗?」便又将藿麻草大大的投了一把下去道:「这就是面了。」

又有一个说道:「这个东西若是莫盐怎麽吃呢?」我便道:「若是有盐,这个饮食的味反转不好了。我已一年多未曾听着盐这个东西的名字了,若一定要放盐呢,我当加点吧。」便又将藿麻草撮了少许投下道:「这便是盐了。」大家便说道:「奇怪极了,你的生活,你的衣食,好像都是些镜中的影,似有实无的;又像那纸上的画,可以随便画上几笔。这叫做甚麽便是了,这岂是大丈夫吗?你若是勤快一点子,与人为奴仆也可以得衣食呀?这地球上,像你这样可怜的人,实在莫有了。」

我道:「你们不要如此说,我得着人身为人,已是贵极无量的了。况我又往南方得见麻把上师,一生成佛的法宝我已得着。在这清净山中,拚此一生观想,修成不生不灭。在此地,对於食,对於衣,对於语言,这三样,我甯肯减少压伏此心,令不思此,以消我的业障,想要成佛。这世界上,像我这样大的贪心,实在也莫有了。像你们这些人啊!得着了能生起佛法的身子,不但不晓得修,连听也未曾听见说过,这个话,岂不枉自叫个人吗!纵身为帝王又有甚麽益处呢?何况下焉者乎!仔细罢,恐落在地狱呀!那多少的罪恶都是一升半升积下的呀。你们纵然目前富贵快乐,活得再命长,也不过再多积些罪恶而已。你们日夜所盼望的,所希求的,所做的,所思的,惟有业障而已。过此以往,比这个衣食生活权利更大的事,就非你们所能知了。我呢,你们只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哩。以後呢,决定得着心里永远的安乐,那是我一定有的了。」

我说出这一篇大道理之後,他们便说道:「像你说的安乐太难了,我们的安乐是现在的呢。若是现在能得着了安乐吗,未必不与你说的安乐是一样呀?你偏偏要舍了这现在的安乐来受现在的苦,在这洞里修那难得修的行,去求那求不到的安乐。你那个安乐,我是万不相信会有的。」说着一齐的便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