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

原典

举百丈复问五峰:“并却咽喉唇吻,作么生道?”阿呵呵,箭过新罗国。峰云:“和尚也须并却。”搀旗夺鼓,一句截流,万机寝削。丈云:“无人处斫额[1]望汝。”土旷人稀,相逢者少,此一则与七卷末公案同看。

评唱

雪窦颂云:“和尚也并却,已在言前了,截断众流。龙蛇阵上看谋略,须是金牙始解,七事随身,惯战作家。令人长忆李将军[2],妙手无多子,匹马单枪,千里万里,千人万人。万里天边飞一鹗。大众见么?且道落在什么处?中也。打云:飞过去也。”

注释

[1]斫额:以手挡在额上。

[2]李将军:指汉代名将李广。

译文

百丈和尚问完沩山后,又问五峰:“闭住咽喉、嘴巴,如何说法?你也说说看!”五峰回答说:“这么说,老师也必须闭上咽喉、嘴巴来说法了。”五峰的回答虽更为锐利,但不及沩山的沉稳、老练。百丈便对他说:“你的禅机太猛利,叫人敬而远之!修行的人恐怕只会把手挡在额上,从远处观望一下便走开了。”

评唱

雪窦和尚颂道:“和尚也并却,龙蛇阵上看谋略。令人长忆李将军,万里天边飞一鹗。”

雪窦对五峰大加赞赏,认为五峰和尚机锋锐利,如单枪匹马踏入龙蛇阵,出没自在;又似李广的神箭,在万里远的天边一箭一鹗,从不落空。雪窦的颂似乎言过其实,故圆悟禅师在评唱中讥他只一味赞叹五峰,而自己“不觉浑身入泥水了也”。

七二

原典

举百丈又问云岩:“并却咽喉唇吻,作么生道?”虾蟆窟里出来,道什么?岩云:“和尚有也未?”粘皮着骨,拖泥带水。前不构村,后不迭店。丈云:“丧我儿孙。”灼然有此答,得半前落后。

评唱

云岩在百丈二十年作侍者,后同道吾至药山。山问云:“子在百丈会下,为个什么事?”岩云:“透脱生死。”山云:“还透脱也未?”岩云:“渠无生死。”山云:“二十年在百丈,习气也未除。”岩辞去见南泉。后复归药山,方契悟。看他古人,二十年参究,犹自半青半黄,粘皮着骨,不能颖脱。是则也是,只是前不构村,后不迭店。

译文

百丈和尚最后问到的是云岩:“闭住咽喉与嘴唇,怎么说法?”云岩回答道:“老师说法时不正是有时抿住喉唇,有时又不抿吗?”云岩的回答,太拘泥于文字,火候欠到。圆悟禅师的评语是:“粘皮着骨,拖泥带水。前不构村,后不迭店。”百丈听后,开示他道:“云岩啊!你若总是如此修禅,恐怕我的法子法孙都要丧于你手了!”

评唱

云岩在百丈禅师门下做了二十年侍僧,后来他与道吾结伴去拜访药山和尚。药山问他:“你在百丈和尚门下,究竟想成就个什么事?”“透脱生死,跳出轮回苦海。”药山追问道:“透脱了吗?”云岩答道:“在他那里,没有生死之分。”药山听罢,叹声道:“唉!你在百丈左右二十年,怎么就没长进呢?”云岩于是向药山辞行,去拜见南泉和尚。之后他又返回到药山和尚处,才开悟。看古人参禅悟道,二十年苦心参究,犹是半青半黄,粘皮带骨,不能颖脱自悟。云岩的答语,虽有些道理,但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火候欠佳。

七三

原典

举僧问马大师:“离四句,绝百非[1],请师直指某甲西来意。”什么处得这话头来,那里得这消息?马师云:“我今日劳倦,不能为汝说,问取智藏去。”退身三步,蹉过也不知。藏身露影,不妨是这老汉推过与别人。僧问智藏,也须与他一拶,蹉过也不知。藏云:“何不问和尚?”草里焦尾大虫出来也,道什么?直得草绳自缚,去死十分。僧云:“和尚教来问。”受人处分,前箭犹轻后箭深。藏云:“我今日头痛,不能为汝说,问取海兄去。”不妨是八十四员善知识,一样患这般病痛。僧问海兄,转与别人,抱赃叫屈。海云:“我到这里却不会。”不用忉忉,从教千古,万古黑漫漫。僧举似马大师,这僧却有些子眼睛。马师云:“藏头白,海头黑。”寰中天子敕,塞外将军令。

评唱

“藏头白,海头黑,半合半开,一手抬,一手搦,金声玉振。明眼衲僧会不得。更行脚三十年,终是被人穿却尔鼻孔,山僧故是口似匾檐。马驹踏杀天下人,丛林中也须是这老汉始得。放出这老汉。临济未是白拈贼[2]。癞儿牵伴,直饶好手,也被人捉了也。离四句,绝百非,道什么?也须是自点检看。阿爷似阿爹。天上人间唯我知。用我作什么?夺却拄杖子,或若无人无我,无得无失,将什么知?”

注释

[1]离四句,绝百非:意指舍弃一切概念、原理。四句,指以有空分别诸法之四句偈,即有而非空、空而非有、亦有亦空、非有非空四句。有时亦指自因、他因、共因、无因之四句。百非,泛指佛法之非有非无等诸非。

[2]白拈贼:丁福保《佛学大辞典》释为:“白者,空之义。拈者,以指取物也。手不持一物,指尖盗拈人物,更不留盗之形迹,谓之白拈贼,贼手之最巧者也。”白拈贼亦可简称白拈。

译文

一位修行僧向马祖禅师请教道:“请老师不要用什么概念、原理,直截了当地向我讲一讲祖师西来弘扬的禅的精神。”马祖回答说:“老僧今日身体欠佳,不能为你讲说,你去问智藏吧!”僧人于是去问智藏,智藏反问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马祖老师?”“正是老师让我来问你!”“真不巧,我今日头痛得很,恐怕给你一下子讲不清楚,你还是去问怀海师兄吧!”僧人便又去问百丈怀海,百丈对他说:“你到我这里,更是一无所获。我也不明白啊!”僧人对师兄弟两人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便又转回去问马祖禅师。马祖只淡然地说了一句:“智藏的头是白头,怀海的头是黑头。”说罢便回了禅室。

评唱

雪窦对此颂道:“藏头白,海头黑,明眼衲僧会不得。马驹踏杀天下人,临济未是白拈贼。离四句,绝百非,天上人间唯我知。”智藏头白、怀海头黑。只这一句黑白语,千人万人不明其意。马祖机锋俊利,天下人无与能比,老练的临济亦是逊他三分。若说抛离一切概念、名词,直述禅的真义,天上人间,只有独自知晓。

七四

原典

举金牛和尚每至斋时,自将饭桶于僧堂前作舞,呵呵大笑云:“菩萨子[1]吃饭来!”竿头丝线从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醍醐毒药一时行,是则是,七珍八宝一时罗列,争奈相逢者少。雪窦云:“虽然如此,金牛不是好心。”是贼识贼,是精识精。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僧问长庆:“古人道‘菩萨子吃饭来’意旨如何?”不妨疑着,元来不知落处,长庆道什么?庆云:“大似因斋庆赞。”相席打令,据款结案。

注释

[1]菩萨子:泛指众僧徒。

译文

金牛和尚总是在寺院吃斋食时,手提饭桶,在僧堂前手舞足蹈,呵呵大笑地叫道:“众位佛门弟子,吃饭啰!”雪窦着语说:“虽然如此,金牛和尚是不安好心的。”一位修行僧与长庆和尚谈论起金牛,不解地问道:“金牛吃饭时,总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并要大声招唤其他僧人,他喊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长庆回答说:“就是因吃饭而高兴,就像遇喜事时大声念经以示庆祝一样。”

七五

原典

举僧从定州和尚会里来到乌臼。乌臼问:“定州法道何似这里?”言中有响,要辨浅深,探竿影草,太杀瞒人。僧云:“不别。”[1]死汉中有活底,一个半个,铁橛子一般,踏着实地。臼云:“若不别,更转彼中去。”便打,灼然,正令当行。僧云:“棒头有眼,不得草草打人。”也是这作家始得,却是狮子儿。臼云:“今日打着一个也。”又打三下,说什么一个,千个万个。僧便出去。元来是屋里人,只得受屈,只是见机而作。臼云:“屈棒[2]元来有人吃在。”哑子吃苦瓜,放去又收来,点得回来堪作何用?僧转身云:“争奈杓柄[3]在和尚手里。”依前三百六十日,却是个伶俐衲僧。臼云:“汝若要,山僧回与汝。”知他阿谁是君?阿谁是臣?敢向虎口横身,忒杀不识好恶。僧近前夺臼手中棒,打臼三下。也是一个作家禅客始得,宾主互换,纵夺临时。臼云:“屈棒!屈棒!”点,这老汉着什么死急!僧云:“有人吃在。”呵呵,是几个杓柄却在这僧手里?臼云:“草草打着个汉。”不落两边,知他是阿谁?僧便礼拜。临危不变,方是丈夫儿。臼云:“和尚却恁么去也?”点。僧大笑而出。作家禅客天然有在,猛虎须得清风随,方知尽始尽终,天下人摸素不着。臼云:“消得恁么!消得恁么。”可惜放过,何不劈脊便棒?将谓走到什么处去。

评唱

雪窦正恁么地颂出:“呼即易,天下人总疑着,臭肉引来蝇,天下衲僧总不知落处。遣即难,不妨剿绝,海上明公秀。互换机锋子细看。一出一入,二俱作家,一条拄杖两人扶,且道在阿谁边?劫石[4]固来犹可坏,袖里金锤如何辨取?千圣不传。沧溟深处立须干。向什么处安排?棒头有眼,独许他亲得。乌臼老!乌臼老!可惜许,这老汉不识好恶。几何般,也是个无端汉,百千万重。与他杓柄太无端[5]。”已在言前,洎合打破蔡州,好与三十棒。且道过在什么处?

注释

[1]不别:没有区别。

[2]屈棒:打错了、冤枉的意思。

[3]杓柄:杓把子,代指禅棒。杓,舀东西的器具。

[4]劫石:佛家用来比喻劫量之长,以天衣拂之盘石,佛经言劫石长四十里,每五百年有天人下来,以六铢衣袖拂一下,拂尽此石,乃为一劫。

[5]无端:没有理由、不像话。《祖堂集》卷十三,报慈和尚:“问:‘得旨不存时如何?’师云:‘若教更进一步,也是无端。’”

译文

一位修行僧从定州和尚门下来到乌臼和尚的寺院。乌臼问他:“你看定州和尚那里与我这里比较起来有什么不同之处?”僧人答道:“似乎没有特别的不同。”乌臼喝道:“既然没有什么不同,你何必来到这里?你赶快回那边去!”说罢举起禅杖便打。僧人说道:“老师若是真有眼力,可要看看是什么人再使棒子,切莫乱打人啊!”乌臼却说:“今天我算是寻着一个该挨棒子揍的人了。”说着又重重打了僧人三棒。僧人见乌臼下手如此凶狠,便想离去。乌臼却说:“虽是打错了,可天底下竟有愿意讨打的人。”僧人停下来,转回身辩解道:“棒子在老师手中,我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吗?”乌臼听罢便说:“你若想要这棒子,我给你就是了。”僧人见这下自己有了主动权,便也不客气,走上前从乌臼手中夺下棒子,提起来狠狠打了乌臼三棒。乌臼作出一副受冤屈的样子,连声喊道:“屈棒!屈棒!”僧人也回敬他道:“可天底下有愿意挨打的人,我怎么能不打!”乌臼却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真是打错人了啊!”僧人听罢,便作揖向他一拜。乌臼道:“怎么?这就要走吗?”僧人也不言语,哈哈大笑而去。乌臼赞道:“走得好,笑得也妙!”

评唱

雪窦和尚颂道:“呼即易,遣即难,互换机锋仔细看。劫石固来犹可坏,沧溟深处立须干。乌臼老!乌臼老!几何般,与他杓柄太无端。”

呼到近前来很容易,可要处理得好却是难。乌臼与僧人机锋自在,互为宾主,切须看好。轻衣拂劫石,石虽坚固,尚可消磨尽,他二人机锋却千古不磨、万古不消。任是洪波浩渺、白浪滔天的大海,立脚之时,便可干竭。乌臼老!乌臼老!把自己手中的棒子拱手让人,这是何等高尚的动机啊!

七六

原典

举丹霞[1]问僧:“甚处来?”正是不可总没来处也,要知来处也不难。僧云:“山下来。”着草鞋入尔肚里过也,只是不会,言中有响谙含来,知他是黄是绿?霞云:“吃饭了也未?”第一杓恶水浇,何必定盘星?要知端的。僧云:“吃饭了。”果然撞着个露柱,却被旁人穿却鼻孔,元来是个无孔铁锤。霞云:“将饭来与汝吃底人还具眼么?”虽然是倚势欺人,也是据款结案,当时好掀倒禅床,无端作什么?僧无语。果然走不得,这僧若是作家,向他道,与和尚眼一般。长庆问保福:“将饭与人吃,报恩有分。为什么不具眼?”也只道得一半,通身是,遍身是,一刀两段,一手抬一手搦。福云:“施者、受者二俱瞎汉。”据令而行,一句道尽,罕遇其人。长庆云:“尽其机来,还成瞎否?”识甚好恶?犹自未肯,讨什么碗。福云:“道我瞎得么?”两个俱是草里汉,龙头蛇尾,当时待他道:“尽其机来,还成瞎否?”只向他道瞎,也只道得一半。一等是作家,为什么前不构村,后不迭店?

评唱

邓州丹霞天然禅师,不知何许人。初习儒学,将入长安应举,方宿于逆旅[2],忽梦白光满室。占者曰:“解空之祥。”偶一禅客问曰:“仁者何往?”曰:“选官去。”禅客曰:“选官何如选佛?”霞云:“选佛当往何所?”禅客曰:“今江西马大师出世,是选佛之场,仁者可往。”遂直造[3]江西。才见马大师,以两手托幞[4]头脚。马师顾视云:“吾非汝师,南岳石头处去。”遽抵南岳,还以前意投之。石头云:“着槽厂[5]去。”师礼谢,入行者堂。随众作务,凡三年。石头一日告众云:“来日刬佛殿前草。”至来日,大众各备锹锄刬草,丹霞独以盆盛水净头,于师前跪膝。石头见而笑之,便与剃发,又为说戒。丹霞掩耳而出,便往江西,再谒马祖。未参礼,便去僧堂内,骑圣僧颈而坐。时大众惊愕,急报马祖。祖躬入堂,视之曰:“我子天然!”霞便下,礼拜曰:“谢师赐法号。”因名天然。他古人天然,如此颖脱,所谓选官不如选佛也。《传灯录》中载其语句,直是壁立千仞,句句有与人抽钉拔楔底手脚。

注释

[1]丹霞:唐时禅僧,生年不详,法名天然,邓州(河南邓县)人。初习儒学,入京应试途中闻佛法,从石头和尚求禅法。执役三年,后又拜马祖为师。得法后入洛阳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烧火,名震都下。长庆四年(公元八二四年)圆寂,卒谥智通

[2]逆旅:旅店、客舍。

[3]直造:直接到了。造,到……去。

[4]幞:幞头,古代男子用的一种头巾。

[5]槽厂:本意为畜棚。禅宗著作中常用来喻指行脚僧宿舍。禅师常以驴马来讽喻未通禅义之僧徒,故将僧徒宿舍贱称为“槽厂”。

译文

丹霞和尚问一位来访的僧人:“你从哪里来?”“从山下来。”丹霞又问:“吃过饭了吗?”僧人答道:“已经吃过了。”丹霞随后又说:“给你吃饭菜的人,大概还没开悟眼吧?”僧人无言以对。许多年后,长庆和尚与保福和尚一起谈论起这则公案。长庆说:“供人吃斋饭,是报佛恩的善行。可为什么丹霞和尚说还没开悟眼呢?”保福却说:“依我看来,施者与受者,两人都是睁眼瞎!”长庆不解地问道:“若是能说尽了机锋,那时还说是瞎汉吗?”保福说:“你是说我是睁眼瞎子吗?我可是开悟的人!”保福的答语,后人评价甚低,认为他的话没有禅意。

评唱

丹霞天然禅师,身世不详。早年是位儒生。他在去都城长安应考的路途中,一夜在旅店歇息,忽然梦见白光满室。他迷惑不解,便去问一位占卜老人。占卜人对他说,这是“解空之祥”,意即预言他与佛有缘。后又巧遇一禅客,禅客问他:“施主要去哪里?”丹霞答道:“去京城赶考。”禅客便讥讽他道:“应考做官怎么能比得上选佛啊!”丹霞忙问:“选佛应去哪里呢?”禅客告诉他:“如今江西有位马祖禅师,颇具名声,你可去拜他为师。”丹霞于是改道江西,直往马祖禅师的寺院。才见马祖大师,丹霞便双手托幞头礼拜。马祖看了看他说:“我不是你的老师,去南岳石头和尚那里去吧!”丹霞于是按马祖指点,来到南岳和尚的寺院,仍像拜马祖那样向石头行礼。石头和尚对他说:“下去到僧徒寮舍吧!”石头收留了他。丹霞谢礼后,来到行脚僧的寮舍住下。从此便与僧人们一起干活,一干就是三年。有一天,石头告诉众僧:“明日去锄佛殿前的杂草。”第二天,众僧都拿锹在佛殿前铲草,唯独丹霞端了盆水在殿前洗头,然后对着诸佛跪膝礼拜。石头见状呵呵地笑了,亲自为他剃发,又向他说佛法大戒。丹霞却掩耳而出,直往江西,再次去拜见马祖和尚。还未等行礼,就直奔僧堂内,搬倒佛像便骑在脖颈上。这举动当时即让众僧惊诧不已,早有僧徒去报马祖。马祖赶到禅堂,看看他说:“我子天然。”丹霞听罢,便下来礼拜道:“谢谢老师赐弟子法号。”丹霞因此名天然禅师。他开悟如此颖脱,这真是“选官不如选佛”啊!丹霞天然禅师的言教在《传灯录》中有载,他机锋峻峭,句句都与人抽钉拔楔、指点迷津。

七七

原典

举僧问云门:“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开,旱地忽雷,拶。问云:“糊饼。”舌拄上腭,过也。

评唱

衲僧家问佛问祖,问禅问道,问向上向下了,更无可得问,却致个问端,问“超佛越祖之谈”。云门是作家,便水长船高,泥多佛大,便答道:“糊饼。”可谓道不虚行,功不浪施。

有一般人杜撰道:“云门见兔放鹰,便道‘糊饼’。”若恁么将糊饼便是超佛越祖之谈见去,岂有活路?莫作糊饼会,又不作超佛越祖会,便是活路也。与“麻三斤”“解打鼓”一般。

诸方颂极多,尽向问头边作言语。唯雪窦颂得最好,试举看,颂云:“超谈禅客问偏多,个个出来便作这般见解,如麻似粟。缝罅披离见也么?已在言前。开也,自屎不觉臭。糊饼[1]来犹不住,将木槵子换却尔眼睛了也。至今天下有誵讹。画个圆相云:‘莫是恁么会么?’咬人言语,有甚了期,大地茫茫愁杀人,便打。”

注释

[1]:击、打。《虚堂和尚语录》卷一:“若不看者两个老冻脓面,杀尔者尿床鬼子!”

译文

一位修行僧问云门和尚:“所谓超过佛陀越过祖师的谈论,究竟是指什么?”这位僧人自以为有超佛越祖的功力,故口出狂言。云门意味深长地答道:“是糊麻饼。”

评唱

修行僧人参学,平常只是问佛问祖、问禅问道,这狂僧似乎无可再问,却要来问“超佛越祖之谈”。云门毕竟是行家,他如此问,便也水涨船高,泥多佛大,答他一个“糊麻饼”。这答语甚是老练,真可谓道不虚行、功不浪施。

有些人穿凿附会,认为“云门答‘糊饼’是见兔放鹰”。若是这么将糊饼之答看作是超佛越祖之谈,岂有活路?既不把糊饼当作超佛越祖之谈,也不将超佛越祖之谈理解为糊饼,这才是解悟之路。其实,云门说的“糊饼”,与洞山说的“麻三斤”、禾山说的“解打鼓”,用意是一样的。

对这则公案,诸方师家着语作颂极多,但能深解其意的,唯雪窦和尚颂得最好。颂说:“超谈禅客问偏多,缝罅披离见也么?糊饼来犹不住,至今天下有誵讹。”

多嘴狂僧拿个超佛越祖的话头来问,却不知自己缝罅显现、漏洞百出。云门拿个糊饼塞缝补漏,还是塞不住他的嘴。直至如今,天下有多少僧人,或在糊饼上做文章,或去超佛越祖处作道理,岂不是错上加错吗?

七八

原典

举古有十六开士[1],成群作队,有什么用处?这一队不唧汉。于浴僧时随例入浴,撞着露柱,漆桶作什么?忽悟水因。恶水蓦头浇。诸禅德作么生会?他道:“妙触宣明,更不干别人事,作么生会他,扑落非他物。成佛子[2]住。天下衲僧到这里摸索不着,两头三面作什么?”也须七穿八穴始得。一棒一条痕,莫辜负山僧好,撞着磕着,还曾见德山临济么?

评唱

“妙触宣明,成佛子住。”宣则是显也,妙触是明也。既悟妙触,成佛子住,即住佛地也。如今人亦入浴,亦洗水,也恁么触,因甚却不悟?皆被尘境惑障,粘皮着骨,所以不能便惺惺去。

古人亦有闻声悟道,见色明心。若一人悟去,则故是,因甚十六开士同时悟去?是故古人“同修同证,同悟同解”。

注释

[1]开士:开悟之僧人,有时用以代指菩萨,以佛法开导众生。

[2]佛子:众生受佛戒,故称佛子。也用以代指菩萨,以其依佛之圣教而生圣道故也。

译文

古时候,有十六个求道者一起去洗澡。其中有位跋陀婆罗菩萨,洗澡时忽感水因,悟得佛法。其他僧人也随后得悟成佛。这些佛门大师是怎样开悟的呢?跋陀婆罗菩萨开悟时,曾说一偈:“妙触宣明,成佛子住。”意即绝妙、明快的感触顿生时,便是住佛地、成佛功业了。当然,悟境非一日之力便可轻易得到,必须是经过了苦苦地磨炼、出生入死地修行,才可领悟到。

评唱

所谓“妙触宣明,成佛子住”,“宣”意即显现,“妙触”是明也。既悟妙触,便是“成佛子住”,即住佛地也。如今的僧人既入浴洗澡,也接触水因,可为什么却不能开悟?只因都被尘世迷惑障目,修行仍是粘皮带骨,不能入悟境。所以说,修行僧人千万要小心啊!

悟道的因缘、机会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古人也有闻声悟道的,也有见色明心的。眼观桃花是色因,小石击竹是声缘。一切因缘皆有时节,若说跋陀婆罗菩萨一人悟水因成佛,还讲得过去,为什么十六位高僧能同时得悟成佛?这便是古人说的“同修同证、同悟同解”。

七九

原典

举僧问投子:“一切声是佛声,是否?”也解捋虎须,青天轰霹雳,自屎不觉臭。投子云:“是。”赚杀一船人,卖身与尔了也。拈放一边,是什么心行?僧云:“和尚莫[1]沸碗鸣声。”只见锥头利,不见凿头方,道什么?果然纳败缺。投子便打。着,好打,放过则不可。又问:“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2],是否?”第二回捋虎须,抱赃叫屈作什么?东西南北犹有影响在。投子云:“是。”又是卖身与尔了也,陷虎之机也,是什么心行?僧云:“唤和尚作一头驴得么?”只见锥头利,不见凿头方,虽有逆水之波,只是头上无角,含血噀人。投子便打。着,不可放过,好打,拄杖未到折,因什么便休去?

评唱

投子朴实头,得逸群之辩。凡有致问,开口便见胆,不费余力,便坐断他舌头。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僧将声色佛法见解贴在他额头上,逢人便问。投子作家,来风深辨。这僧知投子实头,合下做个圈缋子[3],教投子入来,所以有后语。投子却使陷虎之机,钓他后语出来。这僧接他答处道:“和尚莫沸碗鸣声。”果然一钓便上。若是别人,则不奈这僧何。投子具眼,随后便打,咬猪狗底手脚,须还作家始得。

僧问:“如何是佛?”投子云:“佛。”又问:“如何是道?”投子云:“道。”又问:“如何是禅?”投子云:“禅。”又问:“月未圆时如何?”投子云:“吞却三个四个。”“圆后如何?”“吐却七个八个。”投子接人,常用此机。

颂云:“投子!投子!灼然,天下无这实头老汉,教坏人家男女。机轮无阻。有什么奈何他处?也有些子。放一得二,换却尔眼睛,什么处见投子?同彼同此。恁么来也吃棒,不恁么来也吃棒,阇黎替他,便打。可怜无限弄潮人,丛林中放出一个半个,放出这两个汉,天下衲僧要恁么去。毕竟还落潮中死。可惜许,争奈出这圈缋不得,愁人莫向愁人说。

忽然活,禅床震动,惊杀山僧,也倒退三千里。百川倒流闹[4]。崄!徒劳伫思,山僧不敢开口。投子老汉,也须是拗折拄杖始得。”

注释

[1]:臀也。

[2]第一义:圣智自觉所得之佛之真理。以其为最上乘,故云“第一”。《法华义疏》卷四曰:“第一义者,一实之道,理极无过为第一;深有所以,称为义也。”

[3]圈缋子:圈套。缋,布匹的头尾,也叫机头。

[4]:水流声。

译文

一位僧人参问投子和尚:“经中说‘一切声是佛声’,是真的吗?”投子回答:“是的。”僧人随后便说:“那么请问老师,屙屎拉尿的声音能说是佛声吗?”投子当场打了他一顿。僧人不甘心,便又问道:“老师,粗暴的语句与温和的言辞,两者都不违背佛法的第一义,这样说对吗?”投子答道:“对的。”僧人便又开始故弄玄虚:“那么,我把老师叫作一头驴也是可以的啰?”投子无言,举手又打。

评唱

投子和尚直朴性实,辩才超群出众。凡有人来问,他开口总是直截了当,言简意赅,不费余力,便让人哑然失语、沉默无对。真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位僧人把声色佛法说教挂在嘴边,逢人便问。投子是行家,深知他问话的用意。这僧也知投子脾性,故意设下圈套,想让投子来入。却不知投子和尚展开陷虎之机,钓他上钩。这僧果然一钓便上,招来一顿狠打。对付这种故弄玄虚、口出狂言的人,真还得像投子这样的行家。

投子和尚的机锋锐利、简洁。有一位僧人曾问他:“佛是什么?”“佛。”又问:“什么是道?”投子答道:“道。”僧再问:“禅是什么?”“禅。”僧人不甘心,又问:“月未圆时如何?”“吞去了三四个。”僧人更加不解,再问:“十五月圆之后又如何呢?”投子答道:“吐出了七八个。”投子和尚平日接引僧人,常爱用这样的机锋。

雪窦颂道:“投子!投子!机轮无阻。放一得二,同彼同此。可怜无限弄潮人,毕竟还落潮中死。忽然活,百川倒流闹。”

投子和尚不愧为老练行家,机轮飞转,无人能阻。放一得二,不落两边。纵是僧人做尽伎俩,依然死在他的言句中。最后,雪窦不无遗憾地说,这僧当时若能不退缩,当场与他掀倒禅床,何只投子要倒退,百川也要倒流。

八〇

原典

举僧问赵州:“初生孩子,还具六识也无?”闪电之机,说什么初生孩儿子!赵州云:“急水上打球子。”过也,俊鹞趁不及,也要验过。僧复问投子:“‘急水上打球子’,意旨如何?”也是作家同验过,还会么?过也。子云:“念念不停流。”打葛藤汉。

评唱

初生孩儿虽具六识,眼能见,耳能闻,然未曾分别六尘[1]。好恶长短、是非得失,他恁么时总不知。学道之人要复如婴孩,荣辱功名,逆情顺境,都动他不得。眼见色与盲等,耳闻声与聋等,如痴似兀[2],其心不动如须弥山[3],这个是衲僧家真实得力处。

雪窦颂云:“六识无功伸一问,有眼如盲,有耳如聋,明镜当台,明珠在掌,一句道尽。作家曾共辨来端。何必也要辨个缁素?唯证乃知。茫茫急水打球子,始终一贯,过也,道什么?落处不停谁解看?看即瞎,过也。滩下接取。”

注释

[1]六尘:指色、声、香、味、触、法六境。此六境因有眼、耳等六根入身以污染清净之心,故谓之尘。

[2]兀:茫然无知的样子。

[3]须弥山:原为印度神话中的山名,后为佛教所用。指帝释天、四大天王等的居所,其高八万四千由旬,顶峰居帝释天,山腰为四天王天及其眷属。

译文

有位修行僧问赵州和尚:“初生的婴儿也具有六识吗?”赵州只淡然地说了一句:“急水上打球。”僧人不解其意,便又转问投子和尚:“赵州说的‘急水上打球’,究竟是什么意思?”投子答道:“一念一念,流逝不停。”

评唱

圆悟禅师说,初生的婴儿虽具六识,眼能看、耳能听,但他对他所在的这个尘世还未起分别心。尘世的好恶长短、是非得失,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参禅之人就应像婴儿一样,荣辱逆顺、是非功名都不入于心中。眼见色如盲、耳闻声如聋,就像那须弥山一样,撼不可动,这才是修行僧要千磨万炼的所在。

雪窦颂道:“六识无功伸一问,作家曾共辨来端。茫茫急水打球子,落处不停谁解看?”六识不别六尘,依旧山是山、水是水。僧人不知,便拿个话头来问。赵州、投子深辨来风,试看那茫茫海水上,急流滚打着球,谁知落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