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人成巒錄
法孫開詗編
答上廓居士陳懋德問(雲怡文宗)
(問云)「博山要見上廓,上廓未來,上廓親到博山,博山已去,博山上廓為甚無緣?」
(答云)「早箇相見,不道無緣。」
(頌云)森羅萬象描真相,對面玄譚不隔絲;果到無緣親切處,法身露出兩莖眉。」
(問云)「昨禮博山,塔前小像宛然如生,為甚默默無言?」
(答云)「熾然說法無耳人聞。」
(頌云)塔前瞻禮,親見師來,雖然無說,其吼如雷。」
(問云)「博山、上廓若非紙上一場懡㦬,幾乎覿面蹉過,畢竟蹉也不蹉?」
(答云)「看腳下。」
(頌云)大地從來無縫罅,渠儂相見鏡交光!若知蹉過都成妙,遍界逢師不覆藏。」
(問云)「和尚答句殺盡安居,要問殺法如何?」
(答云)「氣急作麼?」復笑云:「擲下刀來。」
(頌云)欃槍不盡成勞攘,放出屠龍手段豪;八面衝開鋒路險,太平治象顯功高。」
(問云)「蒙示末後句最為緊要,敢先問取當頭一句?」
(答云)「掉轉身來著。」
(頌云)出身先踐後,退步急當前;抖擻袈裟角,乾坤包裏圓。」
(問云)「古人末後句,因甚德山師不會,巖頭弟子卻會?」
(答云)「猛虎喉中飛活雀。」
(頌云)鷂過新羅鶻未知,從來家富產驕兒;德山也是隨顛倒,愛放巖頭賣弄師。」
(問云)「劫火燒空,洪水瀰天,風石搏擊,山河粉碎,此際向何處安立?」
(答云)「把住噤喉。」
(頌云)驚天動地,意句交馳,一迴捉敗,痛與針錐。」
(問云)「自己與千萬人同餓,偶得半升脫粟,還食自己?還食千萬人?若食自己,安能獨餐?若食千萬人,如何分飽?」
(答云)「偪塞虛空,何分饑飽?」(復云)「奪食也甘當。」
(頌云)饑同饑!飽同飽!鼻孔從來無兩竅;下咽緊把箸頭看,彼此調和單複妙。」
(問云)「咒咀諸毒藥,所欲害身者,念彼觀音力,還著於本人。東坡杜撰改云『大家都沒事』,俗眼觀之,卻是大士憯刻,東坡平等。且道如何領取?」
(答云)「笑倒普陀巖。」
(頌云)大士熱腸不毒,東坡冷眼有心;解道大家沒事,豈知還著本人?」
(問云)「跛鱉曳尾泥中,腳腳著地;神龍夭矯雲際,首尾無蹤。兩者孰實孰虛?孰勝孰劣?」
(答云)「深含獨占更加參。」
(頌云)傍觀者勝,高步者虛;兩頭坐斷,親炙毘盧。」
(問云)「眼見分明不肯全身拶入,過在甚處?」
(答云)「夜鼠愈走,凍蠅不飛。」(又云)「過在不肯處。」
(頌云)秪為分明極,翻令拶入難;衣間開一線,迸破轉重關。」
(問云)「家珍雖不被劫,偷兒時來零竊,如何勦除?」
(答云)「一齊颺下著。」
(頌云)撒卻閒家寶,免教作賊媒;外甥雖不肖,恰好用將來。」
(問云)「以塵勞煩惱作道場,誰為法侶?」
(答云)「十纏九結。」復云:「不是冤家不聚頭。」
(頌云)瞥喜瞥嗔,與法為親;泥豬癩狗,妙極通神。咦!我不是這般人。」
(問云)「宗家建立問答,與面壁胡僧是否同一鼻孔?因甚兒孫多事?」
(答云)「也是祖宗殃及渠。」
(頌云)祖禰若不殃及,子孫焉得繩繩?莫怪千差萬別,分明列燄一燈。」
(問云)「廓今無問,師作何答?」
(答云)「早知居士,有此一問。」復云:「居士何不忌口?」
(頌云)居士無問,山僧無答;好箇入門,石頭路滑。」
(問云)「曹洞回互當頭,臨濟當機不讓,師法眼家,僧問:『如何是曹源一滴水?』眼云:『是曹源一滴水。』且道三家落處是甚麼所在?」
(答云)「且過者邊立。」
(頌云)一箇回互當頭,一箇臨機不讓;和他法眼出來,總與三十拄杖。」
(問云)「曹洞四禁:莫行心處路、不掛本來衣、何須正恁麼、切忌未生時。且道禁此之外又作麼生?」
(答云)「別行一路滑如苔。」
(頌云)四禁分明絕斷橋,行人到此太無聊;他家自有通霄路,不混漁郎不混樵。」
石頭余居士云:「答事若以言句湊泊,皆屬情見;擬議如繪士花,畫得逼真,一段春色卻描寫不出。雪關大師能於不萌枝上點綴天葩、無影樹頭燦敷靈蕊,自是空谷應聲、洪鐘赴扣,其問在答處、答在問處,如環夾鉤鎖開合無痕。然則打鼓弄琵琶,海內賞音,不少是機也。陳雲怡居士發起,余謂無舌人語須無耳人聽始得,若不如此,喚作問答,劍去久矣!徒勞刻舟。」
答集生余居士問
(問云)「永明壽禪師云:『有禪有淨土,猶如戴角虎。』為當參學事畢旋取西方?為復直下單提潛續淨念?就中不無抗互,請和尚特為現前大眾放一線道。」
(師云)「四料簡乃永明大師宗教雙通,融會禪宗淨土,兩無二種、一有多般,深救禪門偏枯之病也。蓋狂禪掠虛,初無實地,高視祖庭,蔑裂淨土,遂致念佛一門沉埋不顯,非惟失釋迦彌陀兩教主普利三根之旨,抑且貽禪淨兩門永為矛盾之愆,故開〈料簡〉極力融會,使禪徒無滯一隅通方知變,曲盡化儀之妙;杜教家人誣我宗乘,作擔板漢之誚。六祖云:『東方人造罪願生西方,西方人造罪求生何國?』此說乃曹溪單提惟心淨土,政合禪宗,非毀往生、抹殺教意。若謂大鑒不韙西方,此人不獨昧教,亦豈通宗?是謗南能之闡提,失卻一隻眼矣!又見趙州道:『佛之一字,吾不喜聞。』遂笑念佛人乃下根行徑;或復引『念佛一聲,漱口三日』之說為據,是皆邪見種草,陷彌戾車。永明大師深憫此輩,垂手拯拔,使知真禪宗即是真淨土,唯心之外無別佛;真淨土即是真禪宗,唯佛之外無別心。以心佛不可岐而二之、禪淨不可離而異之,故揀云:『有禪有淨土,猶如戴角虎;現世為人師,當來作佛祖。』苟見真虎,似不必有角亦能噬人;苟悟真禪,似不必修淨亦能成佛。然虎既獰而復有角,虎愈雄威;禪既通而兼有淨,禪愈發明。以沉空守寂之枯禪,不若提醒念佛亦得三昧,故復揀云:『無禪有淨土,萬修萬人去。』以靠實踏穩之淨土,遠勝狂解失心,何關正悟?故復揀云:『有禪無淨土,十人九錯路。』其無禪無淨,原是毛道凡夫,既無開悟之機、復迷往生之路,自取輪迴,佛亦難收。故佛闢淨土一門圓收廣攝,苟具信行願三種,則雖不悟唯心,亦預同居化境,所謂纔稱寶號,即投種於蓮胎;一發信心,便標名於金地。以戒善雖享天宮之樂,下品便勝其人;蜎蠕雖墮飛走之微,佛光遍觸其類。臨終十念,旃陀羅帶業往生;舌吐蓮花,鸚鵡鳥立亡奇特。是知念佛普被三根,聖凡齊、遊四土,漫天布網,撈漉大地群靈;苦海架橋,度盡有情種類。永明往矣!誰作梯航?余謂雲棲大師悲深智廣,乘願再來,禪淨互融為一貫、宗教博綜為圓乘。昔景濂宋學士,悟前身為半塘書經長老,即壽師脫胎應現。然則二百餘年以來,永明老人安得久潛化跡,倦於津梁而徑蔑聞其影響乎?今觀《彌陀疏鈔》博采廣羅,抽《宗鏡》之精華釀成美味;換禪門之格調振起蓮宗。所謂滔天之際尚作慈舟;大夜方沉猶為寶炬,此永明而遯入雲棲,藏真禪於淨土、移少室於東林,非具眼者,曷能辨其來繇知其作略?獨集生余居士蚤年熏持淨業,得大師心髓之傳;後來參究禪宗,運博山籌幄之筭。禪淨雙契,似戴角之虎,而坐雲棲堂上弄爪張牙,欲余共作鼓簧,揚兩家之醜,使各各知雲棲腳下兒孫,轉入博山社火,大似偷梁換柱,改門風而不改家傳。然則喚博山禪宗,即雲棲淨土亦得;喚雲棲淨土,即博山禪宗亦得,又何移易絲毫?唯效顰不真、禪淨兩失,則不獨雲棲不許,即博山何取?毋怪乎集生居士料古簡今、雪關道人饒唇鼓舌而揶揄不休也。秪如問禪淨兼修者,為當先參禪而後修淨土?為復先修淨土而後參禪?故云旋取西方潛續淨念。此問甚為泥於融會者必須甄別。若初心參學,宜求一門深入,不可腳踏兩船。參禪則單提一句公案,徹悟本地風光;念佛則單提一句彌陀,究極唯心淨土。然後融禪入淨,似一毫致於太虛;融淨入禪,譬一滴投於巨壑。可謂:埜色更無山間斷,天光直與水相通。」
答雪航法主問(別號汝航)
(問云)「婆子燒菴,者僧如何?」
(答云)「任從風浪起,穩坐釣魚舟。」
(問云)「上樹落水同別?」
(答云)「一籠收取。」
(問云)「趙州救貓事若何?」
(答云)「父子心險。」
(問云)「那邊不坐空王殿,是何旨趣?」
(答云)「為他不墮尊貴。」
(問云)「不問鏡破光歸,疑從何有?」
(答云)「撲得破,補得起。○」仍作此相呈,師改此相。
(復云)「且學雷公卦,逢人乞爛錢。」
僧(問云):「如何是寶鏡三昧?」
師(答云):「不照閒光影,還他舊面皮。」
(問云)「如何是一老一不老?」
(師云)「癡翁賣俏。」
(問云)「雲居打沙彌,意作麼生?」
(師云)「非父不生其子。」
(問云)「如何是不呈底句?」
(師云)「賊贓已露。」
答聞子將居士問
(問云)「如何是真實信?」
(答云)「銕輪天子璽。」
(進云)「如何是真實疑?」
(答云)「一堵牆百堵調。」
(進云)「如何是真實見?」
(答云)「一點瞞不得。」
(進云)「如何是真實用?」
(答云)「鉤錐都放下,呼遣自知時。」
(進云)「以上四則,在學人不妨一一問,和尚不妨一一答,於無入門指箇入門,於無究竟說箇究竟,幸甚!」
(師云)「學此道最先發心時要一味真實,則中間工夫所到如一氣呵成。以發心真實,則所信無不真實;信既真實,則所疑無不真實;疑既真實,則所悟無不真實;悟既真實,則所用無不真實。其所以不得真實者,最初發心時多是掠虛,則入路不真;業惑深固,則所信不真;揣度浮想,則所疑不真;暗中摸索,則所見不真;鹵莽施為,則所用不真。此宗門喚作孟八郎、擔板漢,即先聖亦痛為此輩嚴設籓籬,不許混亂闖入,故付授之初,必先選擇根品,譬有嘉穀宜蒔良田,譬欲製琴貴選焦桐,譬貯獅乳須得寶缾。缾不真則器乳裂,桐不清則琴聲亡,田不良則嘉苗瘁。所以古德道:『遇人則途中授與;不遇人則世諦流布。』所謂遇人者即真實發心人也。所以大梅問馬祖:『即心是佛。』他便信得及,後來住山三十年腳跟穩當,馬大師亦惑他不動。居士要問:『如何是真實信?』此可做樣子。靈雲道:『三十年來尋劍客,幾番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此便是棒打不回頭底漢子,雖玄沙惡辣亦攔當不得。居士要問:『如何是真實疑?』此可做箇樣子。進山主道:『是柱不見柱,非柱不見柱;是非已去了,是非裏薦取。』居士要問:『如何是真實見?』此偈可做箇樣子。真淨老人頌《華嚴.四法界》云:『事事無礙,縱橫自在;手把豬頭,口誦淨戒。趁出婬房,未還酒債;十字街頭,解開布袋。』居士要問:『如何是真實用?』此頌可做樣子。若疑今人真實做處無可憑據,然則大梅常、靈雲勤、龍濟進、真淨文,此數老皆是發心極真、信得極切、疑得極到、用得極熟,如生米造成熟飯、鈍銕打成快斧,足可為千古標格也。大都真實兩字,便是當人心體。達磨西來,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亦是直指各人實際風光。秀師亦云:『直心真實,菩提道場。』以世風下衰,情根囂偽,器乏醇正,解多穿鑿,既不能具斬釘截銕之手,未免多倚墻靠壁之見。如來問中切中流弊,亦自料簡分明,則知居士信不泛常、疑必結案、見須審擇、用不浪施,肯細將〈三祖信心銘〉、〈永嘉證道歌〉時置座右深繹久味,領略全旨一番胸次,更不存箇元字腳,當自豁然洞如千日。」
僧(問云):「猛虎為何不食子?」師
(答云):「留箇知恩底本源。」上座
(問云):「古人道:『魚不識水、鳥不識風;迷不識性、悟不識空。』此意如何?」師
(答云):「所供詣實。」
答玄鍚關主問
(問云)「東坡道:『作劊子手,得遇箇肥漢剮。』假使盡大地皆是肥漢,向甚麼處剮起?」
(師云)「游刃有餘。」
(問云)「般若如大火聚,近之則燎卻面門。蝍蟟蟲因甚不通身紅爛?」
(師云)「皮下沒血。」
(問云)「佛法無多子,久長難得人。既謂無多子,更教人久長,是何心行?」
(師云)「若不久長,爭知無多?」
答穎學禪人問
(問云)「倚天長劍,觸之則喪身失命,因甚麼命根不斷?」
(師云)「卸卻毛袋好。」
(問云)「一人破家蕩產;一人興家立業,二者孰優孰劣?」
(師云)「一齊趁出著。」
(問云)「夜半正明,天曉不露,秪如無曉夜時又作麼生?」
(師云)「波斯屈膝捧盤珠。」
(問云)「大地無寸土,一破坐具向甚麼處安著?」
(師云)「展開平地禮千花。」
(問云)「浮山道:『不得匹馬單鎗,不得衣錦還鄉;鵲不得喜,鴉不得殃。』直饒總不與麼時,作麼生通箇消息?」
(師云)「推倒葡桃架子,糊起黑漆屏風。」
答文學祈季超問
(問云)「逼塞虛空如何轉步?」
(師云)「請居士轉一步看。」
士頓足一下。
(師云)「跳不出圈繢。」
(士云)「向別峰相見。」
(師云)「相見事如何?」
(士云)「昨日相見了也。」
(師云)「今日又作麼生?」
士不顧。
(師云)「錐汝不破那?」
士亦不顧。
(師云)「背後有人推倒你也。」
士旁顧云:「問侍者。」
(師云)「龍頭蛇尾。」
答文學嚴季玉居士問
(問云)「博山峰頭相見了也,即今賓主相見,又明得甚麼邊事?」
(師云)「此一問,相見遲也。」
(進云)「日日接待,幾箇酬恩?」
(師云)「居士還酬得麼?」
(進云)「爭奈某甲耳聾眼瞎。」
(師云)「畢竟是酬得酬不得?」
嚴喝一喝。
(師云)「縱然好喝,未是酬恩。」
(進云)「恁麼則法王行正令,賓主絕嫌疑。」
(師云)「多此一令。」
(進云)「截斷葛藤。」
(師云)「何不早道?」嚴禮拜而退。
答太宰李夢白居士問
宰舉〈圓悟頌〉金鴨香銷錦繡幃(云云),〈演祖頌〉丫鬟女子畫娥眉(云云)。
(問云)「圓通大師戒山谷,作艷詞不止馬腹。今二尊宿作此詞,若云吞鍼公案,鷂子已過新羅矣!枯木寒巖,猶有人未肯在。」
(師云)「二尊宿頌,針挑不入,無容止可露;若喚作艷詞,圓通入地獄,山谷出泥犁。」
(宰云)「出了也。是老夫罪過,不敢貽累和尚!」
(師云)「可惜許。」
答楚黃宋心白居士楞嚴四問
(問云)「十方如來於十八界一一修行,皆得圓滿無上菩提,文殊選根獨取耳根,何耶?且既曰『返聞則不取音聲』,即千二百功德與八百功德皆非所論,何得以耳根獨利於圓通耶?又所謂:逆流果收視返聽耶?若曰返聞自性,則自性有何境界?抑于無可指示中有可指示耶?」
(師云)「獨取耳根者,是就諸根中選勝,非盡棄根界概不取也,以音聞乃逗機之要,故獨選耳勝。如文殊云:『此方真教體,清淨在音聞;欲取三摩提,實以聞中入。』是也。譬宗師家教人看話頭做工夫,此是禪門最捷徑,較餘門學道如蟻子登山,非謂話頭獨悟,餘皆不可入也。返聞自性,非但不取音聲、不論功德,自性境界著不得箇元字腳,即返聞二字早是灸瘢,如云彼自無瘡勿傷之也。選圓通者亦不限耳,諸根皆可第入圓通法門,即百丈所謂:『靈光獨露,迥脫根塵;無耳能聞,無眼能見。』既云迥脫,又誰拘一根多根而論圓通不圓也?逆流即入流,其實即返聞意,與收視返聞不別,自性無性,何境界之可擬?盤山道:『向上一路,千聖不傳。』若道有指示即傳也;若道無指示,爭奈又有向上事?居士如此徹去,便可與觀音、文殊二大士把手同行矣!更要傍人指點堪作甚麼?」
(問云)「觀音云:『我從聞思修入三摩地。』又云:『初於聞中入流亡所。』此二聞字同耶?否耶?竊謂思則不亡,亡則不思;妄則不宜于思,真則不宜于亡。今既曰思又曰亡,果何思何亡耶?且動靜二相了然不生,則聞與不聞皆非所計,何必曰『從聞入,於聞中入流亡所』耶?」
(師云)「聞具能所,根是能聞、塵是所聞。從聞之聞具師資義,謂從師得聞音教,然後思修證入,則未入流前聞中兼所;入流之後獨有根存,故云亡所也。以此揀聞,似有異同耳!又來問:『思則不亡,亡則不思。』此正不審思為何思?亡為何亡?教家有分三慧以疏經者,謂:聞慧、思慧、修慧,以誘人循循而入。所云亡者,亡其緣所之聲,未亡能聞之根。及乎所入既寂,動靜二相了然不生,此亦秪是打疊聲塵乾淨。如是漸增,聞所聞盡,纔顯能所雙寂,到此境界則能聞所聞之根俱不生也。經本文亦自層次分開,如云『初于』;又云『漸增』;又云『盡聞不住,覺所覺空』。長水釋云:『盡聞之處即思慧,亦名為覺至。』云『覺所覺空』者,非但遣卻聞慧,即思慧亦不立矣!又云『空覺極圓』者,泐潭標此處修慧現前也。又云『空所空滅』者,此修慧亦遣也。前三慧未空,宛成生滅;此三慧俱遣,頓入圓明,故下文云『生滅既滅,寂滅現前。』又璿師分此段經文為四:一亡前塵、二盡內根、三空觀智、四滅諦理。然則亡所之亡,亡前塵也;盡聞之盡,盡內根也;空覺之空,空觀智也;空滅之滅,滅諦理也。尋繹斯旨,則曰思曰亡非漫無階梯,其中有觀照差別之異,如嚼蔗味漸入佳境。若必如居士所謂『亡則不思,思則不亡』,此又似今時拍盲禪人,蔑裂教網混同作解,不顧教家銷文有次第、科經有節目,翻被渠笑為杜撰。又來謂:『妄則不宜于思,真則不宜于亡』,此亦正坐前惑。殊不知思則觀智深入,善銷能所之妄,何得不思?真乃寂滅現前頓亡生滅之見,何謂不亡?第思須防其邪思,防害乎觀智也;亡須汰乎斷空,恐傷於寂滅也。若思得無思之思,即禪那愈朗;亡至絕待之亡,即真理圓照,斯又何害也?又來問:『動靜二相了然不生,則聞與不聞皆非所計,又何必曰:從聞入,於聞中入流亡所耶?』此說近是,若再詳前意徹法源底,又深入一層也。據宗旨直捷為人,如吹毛在手盡截情見,向世尊未開口已前會得猶較些子。若要理會他教乘中事,又須向葛藤窠裏研窮鈔疏通諸解釋,然後下筆如流惑滯自遣。公亦通人,或藉此為探竿,則山僧媿未師安,實不中難也。然須如是,切忌錯下註腳。」
(問云)「生滅去來本如來藏性;又曰:性真常中求於去來迷悟生死了無所得。不兩相反乎?又如而如來藏本妙圓心,非心非空,以至非常樂我淨;即如來藏元明心妙,即心即空,以至即常樂我淨。皆兩相反。何耶?豈所指性有二、心有二耶?抑五陰法塵所指有二耶?不然終于非、即本無二義不明也?」
(師云)「迷則起眾生見,見有生滅去來,則如來藏性隨為去來生滅矣!悟則本如來藏,求其生死去來了無所得,則生滅去來皆合如來藏性也。以迷悟相翻似反,若知真妄無別,則非反也。又如來藏有三:初顯空如來藏離一切相,故俱非;次顯不空如來藏,故俱即;三顯空不空如來藏,故離即離非、是即非即,此合中道義。以阿難首請妙奢摩他最初方便,世尊至此圓答三諦始酬前案。居士詳此,則來問非即本無二義,無不洞然明了,更不疑性有二、心有二,及五蘊法塵有二也。居士初疑其兩反者,蓋不聞雙即雙離之妙,故惑非即差岐、依違介念。佛告富樓那云:『汝以色空相傾相奪於如來藏,而如來藏隨為色空周遍法界;我以妙明不滅不生合如來藏,而如來藏惟妙覺明圓照法界。』泐潭謂:『此妙用如水投水,不分能所,繁興大用,起必全真。』要以不思議心得不思議用,則三諦妙義皆日用中事,拈來無不是用處。莫生疑!一涉思惟,徒勞卜度。」
(問云)「以是因緣,世界相續,兩儀未生之先,妄想因緣何人何自而有生耶?又云:諸佛如來妙覺明空,何當更出山河大地?則此世界諸佛所不容,不亦留礙乎?且山河大地不生則同混沌矣!又何以成世界耶?」
(師云)「居士問:『兩儀未生之先,妄想因緣何人何自而有生耶?』此問大似演若迷頭,狂性未歇耳!豈不見經中道『寶覺真心,各各圓滿。』若必推求他人之所自生,則居士寶覺真心全虧無分矣!佛不云乎『如我按指,海印發光,汝暫舉心,塵勞先起。』溫陵云:『世界、業果、眾生皆妙心影,明如鏡中頭,分別則妄,不隨分別則狂心自歇也。』所以本經亦自斷案,明白道:『汝但不隨分別世間、業果、眾生三種相續,三緣斷故,三因不生。』又云:『妙淨明心,本周法界。』審如是,則眾生界全是佛界,以迷妄故,虛空世界生起紛然;妄盡歸源,則山河大地純是一真法界。《中論》亦云:『諸法不自生,亦不從他生;不共不無因,是故說無生。』然則兩儀未生已前,早箇依正互嚴、生佛齊現,喚作無生猶不可,喚作妄想因緣又可乎?況疑其他生自生,抑又可乎?又豈可落在頑空作斷滅想?將謂佛界成,則不容有眾生界,矧又疑山河大地不生,則混混沌沌不成世界耶?此問正似滿慈騰疑,細研佛答則所惑自袪。昔長水璿師問琅琊:『清淨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琊憑凌答云:『清淨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璿公于此悟入。居士兼參此旨,則即時豁然便得本心,不俟予叨叨饒舌也。」
答優曇菴主三問
(問云)「『止止不須說,我法妙難思。』意旨如何?」
(師云)「好消息。」
(進云)「文殊菩薩是七佛之師,如何不能出女子定?」
(師云)「倒捲簾兒別有人。」
(進云)「達磨至震旦,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何又有面壁之說?」
(師云)「待壁倒向汝道。」
(進云)「龐公自取涅槃,如何靈照先登一步?」
(師云)「俊鷹生兒成快鷂。」
答毛奇生居士問
(問云)「猛虎喉中飛活雀,怎能得入、怎能得出?」
(答云)「喚作雀兒即不可。」
(問云)「三十年來富貴過眼成空,直將一刀斬斷,何處著力?」
(答云)「易開終始口,難保歲寒心。」
答天旋禪人問
(問云)「外緣不入,內緣不出,一念不生,萬境空寂,正恁麼時,還許學人受用也未?」
(答云)「秪恐你縫罅太多。」
(問云)「有人不在地上走、不涉水中行,有時動身撞倒須彌、有時舉步蹋破長安,這漢子未審腳跟點地也未?」
(答云)「且道藕絲孔裏藏得幾箇阿修羅王?」
(問云)「單刀直入萬人陣,八面箭鋒匝地圍,翻身跳出時如何?」
(答云)「險阱更難過。」
(問云)「一人在高峰絕頂立,一人在東洋海底坐,兩人擬欲相見,作何商量?」
(答云)「待轆轤先生來作通事始得。」
答徑山語風禪師問
師赴司理黃海岸居士招西湖泛舟,時徑山語風老宿在坐,(問云)「師何不上徑山?」
(師曰)「腳頭未便。」
(風云)「有何不便?」
(師曰)「有些病痛。」
(風云)「我一生不病。」
(師曰)「病過一番亦好。」
黃問風曰:「秪如古人道:『吾有大病,非世所醫。』未審是何病?」
風摩胸云:「阿㖿!阿㖿!」
(師曰)「老老大大,話作兩截;先說一生沒病,而今又叫苦痛?」
風指黃云:「他是箇賊。」
(師曰)「還是捉住他好?縱容他好?」
風含笑不答。
(師曰)「著賊了也。」
少頃同登小舠,蓬忽礙
師頂,風笑曰:「打頭不遇作家。」
師指蓬架曰:「這蓬頭果不作家。」眾大笑。
方子凡居士問:「靈隱有石佛七尊埋在地下,今已掘出,秪得六尊;大師若住靈隱可補一尊?」
風搖手云:「我不在數內。」
(師曰)「補數也好。」
(風云)「何為?」
(師曰)「業在其中。」
師請語風老宿齋次,(風曰)「先大師專持淨土一門誘攝群機,道有西方可生。秪如古佛道:『身從無相中受生,猶如幻出諸形像;幻人心識本來無,罪福皆空無所住。』既無所住,要往西方作麼?」
(師云)「無住即西方。」
(風曰)「若人識得心,大地無寸土,又分甚麼東西?」
(師云)「恁麼道,徒稱雲棲腳下兒孫。」
(風曰)「我不喫他茶飯。」
(師云)「也要拈他一片香。」
(風曰)「我卻不信西方。」
(師云)「若論向上人,說箇東方,好與三十棒;說箇西方,好與三十棒。」
風呵呵大笑。
(師云)「地獄未為苦,此一笑最苦。」
風連叫曰:「苦苦!」
師乃笑曰:「我卻快活。」
風又問:「教中道『十方虛空悉皆消殞』,此意如何?」
(師曰)「要費許多氣力消殞作麼?」
(風云)「徑山不在其中?」
(師曰)「蚤消殞了也。」
風又問:「趙州道:『有佛處不得住,無佛處急走過。』意作麼生?」
師指案云:「此食品新鮮,不作餿氣。」
風以箸挾菜云:「且喫菜好。」
(師曰)「還有果子請你喫。」
(風曰)「古人道:『我有箇休糧方子。』如何是休糧方子?」
(師曰)「喫到飽方休。」
師復謂風云:「長老骨氣稜層,必然高壽。」
(風曰)「多蒙授記。」
(師云)「爭得恁麼甘心?」
齋罷,(風曰)「靈隱住得成,還可時時相見,有得葛藤打在。」
(師曰)「有心開飯店,不怕大肚漢。」
臨行,風問曰:「一口汲盡西江水時若何?」
(師曰)「何不更喫一盃茶?」
室中勘驗
師問道裕余集生居士云:「閉門作活為何事?」
(士云)「出賣𨍏轢鑽。」
(問云)「補網張風成何用?」
(士云)「添箇黑撈波。」
(問云)「八卦正位如何排?」
(士云)「切忌當頭。」
(問云)「路逢猛虎如何避?」
(士云)「一任𨁝跳。」
(問云)「一條直路如何入?」
(士云)「巍巍堂堂。」
(問云)「斜街曲巷如何通?」
(士云)「婆婆和和。」
(問云)「中心樹子如何斫?」
(士云)「亞父空勞樽俎計。」
(問云)「關津把斷如何過?」
(士云)「蘇卿元是漢朝臣。」
(問云)「如何是透頂人?」
(士云)「腳跟點地。」
(問云)「如何是透底人?」
(士云)「鼻孔撩天。」
師因在犙禪人侍次,乃曰:「先師有垂語三則,汝還委悉麼?」犙曰:「請師舉示?」師曰:「不萌之艸為甚能藏香象?」犙曰:「好者畜生,欲隱彌露。」師曰:「古澗寒泉水作何色?」犙曰:「五眼覷不得。」師曰:「徹底無依,向甚麼處安身立命?」犙曰:「鋤卻虛空帶活埋。」師曰:「放汝三十棒。」犙便珍重。
師住妙行在,犙禪入回覲,師曰:「子會見什麼人來?」曰:「某甲不見一人。」師曰:「子眼何太高?」曰:「和尚莫污人好。」師曰:「還見老僧麼?」曰:「若見和尚,何異諸方?」師曰:「老僧今日欺汝不得也。」曰:「爭敢冤屈和尚?」師曰:「三十棒自領出去!」曰:「和尚莫全靠學人。」師便休。
答捨逸居士參禪要語
夫禪門之學,非世間語言文字,乃心法妙悟,超乎情見之局量者也。然非獨方袍圓頂而後可以從事斯道,即在家塵勞中,色聲對待之際、賓主酬酢之時,乃至咳唾掉臂、折旋俯仰,六根門頭皆有自己真佛放光,妙在處處參尋、心心提醒,忽然開口咬著舌、洗面抹著鼻,便知本來成佛不假外求矣!然乎生佛無殊,秪在迷悟兩字遂隔霄壤,故龍女七歲獻珠,頓然成道;善財一生取證,不歷僧祗,如一向無臂之人,忽獲兩臂,便解扼攬屈伸耳!昔龐公沉巨貲于湘水,及見馬大師便悟得一口吸盡西江之句,繇是機鋒迅捷。即龐婆子女,皆宗門正箭。龐公一日云:「難!難!十石油麻樹上攤!」龐婆云:「易!易!百草頭邊祖師意。」女靈照云:「也不難!也不易!饑來喫飯困來睡。」奇哉!何法窟爪牙盡在此老一門?今人徒來世間擾攘一場,終日開口動舌,不曾半句說著自家屋裏事,可謂醉夢中人不可與語醒時景況,豈知貪嗔毒海正是寶筏玄津,煩惱稠林皆為諸佛華座?所以《維摩》云:「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汙泥乃生此華。」然則人品有優劣,佛性無貴賤。丹霞一書生也,如選官不如選佛,機緣果在;石頭玄沙乃漁父也,拋鉤入雪峰之室;南能乃賣柴漢也,負舂領黃梅之衣。裴相國以黃檗圭峰為師友;蘇學士以東林佛印為導標。陸大夫之金鵝養熟,被南泉老喚出缾來;黃太史之丹桂飄香,因晦堂師搊住鼻孔,斯皆宗門中具眼者,亦濁惡世界光明幢耳!非特此諸君子為然。
自佛法入震旦,歷漢、魏、六朝、唐、宋迨明,其間賢君宰輔居士輩,或精探奧義,博綜龍藏之文;或深慕禪宗,妙徹拈花之旨,皆能游戲塵中而作佛事,其臻彼岸者不翅恒河沙數。然慈航普度,輒有焚舟之人;法席宏收,時遇操戈之士。自宋儒樹異端之論,莫不以空寂為禪門病,故封疆畫界,甘裏足不入其門。
於戲!禪何病於人乎?而人自病于不知禪,遂指空寂異端妄生異議。佛不云乎「即心是佛」,然則排斥者無乃排自心之佛乎?佛亦何嘗受其一毛之損徒自損云爾?或曰:「吾教亦有禪,何必參爾家之禪以糅吾道耶?」予曰:「噫!爭爾我者乃禪家膈上病,但從克念工夫褫剝將去,直得人我雙亡、纖塵不立,便知孔子擔起底便是釋迦放下底,秪要放下底擔得起;擔起底放得下,纔可與語禪宗極致。」
居士問曰:「擔起放下即不問,且道孔子與釋迦是同是別?」余曰:「同別且置,秪如天地未分、父母未生已前,孔子與釋迦在何處安身立命?」士不答。余曰:「居士向這裏看得破,便曉得釋迦與孔子安身立命處,亦曉得自家安身立命處。到此光景,可謂野色更無山間斷,天光直與水相通。」
禪淨發隱
余駐錫虎跑,一日瓶匋聞尊宿招同武林眾宰官居士湖上放生,偶舟過淨慈,而泉憲錢從卓居士亦至,乃握余手曰:「雲棲先師雖兩經大手為塔上之銘,然己躬下一段光明終未揭露,海內但知為蓮燈紹燄,而不知先師確是宗門郢匠禪淨雙通者也,其專主淨土者,唯恐九人錯路,故苦心開導,寧受齋公之誚、不逗角虎之機,詎可以尋常臆見測其權巧弘願哉?今博山以宗證淨、先師以淨含宗,真為顯密互融、後先交徹,是敢請為先師另撰一塔銘,庶幾有所表章,惟不吝慈悲隨所懇!」余謝曰:「太師翁如隨色摩尼,何人不睹圓照?其序《高峰語錄》亦自禪淨雙掃,云『千丈巖!七寶池!有智主人,二俱不受。』則知舌藏霹靂、足跡如空,焉易描邈彼之真哉?」
時聞尊宿亦以傳略授余,且謂曰:「錢居士乃先師賞音弟子也。先師少治舉子業,與其先公卓菴憲副素相莫逆,今居士又預先師籌室,法乳淵源誠有所自,此請殆為法門關係,倘得如椽一揮,抉出先師末句真髓,則雲棲念佛一門如日中天矣!」余曰:「趙州道:『諸方難見而易識,老僧易見而難識。』然則識得趙州者須再來古佛,竊謂識得雲棲者亦須通身是眼。今觀師所述傳略,與憨大師、吳太史兩塔銘,其平生行寶,如虎頭寫照,頰毛風采俱一筆畫出,詎可謂不識雲棲者耶?獨太師翁於禪宗一事,如手中影草,本是隱身之術,原使人不之見為妙也。茲承嘉命,敢罔恤忌諱?太師翁乃圓乘人也,具一證一切證手眼,理無不徹、機靡不貫,雖單示一門,而無量乘門總持互攝,參之不見其雜、析之不見其分,識之者必曰:『雲棲門庭淵廣,如君統萬邦為一家。』惑之者必曰:『此不過一淨土偏安之主也。』跡其未出家時,閱《壇經》即以生死貼額樓,及禮性天理和尚薙顱,從無盡行律師稟具,北遊五臺感文殊放金光照觸。初參遍融老宿,後謁笑巖和尚求開示,巖曰:『阿你三千里外來開示我,我有甚麼開示?』師恍若有省,辭過東昌,道中聞譙樓鼓聲忽悟其旨,作偈曰:『二十年前事可疑,三千里外遇何奇?焚香擲戟渾閒事,魔佛空爭是與非。』此可見最初行腳單以參究為主,而淨土惟心原從悟門所得。
「但入明以來,宗門寥落,律居不振,講席多隳,禪淨兩門漠然無主。太師翁觀時節因緣,欲豎法幢無如念佛,善誘三根專以持名一心不亂為宗。蓋持名乃一種緊峭簡捷工夫,妙在提頭知尾就路還家,一念相應即見自性彌陀,所謂徑中之徑者,意不在茲乎?太師翁以雜華為堂觀、以淨土作門徑、以禪宗為壼奧、以教相為羽儀,不以一味而尚王之膳、不以單方而窮醫之技。今之居曲盝稱知識者,如千蹊萬徑中示人直路到家,然到家後貧從自窶、富從自奢,苟無制馭折衷之法,則無明習氣陶汰不淨、情根識蒂黏帶不清,殊乏精扃嚴鍵、遠到深蟠,自家儱侗不拘,種草皆收;骨氣生獰冀怙,門風有黨,此乃禪家近癖,毋怪乎燃犀照水者駭為怪事也。太師翁雖不開堂說法,然有扣及宗乘中事無不唱酬,如《竹窗隨筆》云:『憶在家時,一兒晚索湯餅,時市門已掩,家人無以應,丸米粉與之,啼不顧,其母恚甚,予曰:「易事耳!」取米丸匾之,兒入手,啞然而笑。時謂:「兒易誑若此。」』固知今人輕淨土重禪宗者似焉!語以丸湯餅之淨土則啼,易以匾米丸之禪宗則笑,此真與兒童何異?此等譬喻則知太師翁之所唱導,政觀時施設,原非按牛喫草也。又王敬所侍郎問:『夜來老鼠唧唧,說盡一部《華嚴》。』師云:『貓兒突出時如何?』王無語,師自代云:『走卻法師,留下講案。』且頌曰:『老鼠唧唧,《華嚴》歷歷,奇哉王侍郎,卻被畜生惑。貓兒突出畫堂前,床頭說法無消息;無消息!大方廣佛華嚴經,世主妙嚴品第一。』如此答頌,假續之於燈版,誰不曰此古尊宿作略也?世多以念佛齋公行徑疑之,遂抹殺不傳,惜哉!貴耳賤目,伯牙寧不絕絃?或問:『《華嚴五教》禪居頓位,頓之去圓,未達一間,何得並舉?』師答云:『清涼讚天台四教,理致圓傋,而五教加頓,補台之傋而未傋也。以達磨一宗無可安著,聊判歸頓,而實頓有二義:一但頓、二圓頓,此禪宗正圓頓之頓。然可以不名為圓,良繇專重直指見性以破漸宗,於法界緣起之義,雖具在中而非所重,救時為急,無暇論故。又此宗本曰教外別傳,則小乘、大乘、一切乘所不能收;四教、五教、一切教所不能攝。不惟出彼漸階,亦復不居頓格;非但超乎頓位,亦復不受圓名。賢首判教亦不得已而姑為寄位,豈可真以位分拘耶?』予謂:扶豎宗風,具正法眼,見徹少林骨髓,此老非獨好手,抑亦少林功臣也。今有鈍置禪宗位居別教,使不得預台教之圓位,太師翁豈不弘教乎?於台宗賢首無不逗肯中綮,其推重禪宗又何等平心快論?然則此抬彼搦,如點燈喫飯兩家分明,不然達磨一宗幾遭義虎崖柴。其種種提持發揮向上,不但於宗乘中而直指曲喻,即箋一疏、釋一鈔咸以稱理為極則,令人帖帖地服膺。即《禪關策進》,甚為啟蒙金錍;禪海二珍,甚為道眼證據。苟不究其深旨,則諸所著述曲盡一片婆心,為誰對症發藥也?然生平厚自韜晦,不以悟門居稱、不以拈頌衒人、不以標幟自高,此等邁軸殆為學地中人出一身媿汗、解幾重顏甲,孰易知其恩德哉?然則禪淨教律,師能縛為一束、劈作四架;六度妙行,師能融為一心、發為萬善;慧辯道德,師能傋於一身、輝映千古。譬圓伊三點,縱橫不得擬其勢;毘盧稱性,頓漸不敢配其乘,所謂通身手眼者非師其誰歟?若夫願廣悲深,真古佛再來。
「於時祖庭秋晚門門蕭索,太師翁特以普字三昧圓應廣唱綜禪之致,如永明閒律之學、如宣祐弘教之義、如台賢而主鬯蓮宗,則兼擅七祖之長,遂使震旦佛法真如揭日月而重光,其儲材得人,如豢律虎、義虎、角虎於一圈,俟其牙爪距獰馴攫俱用,然後出而哮吼如獅王驚人。此太師翁生平踐真履實之效,不獨深望於來哲,使千古下有能窺其機用如此縝密、如此博贍、如此擴大,是則與師把手同行大寂光中矣!又何更疑之為抑禪宗揚淨土,獨罵之為豐干老賊乎?正所謂:『佛祖位中留不住,夜深依舊宿蘆花。』真酷似其人也。」
歸雲夜話
心耽靜境者,投足散亂之場,畏態不勝嫌避;形參鬧跡者,冥心真寂之境,躁性不耐幽閒,故擔版漢所見各滯一邊。祖師道:「出息不涉眾緣,入息不居陰界。」此等妙語,不可不參。
天性寡淡,入道最得便宜;欲愛乾枯,對境自然亡所。道人甘得清苦,受用更大。雪峰呼玄沙為再來人,以其衣取蔽形、食取接氣,真冰霜衲子也。每想古人拾橡栗、衣荷芰、喫瓔珞飯、點橘皮湯,不覺嗜好之念竟慚沮矣!
鬧籃裏鑽頭,打失了靜定光景;坐境中昏悶,提不起本參話頭。正所謂靜沈死水、動落今時。要得工夫成片,大須仔細用心,久久操存,自然歸一。
抱負心勝者,未免傲習成癖;經幹多能者,終見識情攬事;利害眼明者,打入是非窠臼;伎倆心多者,斷然機械不忘。其痛病非一,未易枚舉,須是自家覺察,損至於無損,其習氣豁爾消融也。不恃為美,恃則為障,學佛法須是將自己平日胸中學解知見盡情芟去,然後可以參悟,不然則心境駁雜,未免鏡上添痕。昔康昆侖從段師學琵琶,段先令不近樂器三年,忘其本領,然後窮段之藝,妙絕一時。況學無上妙道,若不換骨洗腸,通身整頓別是一番境象,則欲望造祖佛堂奧,其可得乎?
道人之心,不可著一物,好經論則被文字縛殺、好談唾則被語言縛殺、好思惟則被情識縛殺。翻得轉、擺得脫雖是好手,要不被境風所轉而能轉于物者,還他有力大人。所以道:「肚無偏癖病,何怕冷油虀?」
工夫做到情忘理極處,自然與法身理相應,如脫鶻臭布衫、拈卻炙脂帽相似。若終日識心紛飛,觸境不能忘情,雖坐禪床上,如猢孫繫露柱,敢保血肉團包裏無位真人、妄想坑埋沒自家寶藏,縱得透脫,猶是枯樁邊事,況未得透脫耶?
學道須以高遠為期,苟不至於大悟,不可隨情生滅放縱身心,及離了真正明眼師匠,別圖去就、建立生涯,作半路抽身漢,如渡海人牢把風柁到岸方休。古人喫折腳鐺中飯,向水邊林下保養聖胎,是諦當後事,直須打徹一迴頂天立地,可以與祖佛奪權衡、可以與人天作眼目,斯乃大乘菩薩發心,真不負出家之志矣!
心地未明,開口即錯,縱有高論,非是定見。居學地者不可輕易持論古今得失,但當存疑,俟他日道眼明白,方可決定是非邪正。
眼前有一毫順境來迎我,不可過生歡喜,當觀如夢幻空花,快意後一場懡㦬;眼前有一毫逆境來加我,不可便生煩惱,當觀如疾風暴雨,天晴後一場懡㦬。古人多體究言句,不專在一句話頭上用心,一語投機千疑頓發,故圓悟說大慧:「汝不疑言句,是為大病。」今時惟喜單提一句公案,如百萬軍中拖刀直入,雖得斬截便宜,若要築著磕著通身是眼,須向雜毒海裏一一驗過始得。
凡機鋒問答全主全賓,須是作家相見,自然節拍相應。若是學地中人道眼未明,凡見宗師家須虛心請益以求決擇,不可貪求印證。大丈夫兒掀翻徹底,尚不自肯住腳,況挾複上門求人打東瓜印子耶?多見一等瞎漢亂統,如醉漢發風、如癇病發狂,古今有智識者決不如是。雖呈偈呈解問答,要且自知時節,不同他人弄鬼戲也。
道人胸次居常磊落超曠,固是格外人物,然于生死禍患,不先有以明決處斷,則臨事未免周章惶悚喪其所守,此平日心境放閒未嘗遠慮,故不經磨鍊也。看祖佛言教,須洞曉深旨,不可打印板在胸中著意摹擬,如看《徑山語錄》便椿定箇大慧模樣出來;看《高峰語錄》便占在高峰面前,行走說話都是他家口氣,及乎舉措施為,恰又不相似,此是識見淺陋融化不得。彼高峰、大慧二老何等手眼?千古下有幾人儔匹?便如此容易躐等耶?善學者無所不得,妙在抽筋不動皮、換骨不見血,雖喫他家飯、不屙他家屎,此纔是潛行須與古人同處。非圓機活眼,則膠柱調絃、按圖索駿,此愚者之通病,藥石難醫奈何?
要作宗門正眼,必須學悟兼優;要振祖佛門庭,尤貴機辨無礙。古今明徹理性者,能兼諸用而傋全體,方為第一流人物、然尤在道德禮義四字輔翼成功,纔可建經久遠大事業;苟恃尺寸所長,外鶩虛聲,學無通方之識、悟非超師之見,此流俗阿師,直饒動地驚天,終見一場敗缺,復何益于教門哉?
好人品不在立意,要做箇標格出來,但當一心究理、性地明白,其人品不扶自正;苟有一念好奇特之心、強分同異,故與流輩相違,此等不墮輕忽、便落僥倖。狂慧少定、枯禪乏智,二病相傾今古不齊。故知聖智入作,必善用其機,所以大有為者先有守,譬夫庭禽養勇,一奮驚群;霧豹澤毛,七日不食,苟無定力以持心,則自己走作尚不奈,況能為濟世舟楫哉?
古今悟道,善能游戲塵勞廣作佛事者,要先得三昧王三昧,則一切三昧無不總持,如人教一棚肉傀儡相似,腳底線頭都已曉,牽抽全藉裏頭,人到此田地,佛法世法是甚麼?喚作熱碗鳴聲也是強說道理。
學道之士見善必遷、知過必改,積功樹德惟日不足,苟不慎護三業,忽被境風觸動便鬥爭到底,如矢在弦上迎機連發,此蓋平日無制心工夫,不能居逆受順、處順如逆。古德云:「衲子雖有見道之資,若不深蓄厚養,非惟無補于教門,將恐有招禍辱。」可不慎歟?
憎愛兩字最為入道障門,極難打破。禪人知此病痛,直得法愛兼忘,管此進道如鳥飛空無有阻礙,所以三祖云:「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此是如透萬重關鎖,一擊俱開。
學道人當虛懷無我不見彼過,莫因私憤遂塞公道,如世諦中人暗箭傷人,不顧損德自喪心術。予少時嘗有偈警世云:「朝看東鄰花,莫賞西園蘜;不妒他人時,終還自家福。」此言雖鄙,讀之可以令人蕩不平之氣。
示心鑑禪人
吾輩忝稱釋種墮三寶數,當時自反照剋責,既辭違二親趣此非家,必欲何所圖乎?方其袍、圓其頂,可謂僧相嚴特矣!若不憤發精彩,令志氣日新,以求悟明己分中一生死大事、荷擔大法,則所謂好一座佛堂,空然無佛矣!若更縱恣情欲放蕩身心,或嗜膏腴,受用驕態;或依軒冕,從遊聲利;或三業四儀,不拘戒撿,荒唐偷玩虛擲光陰,如此為僧與流俗何殊?古德云:「地獄未為苦,袈裟下失卻人身為最苦也。」如今要跳出三界業網、不受閻老拘束,須是打翻無明窠臼,參教透頂透底,與佛祖把手同行始得。所以藥山道:「此事直須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閨閤中物捨不得,便為滲漏。」且道作麼生得箇不滲漏去?禪者向這裏會取,藥山不曾入滅。
示心啟禪人
入此宗者,宜先截斷葛藤最為捷徑。學解塞於胸襟、語脈障于咽喉、緣念坌于識田,無往而非熟境。欲以希望心、聰明靈利心,虛浮不真而入此門,譬剪彩作花,其如大地陽春何?必須忘緣泯念專心一路,將無義味話頭極力參研,如貓捕鼠追到牛角表,自有倒斷時節也。
雲棲示禪人
中峰老人云:「一片陳年銕石心,行藏寂寂冷沉沉;硬拳緊握棲茆屋,那肯輕拋半片心?」此偈余嘗體貼其意,則工夫無時刻放過,即放過亦有工夫,此乃已驗靈方,能如此切心則悟門不必重說。
雪關禪師語錄卷之四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