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人真樸編次

奏對別記上

上一日同師坐次,侍臣抱書一束,約十餘本,置 上前。上因語師曰:「此朕讀過底書,請老和尚看看。」師細簡一遍,皆左𠬢莊騷、先秦、兩漢、唐宋八大家以及元明撰著,無不畢備,至末一本有二百篇制藝,則洪武開科以來鄉會程文。師曰:「此八股頭文字, 皇上讀他何用?」 上曰:「老和尚顧不知那,朕要覆試進士文章,如𠬢大成、孫承恩、徐元文三科狀元,皆朕親自擢取的,是敝門生也。」師曰:「狀元本稱天子門生,今又出自 陛下房中,則是親上加親矣。」 上為大笑。

上一日語師:「朕極不幸,五歲時先太宗早已晏駕。皇太后生朕,一身又極嬌養,無人教訓,坐此失學。年至十四,九王薨,方始親政。閱諸臣奏章茫然不解,由是發憤讀書,每晨牌至午,理軍國大事外即讀至晚。然頑心尚在,多不能記逮,五更起讀,天宇空明始能背誦。」

師曰:「如五百言一篇文字, 皇上要幾遍可背?」上曰:「六七遍亦強記得來,然半月十日即忘殺矣。朕書皆誦至五十遍,如經四則已背溫七次,計前後諸書讀了九年,曾經歐血。從老和尚來後始不苦讀,今唯廣覽而已。」師曰:「帝王之學貴在正心誠意,明倫察物,正不必如經生家區區呫嗶為也。」

 上曰:「朕觀前代帝王,如唐之太宗亦少年雅能,武戡亂、文經邦。今朕年齒不少,徒置身臣民之上,是以不敢自懷安佚耳。」師曰: 「陛下虛懷好學,如此將來不難軼湯駕禹,恐文皇未足當我皇也。」

 上又曰:「朕向來讀底書,多虧了曹化淳,為時常習他語音,遂成了夸話。老和尚可曉得夸麼?」師曰:「道忞聞得,到了山東、北京都叫做夸子。」 上曰:「北京城裏又叫做奤子,曹化淳是裏八府人,故名夸也。」師曰:「忞實不知。」

上亟稱狀元徐元文:「年少而才高學博,朕親試『天將以天子為木鐸』之文、蓮華荷葉蕅之對,及孚齋說瀛臺賦,莫不妙有奇思。」師曰:「此鳳鳴岡、河出圖之瑞也,易稱聖人作而萬物睹。有我 皇聖人在上,故元文出而瑞世耳。」 上曰:「御河之南有臺,明稱南臺,朕今改之,所謂瀛臺也。宮城之北有山,明稱煤山,朕今改之,所謂景山也,煤山即崇禎帝投繯之所。」語畢潸然。復歔欷歎息,曰:「崇禎帝亦英主,惜乎!有君而無臣,不幸為李闖窘迫,畢命于此,殊為可恨。然明制過于文法太嚴,下情上閼,睽隔不通,未免有壅蔽之患耳。我朝則不拘大小臣工,一概寬之文法,從容召對,使常陛見,既才略可以盡知,且因以覘其人之詐與誠、忠與佞也。」師曰:「我 皇御下可謂唯聖人為能通天下之情。明庭反是,固及于亡,即先帝亦口舌喜怒進退臣工,殊乏知人之鑑。」 上曰:「知人則哲,自古為難者也,怪他不得。第崇禎帝極聰明,卻不信有佛法,將宮中累葉所崇事象,設命人使麻繩鐵索拖曳而出,其媟瀆神明如此,若我朝于三寶決不敢少有輕忽也。」師曰:「國家尊崇象教,使忞與天下緇侶得安泉石,真殫躬莫報 皇恩矣。」

上一日言及新進士:「當朕考選翰林時,有剃去髭髯假充年少以希入選者,不數日髭鬚仍出,則面如墨塗。有嘲之以西湖詩曰:『刪即刪兮留不留,鬚鬍抱怨幾時休?冷風吹得通身戰,卻把常州作滿州。』此翰林蓋毘陵籍也。」師曰:「進士周漁係廣陵人,滿面髭鬚不剃而亦選得翰林,何也?」 上笑曰:「如周漁之髭鬚方可稱『將謂鬍鬚赤,更有赤鬚鬍』者矣。第朕于翰林,不過就其才品高雅者選之,豈有偏比?其間偶有一二少年選入,彼遂以此迎合朕意耳。老和尚相周漁,豈不才品高雅者?」師曰:「誠如 聖諭。」上曰:「老和尚何從識周漁?」師曰:「忞居昭陽時曾及門問道,蓋親近牧雲弟之門人完白者為既久,故其人亦頗有見處。」

上遂使學士以孔顏樂處問漁,漁答云:「滿座春風。」又以「向上一事,千聖不傳」為問,答云:「我者裏用者閒家具不著。」 上大喜,特召至孚齋賜坐與茶,命作孚齋說,為刊布中外焉。

上出狩昌平回,為言:「明之諸陵,規模弘敝,工費浩繁,當日用金非數百萬不可,其中龍神結聚,堂局周正,唯長陵最佳。可惜朕去遲了,數百年合抱蒼松翠柏砍伐幾盡,朕已特下嚴旨仍加護植矣。但崇禎帝陵寢湫隘不堪合,朕自捐金修葺,奈國用匱乏,思諭明臣共襄厥事。」師曰:「伐陵斷脈,古今通弊。以元世祖之仁明,不能忘情于宋世六陵,乃 皇上不唯覆護之,反加崇飾焉。此至仁至聖之美政,真足為萬世有天下者師法也。」

上一日問師:「老和尚幾年上住天童?」師曰:「道忞于崇禎十六年癸未春,住持天童。初意只展三年廬墓之思,四眾勉請開法,至順治三年心器畢,將有他山之行,為魯國主起義越州,江于阻塞。是秋明師潰,大兵渡江,時寧波新任知府韋,忞適忘其名矣。」 上曰:「韋克振也,其子韋成賢亦上科翰林,今補江寧督糧道去了。」師曰:「因韋知府請忞齋,始得謝事詣郡庭,屬以費隱容兄使請繼席焉。」 上曰:「老和尚門下亦有宰官嗣法者麼?」師曰:「只有舉人張立廉,亦崑山世家子,幼掇科名,一上公車即杜門學道,垂二十年矣,與上科進士葉有恆為中表弟兄也。」 上曰:「崑山進士只有葉方恆,其弟方藹現登探華及第,蓋老和尚錯記為葉有恆耳。」師曰:「慚媿。 皇上日應萬幾,于疏逖新進之臣尚然簡在帝心,乃忞老昏健忘如此,揆諸 天聰,豈不雲泥相隔哉?」

上一日與師評論古今名臣宿將,摘瑕指瑜纖悉無遺。師因問 上:「廿一𠬢想經, 御覽多矣。」 上曰:「間嘗寓目,百不記一。若《資治通鑑》則朝夕在案,不時展觀也。」師曰:「宋臣李綱、明臣劉大夏,精忠練達,誠如聖鑒。然宋明兩代享國靈長,多由大臣輔弼之力,如趙普之逢君、張居正之攬權姑置不論,至若韓琦之調停兩宮、梁儲之迎立世廟,不可謂非精忠練達者。」

上曰:「老和尚許二臣精忠練達,所謂其智可及也;朕許二臣精忠練達,所謂其愚不可及也,即老和尚罪居正攬權是矣。彼時主少國疑,使居正不朝綱獨握,則道傍築室,誰秉其成?亦未可以攬權罪居正也。」師曰: 「聖智淵深,誠非凡見可測矣。」

上一日問先老和尚及師語錄雜著,師合并進呈, 上逐部繙揭至師語錄,問:「『山翁』莫是老和尚別號麼?」師曰:「不敢。」又問:「老和尚原號『木陳』,此何意義?」師曰:「本婺州山名,趙州門下有從朗禪師者住此,忞景慕趙州高風,竊比門弟子,為私淑諸人耳。」 上曰:「文集名『布水臺』,何也?」師曰:「廬山有瀑布,遊人題詠最多,李青蓮所謂『銀河倒挂三石梁』者是也。旁有峰筍,削與瀑齊,上平如砥,可坐十數人,故名布水臺。瀑之上為黃嵒寺,蒙山道明、歸宗智常咸居于此。忞出家開先住靜黃嵒,文集因遂託其名。」 上復展閱,見其中有薦嚴毅宗烈皇帝疏, 上曰:「毅宗莫不是崇禎帝麼?」師曰:「然。」 上曰:「本朝諡思宗,非毅宗也。」師曰:「忞僻遠疏虞,聞江南諡如此,而不知本朝有別諡也。」 上曰:「此亦何妨?」復披簡見禪燈世譜, 上曰:「此書老和尚集得極好,便于查考。」展閱至終,復語師曰:「幻有傳和尚下因甚不載雪大師?」師曰:「本有名字在磬山前,即先師豎龍池碑,亦載于法嗣之列,而雪師自謂上嗣雲門,肆罵先師,乃始刊去其名。」 上曰:「後來因甚又拈龍池香?」師曰:「先師入塔時,雪師以弔慰至天童,見叢林之盛、禪眾之多,深為感慨,因書扇頭送忞同參唯一潤者,潤數其侍者曰:『大師老矣,今天童圓逝,座下英靈如我唯一者奚啻萬千。何不住箇院子,總與收拾?門下終日作詩寫字,成得甚麼邊事?』大師聞之,笑曰:『唯一到也說得是,老僧便去討箇院子住,只是你們不要哄我。』潤曰:『哄即不哄,但要大師撥轉船頭,拈龍池香,乃頭正尾正。若遠扳雲門,我輩決不肯做那無尾巴底猢猻。』大師曰:『是是。老僧出山就上龍池埽塔,撥轉船頭去。』自後住東塔,雲門遂拈龍池香焉。」 上笑曰:「雪大師到底心如赤子,不謾訶風罵雨,顛了一生。」

上一日問師:「漢月在先和尚付法弟子中是第幾位?」師曰:「五峰學兄下即漢月藏兄也。」 上曰:「聞得後來先老和尚復有書闢其謬妄,是否?」師曰:「語載《總直說》中,誠有此事。」 上曰:「果爾,則見地全乖,先和尚當日何必付他?」師曰:「漢月藏兄未見先師時已匡徒領眾,所以先師在廬山即見其語錄,曾謂侍僧曰:『此人聰明不亞博山,第語欠師承在。』緣藏兄負性堅剛,兼之造道英銳,在學地中本有悟處,但才高意廣,未免師心自用,喜于鑿空見奇,故其失也流為支離怪誕,如判六祖本來無一物為墮空落外者是也。」 上曰:「先老和尚何不教訓他?」師曰:「先師亦幾次移書規誡,藏兄反往往于提唱語中雌黃先師。故先師發明從上綱宗徵其謬妄,乃有數萬言闢書與前後三錄之說。」䒢溪進曰:「即磬山先老人亦為藏公有《復問》萬餘言,現在行森袱中。」 上命笻溪持來,時青州大覺在坐,上曰:「天岸可為朕朗誦一遍。」至中間, 上不覺勃然變色,誦畢, 上曰:「此真法門跋扈之夫也。」因述《笑譚》有嘲人妄自尊大者云:「一村學究每言開天闢地以來祇有五箇聖人。或問為誰?村學究數曰:『盤古、伏羲、周公、孔子。』或曰:『第五位聖人又是那箇?』村學究笑而不荅,或曰:『莫不是老先生麼?』村學究拱手,曰:『不敢。』便是者般樣人。」眾皆大笑。

上一日語師:「昨在宮看先和尚語錄,見《總直說》中有『辯天三說』,道理固極于透頂透底,更無餘地可臻矣。即文字亦排山倒海,遮障不得,使人讀之胸次豁然,雲披月現。朕向亦有意與他辯折一番,今見先和尚此書,雖聖人復起,不易斯言,故已命閣臣馮銓及詞臣製序,將謀剞劂,宣示中外,使天下愚民不為左道所惑。」師曰: 「皇上此舉功流萬世,奚啻出民水火之中。顧先師大義微言,何幸折衷我 皇聖人哉?」 上遂問師:「天主教書,老和尚曾看過麼?」師曰:「崇禎末年,廣閩盛行其說,有同參唯一潤者從福建回,持有此書,因而獲睹。」 上曰:「湯若望曾將進御,朕亦備知其詳,意天下古今荒唐悠謬之說無踰此書,何緣惑世反從其教?真不可解。」師曰:「此含生之所以出沒三途如遊園觀,蓋邪見為之糾纏也。」

上一日問師:「聞具德為一麤行僧痛打一頓,真有此事否?」師曰:「有之。」 上曰:「者僧何處人?見甚麼道理,敢打善知識?」師曰:「聞是河南固始人,科頭赤腳,到處叢林行杜多苦行,便以己方人,見知識過,如為神農之言者,責滕君厲民自養底意思故。非但靈隱,即報恩和尚亦思痛下一番毒手,因伺候兩月不得其便乃止。」 上曰:「老和尚曾著他手麼?」師云:「道忞在維揚,曾來會下住了數日,幸而得免,想叨 皇上威靈故耳。」上為大笑。

上一日問師:「明季狀元楊廷鑑,老和尚可曾與他相會麼?」師曰:「道忞昔年過毘陵,叨承供養。」 上曰:「他與我朝狀元呂宮為兩聯襟,一箇人家生兩女,嫁了兩箇狀元,亦是人間希有之事。今廷鑑子又入翰林,年甚少而才學亦高。」師曰:「三十年來江南科第之盛獨數毘陵,至兩婿皆狀元,恐古今罕有也。」

上一日持一韻本示師曰:「此詞曲家所用之韻,與沈約詩韻大不相同。」師為展閱一過, 上曰:「北京說話獨遺入聲韻,蓋凡遇入聲字眼,皆翻作平、上、去聲耳。」於是, 上親以喉、脣、齒、舌、鼻之音調為平、上、去、入之韻與師聽之。又言:「西廂亦有南北調之不同,老和尚可曾看過麼?」師曰:「少年曾繙閱,至於南北西廂,忞實未辦也。」 上曰:「老和尚看此詞何如?」師曰:「風情韻致皆從男女居室上體貼出來,故非諸詞所逮也。」師乃問 上:「紅拂記曾經 御覽否?」 上曰:「紅拂詞妙,而道白不佳。」師曰:「何如?」 上曰:「不合用四六詞,反覺頭巾氣,使人聽之生趣索然矣。」師曰:「敬服 聖論。」

上曰:「蘇州有箇金若寀,老和尚可知其人麼?」師曰:「聞有箇金聖歎,未知是否?」 上曰:「正是其人,他曾批評得有《西廂》、《水滸傳》,議論儘有遐思,未免太生穿鑿想,是才高而見僻者。」師曰:「與明朝李贄所謂卓吾子者同一派頭耳。」

上一日語師:「朕前者因海氛之警,將親統六師屆于南徐,會江寧捷至中止。若果南行,當親入天童見老和尚,不須法錫遠來也。」師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而行,以 皇上君父之命臨,忞艸莽之臣敢憚修途,第慚愚拙,無由克副 宸衷耳。」 上曰:「鄭成功真箇起義,興復明朝,此亦好事,朕豈怪他?緣順治初年曾經投順,今復入海。楊波則是在清、在明均為叛賊,此朕所以饒他不得。」師曰:「聞渠父芝龍在京,不知存沒何如?」 上曰:「收禁在城,亦是沒帳算底人,就教他下海濟得甚事?打死不如放生,故著人好好養活他一生罷了。」師合掌曰:「我 皇真天覆地載之量也。」

上一日語師:「適纔為雲南獻俘,朕特臨軒召問,蓋明朝國公姓桑名某者,本義王孫,可望將領,投了李定國故。義王失勢,歸順我朝頃,定國敗逃,此人落竄民間,為遊徼偵獲,并妻孥七八口杻械至京。朕熟視其人亦是箇漢,及詳細問他,則慷慨陳詞,殊無悚戁之意,乃命解其束縛,與他散官一員,俾隨朕駕。」師曰:「此人有一千箇死字在項,賴我 皇起白骨而肉之,然復宜何縻軀而報聖恩也?」 上曰:「天下之大,似此等輩奚啻萬千,必欲依罪議刑,將不勝其誅戮矣。太上以好生為德,只當買雀放生也好。」師曰: 「皇上深仁厚澤如此,豈直令他反側子自安,從此窮荒絕漠盡入版章矣。」

上一日早朝後見師,曰:「今晨有官赴巡撫任辭朝者,其人才略儘好,朕慮他過用其才,因面諭之:『你才足辦此方事,但隨力隨分任運做去便了;若更加豪末其間,則生事害民,非國家與你之福也。』」師曰:「大哉王言!昔曹參治齊用此道也,人謂其善黃老術,不知即三代牧民之法也。忞見處處地方清靜寧一,後遂不靜寧者。皆官更擾之耳,我 皇此訓足垂萬世。」

上一日問師:「曹洞下近來有甚麼人?」師曰:「儘有說法主導一方者,如雲門下弁山之子百愚,曾繼道忞住大能仁寺,可稱善說法要,座下常有數百眾,即學問行解亦色色俱佳。」 上曰:「何處人?名甚麼?」師曰:「名淨斯,河南人。又石雨和尚亦雲門下,有天愚、遠門輩一般好門人。」 上曰:「聞三宜亦曹洞宗。」師曰:「百愚輩即其姪也。」 上曰:「聞他常講經,既稱宗師,當提持向上事,講經卻不相宜。」師曰:「始于雲門湛和尚以堠卒出家,信得此事,銳于參禪,雖浩然打徹,卻一丁不識,因親依雲棲始得宗說俱通。後來出世念學者根器不同,庶幾多方淘汰,可以廣利群品,故禪餘亦為講說。三和尚初依缾匋,聞谷大師業通經論,洎參湛師,開悟後廣歷南北宗教,後出住顯聖,亦間為學者譚經,此雲門家法也。」 上曰:「有箇覺浪亦是曹洞宗,聞其善作文字,是否?」師曰:「浪和尚又出壽昌之後,下筆千言,思如涌泉,但稍欠精練耳。至若持論超邁,皆發前人之所未發。如哀公問社章,往多說壞宰我,他卻別生議論,謂孔子與宰我同一鼻孔出氣,總為有國有家者垂一鑒戒,見得一箇天下,數百年之內倏爾為夏、倏爾為殷、倏爾為周,金甌易缺,寶曆難長,使人惴惴焉,不勝天命靡常之懼。」 上曰:「下文卻難消釋。」師曰:「他說孔子底話,正是雪上加霜之意。謂夏后殷周者,還是成遂既往底事,不必理論他了,只是後來底人當思祈天永命,不要蹈他覆轍,此意須於言外見之。」 上曰:「卻違了朱註。」師曰:「他正謂朱子強解,所以翻案見奇。」 上曰:「我朝制舉凡中式文字要遵朱註,蓋文運與國運相關,自天啟年來倍叛經傳,好尚子書,刱為一種荒唐悠謬之說,互相染習,由是乖僻中于人心,國隨以亡。今朕深懲此蔽、力還正始,不拘鄉會小考,文字過五百言,試官參罰,諸士退革。」師曰: 「皇上如斯維士風即是培國脈,天下將還淳返樸,再見熙和之象矣。」

上一日命近侍李國柱持一黃篋傳旨,命師起字,師恭議覺王、義成二字進之。 上旋命中使宣傳諭師曰:「此乃諸佛洪名,朕何人敢當此字?願老和尚勿以天子視朕,當如門弟子旅菴相待可也。」師乃更議慧橐、山臆字,面進之。 上以慧橐自名,山臆作字,刻玉為章,用之書畫焉。嗣後復命師起號,欲以菴字為準,師議穆菴、亹菴、簡菴、幻菴……十二號進呈, 上用幻菴二字。又命師起堂名,師議得師蕘,復著說以進,由是上益擊節嘉歎,以為極謙卑、又極尊光,卻移在他處不得,蓋非有天下者不可擅用也。

上一日語師:「經生家唐器一世光陰,只為得幾篇腐爛時文于己躬下,性命二字全不留心,殊可閔傷。朕于鄉會兩場,必命出理學題目也,教他思索一番,與他種箇因也得。」師曰:「此 皇上佛菩薩度盡眾生心也,然性命關頭,須當人信得己躬下有恁般大事方可留心,若只向文字上理會,任他千般思、萬般索,只打向得名場流轉。今 皇上但縣一格,有人悟得祖師禪定,與他今科狀元,自然箇箇留心。」 上曰:「老和尚說得極是。」

上一日語師:「韓愈是唐朝最不信有佛法底人,故其《原道》一篇語多支離,卻有李翱一箇好門生,于性命之學反極通透。」師曰:「他曾經藥山點化過來,故贈藥山有『鍊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事,雲在青天水在缾』之偈。」 上曰:「李翱有《復性》四篇,老和尚曾看過麼?」師曰:「忞向未見。」 上命侍臣李國柱取其書來,與師同誦,既畢,師曰:「宋杭州佛日寺有禪師名契嵩者,曾著《輔教編》及《傳法正宗記》,以萬言書達 御覽,仁宗為歎賞中宵,錫以明教禪師之號。忞常疑其文字高古,卻非先秦兩漢之體,而不知其祖述李翱也。然翱之通透性學,真難逃 聖鑒矣。」

上一日問師在俗名姓,師曰:「道忞俗姓林,名蒞。」 上曰:「昆仲可有幾人?」師曰:「祇有胞兄一人。」 上曰:「甚麼名字?」師曰:「兄名涵,字元孺。」 上曰:「與老和尚別來幾載不相見矣?」師曰:「去歲五月,兄涵攜姪輩數人來天童看道忞,適赴召上京,只住得一箇月。」 上曰:「子姪兄弟亦有在仕途者麼?」師曰:「堂姪于達僅以歲貢,現作本省羅定州教官。」 上曰:「聞得廣東比北方人尤不信向三寶,老和尚少年因甚出家?」師曰:「道忞因見目連傳,痛念生死,遂發心修行。」䒢溪進曰:「老和尚未棄俗時,敝省最鄙薄僧家,以為遊手好閒,極不堪齒錄底人。近三十年來,則世家公子、舉監生員亦多有出家者,浙直素稱佛地,覺似不如廣東矣。」 上曰:「老和尚乘願而來,引導此方,固非偶然也。」師曰:「時節因緣如此,忞何與焉?」 上復曰:「老和尚法諱不襲龍池派,何也?」師曰:「道忞在先師門下未曾更名,尤仍受業師派。」 上曰:「受業派如何?」師曰:「受業先師出家維揚,法名上智下明,派從西山戒壇分去底有二十四字,所謂『佛法能仁智慧,本來自性圓明』者是也。然道忞不從慧而從道者,緣受業先師住廬山開先寺時,又演為『佛道興隆,有開必先,傳燈紹祖,以永萬年』一十六字。今忞以開先屬了別家,復演為二十八字曰『道本玄成佛祖先,明於杲日麗中天,靈源廣潤慈風溥,炤世真燈萬古縣』。道字宗開先,本字溯戒壇,以志不忘水木根源之意耳。」 上曰:「老和尚可將此派寫與朕。」師即寫呈, 上命侍臣收藏宮內。

弘覺忞禪師北遊集卷第三